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黎翠華:日曆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當然,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不識字,不懂其中奧妙,見大人沉迷讀報,很好奇。報上全是白紙黑字,密密麻麻,又沒有圖畫,不知有甚麼好看。我就想,假如我抖動報紙,他們的視線被搞亂了,之後能尋回原來盯住的那個字嗎?不過我始終沒有這樣做,而是趁他們讀報,偷偷爬到椅子上去玩寫字的工具。那是掌櫃先生和醫師用的,長方形的托盤裡有一個掛着毛筆的木架和幾個小瓶小罐,有不同顏色的汁液,碰一下,黏黏的,涼涼的(後來才知道是墨、印泥和漿糊),我就在旁邊包藥的紙上按下些紅的黑的指紋。我還知道久不久有個人來拿走髒了的筆墨,再放上一套乾淨的。我很喜歡這個人,因為新的印泥和漿糊都比較好玩,而且天涼的時候,大概就是穿棉襖的季節吧,他會送上一個非常漂亮的金屬牌,上面有彩色的人物或風景,吊着一疊厚厚的紙。它掛在一個我夠不着的位置,上面也有些字,但整體來說比報紙好看多了。那疊紙的體積會漸漸變薄,到薄得不能再薄,那人又帶來一個新的。

原來這是日曆牌。我們叫它日曆牌因為它是逐日出現的,前一天毫不留情的撕掉,後一天再精彩也不會露臉。日子一張張在我頭上飛過,到我長得跟祖母差不多高,吃早餐的時候她問我:「今天幾號了?」我就順手扯下一頁,讓當天亮麗登場。這種式樣的日曆亦成了我家的傳統,白紙上印着老大的一個數目字,那一天要管很多事情:何年何月星期幾、春分或立夏、宜嫁娶開市或動土栽種……今天看來令人發笑,但我的祖母一輩子都遵從這套規則過日子。她沒認識幾個大字,當然不讀報,也不看天氣報告,但日月星辰有序喜怒哀樂有時,大暑那天一定煮去濕茶,冬至吃湯圓,每逢初一十五清理神檯,節日拜祭諸神及祖先,還得查過日曆才決定我們能不能洗頭,因為要避開所有神誕及一族人的生日和忌日。小時候懵懵懂懂的無所謂,後來我開始約同學逛街看電影,別人都是長髮飄飄的美少女,怎麼自己會髒兮兮的?當然不理了,把頭髮洗出來被祖母責罵半天,其後弟妹有樣學樣都是我帶壞的了,最後她只能管住我的母親。

時間長了,我的母親亦定了型,雖然後來已無人理會她用甚麼曆法,但再新奇再巧妙的設計都規劃不了她的日子。她沒強制別人進入她的世界,但自己就很需要這種種提示。如今大家都看手機了,商業上印出來送客戶的月份牌全都新穎精美,古老的式樣還真不好找。一向,我們讓她自己挑選,因為不知多大的字體才合她心意,免得她要戴上老花眼鏡才能看清每一天。去年卻是例外,年初我們還為帶母親出去玩而意見相左,分成兩派:一派認為趁她腿腳還好應多點走動,另一派擔心半途會出事,建議等她狀態稍佳再說。沒想到幾個月後全城都亂了,大家反而眾口一詞的勸她留在家中。到了十一月,還未買日曆,她有點焦慮。紅磡隧道封了,火車只到大圍站,慣常出現的巴士都亂了班次,計程車無蹤無影。我在網上約好了辦證件,不想改期,就說順路給她看看,她趕忙給我描述那家紙紥舖:出門,過馬路上電動樓梯,轉左,沿走廊去另一個商場,到下面街市,經過賣薑蔥雜貨的那個檔攤出去拐個彎就見到,她在那裡買過的。那天我步行去上水又步行回來,本來很清靜的郊區公路忽然人來人往,市中心的交通燈壞了,馬路隨便過,不知是否走錯方向,沒找到紙紥舖。商場裡很多店都關了,見有家文具店開着,門口掛了一個款式差不多的日曆牌,立刻買下來。老闆娘一邊找錢一邊絮絮的說沒車很多人上不了班,對面的眼鏡店整個星期沒人送貨,幸好她住在附近……

我用的也是日曆牌,銀行送的,42厘米乘32厘米的紙板上每邊印上六個月,每天一個長型小格,方便記事。這種日曆牌一眼就看到半年的日子,仍未遠離的過去與不久的將來都在視線範圍內。紙牌能掛上,也能平放在桌面當墊子,挪開書本就看到哪天要見醫生哪天有約會;亦可追蹤何時換過瀘水器的蕊或檢查過牙齒。2018年的日曆牌退役後就擱在窗沿,它的位置剛好擋住午後落到電腦屏幕上的陽光。後來一直沒有更替,大概是捨不得,久不久回望被各式鉛筆水筆原子筆圈圈點點的日子,無數大字小字記下的活動,併起來像幅點描派的畫,面積最大的版塊是有次我直接在上面編行程,同一顏色的筆寫下不同的地名,綿綿密密的填滿了兩星期。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行,各散東西的一夥人相聚,結伴同遊,在路邊小攤喝咖啡,見老闆有個吉他就借來玩,竟然還有人會彈John DenverLeaving on a jet plane。大家一下子回到學生時代,天下太平的歲月,在學聯買張火車票就可在歐洲亂闖,路上很容易截到順風車,進出機場都不用安檢。旅程結束,彼此意猶未盡,於是相約再去。誰知道,還未定好何時何地,之後連喝杯茶都沒約上。我在街上替母親找日曆牌,走得腿都痠了,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說好久沒見不如去唯港薈吃飯。難得她還有心情,我可沒氣力了,想起前兩天在深水埗等了兩個小時的車,嘆息一聲回她:如果我能長出翅膀就飛過來。

越沒勁,就越想去旅行,收拾行李時尤其興奮,似乎把一個短暫的未來掌握得井井有條。還未踏入2020年,儘管出發日期是暫定的,我立刻在日曆牌上畫下記號:五月份,春光明媚,杏花吹滿頭,是出遊的好時光。大家在微信上討論得非常熱烈,把巴塞隆拿的大街小巷搜索一遍,彼此交換心得,研究着吃甚麼喝甚麼,還準備看一場球賽。各人分攤了自己負責的項目,把行程安排得多姿多采。我正想得天花龍鳳,群組忽然靜了,沒多久,有人猶猶豫豫的提議:意大利的疫情很厲害,不如取消旅行。我怎肯罷休,估量這新冠肺炎就跟禽流感豬流感差不多,鬧嚷嚷的開始,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極力游說眾人按原定計劃行事:意大利跟西班牙遠着呢,而且距離五月份還有這許多時間。誰料巨變迅速如雷的降臨,完全不能用我們的經驗去推測、去應付。

活這麼久都沒見過這種日子:封城。白日的街道清寂如夜深,店舖的招牌燈滅了,餐廳電影院關門,機場空溜溜,所有人都戴上口罩,彷彿引爆了毒氣彈。大家在群組裡交換的,再不是旅行資料,而是如何消毒及哪裡買到口罩。美食再不重要,彼此輾轉相告是吃甚麼能更健康。以為一輩子都改不掉的習慣亦改了,帥哥美女蒙了面,無人介意自己的打扮是否得體,出門如臨大敵,眼鏡口罩外衣手套鞋襪依序戴上,進門又逐一退下,該扔的扔該消毒的消毒,出去買點東西好像跟成千上萬的病菌打了一仗。每天最重要的新聞就是關於新冠肺炎的報道,無論打開收音機電視機或是手機,不想面對都不行。我們還要跟病毒抗爭多久?之後能返回那尋常不過的昔日嗎?是年的日曆牌一片空白,無事可記,我不敢約別人,別人也不敢約我,所有活動都取消,除了五月份留下一點模糊的筆迹,孤獨地佇立在百幾個空格中,像個不知何去何從的人;而母親的日曆牌,仍剩四分之一,她也不要了,捨棄病毒瀰漫的人間而去。

疫情還未過,一切已面目全非。每年,我都把回家的日子定下來才安排其他事;以後,沒有了她,家變得空溜溜,不是以前的家了。進門再無人相應,比封城更荒涼的房子,我一顆心在胸腔裡盪來盪去像朵無法着地的蒲公英。

新的日曆牌又來了,拿在手中,我只是發呆,面對明天,不知可以做甚麼。如果有誰發明一個智慧型的日曆牌,與天道應合,為迷茫於世情的人導航,即使今天諸事不宜,將來還是有個軌道的,那我不必吃藥也能安然入睡了。

無端浮起了祖母的身影,她穿着那套永恆不變的黑綢衣褲,淡淡定定的,站在店門前觀天望地,任得時光逐分逐秒的前移。

 


 


黎翠華 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