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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溫泉水滑洗凝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鄭政恆

2020年疫症大流行,這一年我沒有出門遠行,全年留在香港。

無事亂翻書,最近閱讀陳寅恪的《書信集》,還有以詩證史的力作《元白詩箋證稿》,所得不少。

1923年,陳寅恪的與妹書云:「我所注意者有二:一歷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關係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經典,印度極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陳寅恪注意唐史,《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都關涉唐代,雖然全部標明為書稿,但都是史學的一等傑作。

《元白詩箋證稿》第一章論白居易〈長恨歌〉,歌中有云:「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陳寅恪案曰:「溫泉之浴,其旨在治療疾病,除寒祛風。非若今世習俗,以為消夏逭暑之用者也。」陳寅恪又說:「頗疑中亞溫湯療疾之理論及方法,尚有更早於世高之時者,而今不可詳知矣。」由此可知,至少早在東漢,就有以溫泉治病的記載了,而溫湯療疾之法是從中亞傳入華夏的。

陳寅恪指出:「溫湯療疾之風氣,本盛行於北朝貴族間。唐世溫泉宮之建置,不過承襲北朝習俗之一而已。」溫湯療疾為胡人之風,由中國又傳播到日本,即今日人所共知的風呂,中亞的溫泉之法,一路向東傳達。

由此我想起2019年5月到東京一遊,所見所聞已寫成〈東京散步〉一文(刊於《香港文學》第422期)。文中並無提及所住旅館,而該旅館中其實也有溫泉,可是礙於時間所限,無緣一試,我只在浸腳池邊坐了一會,走了一整天,雙腳浸一浸溫湯,回想起來也覺舒適寫意。

當然,最懂得享受的,當數長野縣北部的日本獼猴,地獄谷野猿公苑海拔較高,天氣寒冷,谷中的猴子模仿人類,一家大小浸在溫泉,快活似神仙。公苑網頁有當地即時影像和攝影,執筆之際看看,但見獼猴無所事事,行行企企。

我最有印象的溫泉體驗,是在台灣北投。

翻閱楊澤主編的《又見觀音:台北山水詩選》,第一首入選詩作是康熙年間郁永河的〈北投硫穴〉。

據郁永河的《裨海紀遊》,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福州榕城藥庫爆炸,五十餘萬斤硝石、硫磺遭焚毀無遺。郁永河就自動請纓前往台灣北部採硫璜,翌年二月到達台南安平,五月至淡水,在番人與社人的引導下來到硫穴,郁永河更賦得五律二首:

 

造化鍾奇構,崇崗湧沸泉。

怒雷翻地軸,毒霧撼崖巔。

碧澗松長槁,丹山草欲燃。

蓬瀛遙在望,煮石迓神仙。

 

五月行人少,西陲有火山。

孰知泉沸處,遂使履行難。

落粉銷危石,硫磺漬篆斑。

轟聲傳十里,不是響潺湲。

 

郁永河採硫璜,只是為了填補火藥原料,到了日治時期,從中亞傳入華夏,又從華夏傳入日本的溫泉療疾之風,竟然輾轉傳播到日本殖民地台灣。《又見觀音:台北山水詩選》第二首以北投為題的傳統詩,是林朝崧的〈北投溫泉〉。1911年,梁啟超赴台灣考察,也寫下〈北投溫泉〉一詩。

1894年,台灣尚未割讓給日本,德國商人奧里(Ouely)發現了北投溫泉。日人開始治台,1896年,日人平田源吾在新北投開設天狗庵溫泉旅舍,這是台灣開山第一家。1898年,日本台灣守備軍醫部長藤田嗣章,開設台北陸軍衛戍療養院北投分院,到日俄戰爭一起,傷兵被送到北投療養。1913年,日本政府台北州廳建設北投溫泉公共浴場,如今公共浴場已成為北投溫泉博物館。

印象中,在2012年的最後一天,由學長帶路,我去了北投溫泉博物館、台北市立圖書館北投分館和露天公共溫泉。圖書館以木頭建築,樸實自然,氣味怡人,溫泉博物館中的彩繪玻璃和浴池保持完好,是西洋風格的紅磚建築,頗具格調。

北投的露天公共溫泉,是我屈指可算的溫泉體驗。

當天,北投的露天公共溫泉真是摩肩擦踵,市民和各國遊客排隊更衣。我和學長換了泳褲,由低溫泉開始浸,大概過了五至十分鐘,轉到高溫泉浸泡,愈是高溫的溫泉裡,人就愈少,老年人倒喜歡,他們是識途老馬,深知浸溫泉的好處。我嘗試浸泡最高溫的溫泉,不到一分鐘就要投降了。

那一天的經驗確是難忘,至今歷歷在目。

回到前文提到的白居易。陳寅恪的《元白詩箋證稿》附論白居易之先祖及後嗣,說到白居易出於西域,白氏為胡姓:「鄙意白氏與西域之白或帛氏有關,自不俟言,但吾國中土之時,西域胡人來居中土,其時代甚近者,殊有考論之價值。若世代甚遠久,已同化至無何纖微迹象可尋者,則止就其僅餘之標幟即胡姓一事,詳悉考辨,恐未必有何發現。」

然而,有學者一心求打爛沙盤問到篤,最近又讀陳三平的《木蘭與麒麟:中古中國的突厥伊朗元素》(Multicultural China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之中譯本)一書,此書內容廣泛,論及唐朝的拓跋─鮮卑遺風、木蘭為胡人的人名、「哥」為鮮卑語,「奴才」為蒙古語等等,另有一章專論白居易和中亞。

陳寅恪指出白居易之父母,為舅甥關係,白父季庚四十一歲才娶親甥女潁川陳氏,陳氏當時僅十五歲。近親通婚、老夫少妻,陳三平認為白居易的父母輩尚未完全漢化,還帶有草原文化的緒餘,白居易本人也不例外,並非如陳寅恪所說「同化至無何纖微迹象可尋」。

陳三平又指出,白居易具音樂天賦,詩中對音樂伶人同情(如〈琵琶行〉),更鑑賞本出天竺,經中亞入中國的《霓裳羽衣曲》,而且白居易喜愛氈帳,從種種迹象可見他相當獨特,具有胡風和中亞緒餘。

白居易的詩作東傳至新羅和日本,影響甚深,進入二十世紀,英國漢學家亞瑟.偉利(Arthur Waley)大量翻譯白居易的詩,從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 和More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兩部詩集,就可見偉利的厚愛。

愛爾蘭大詩人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晚年編輯《牛津現代詩選(1892~1935)》(Oxford Book of Modern Verse 1892~1935),偉利的The Temple一詩位列第237首,詩末註明:From the Chinese of Po Chü-i。

換言之,白居易的五言古詩〈遊悟真寺詩一百三十韻〉,越過十一個世紀,經偉利翻譯,成為葉芝眼中一首出色的現代英詩。

〈遊悟真寺詩一百三十韻〉是閒適詩,也像一篇用詩寫成的遊記,最後是白居易的夫子自道:

 

我本山中人,誤為時網牽。牽率使讀書,推輓令效官。既登文字科,又忝諫諍員。拙直不合時,無益同素餐。以此自慚惕,慼慼常寡歡。無成心力盡,未老形骸殘。今來脫簪組,始覺離憂患。及為山水遊,彌得縱疏頑。野麋斷羈絆,行走無拘攣。池魚放入海,一往何時還?身着居士衣,手把南華篇。終來此山住,永謝區中緣。我今四十餘,從此終身閒。若以七十期,猶得三十年。

 

此詩帶有陶淵明的影響,白居易自道本是山中人,做官不合於時,落落寡歡,一事無成,心力用盡,未老先殘,如今脫下官職,遊山玩水,像野麋和池魚般,得到自由。

元和九年秋,當時白居易四十二歲,因元和六年時母喪休官,暫時離開政治,但到了元和九年冬,白居易又入朝拜太子左贊善大夫,這只是一個閒冷職位。

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而死,白居易上疏請急捕刺客,被認為非諫職言事。及後白居易又受人非議:母親看花墜井而死,但白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有傷禮教。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翌年作〈琵琶行〉,結句為「江州司馬青衫濕」,人所共知。

〈遊悟真寺詩一百三十韻〉詩中「身着居士衣,手把南華篇」之句,兼及佛道。陳寅恪的《元白詩箋證稿》附論白居易之思想行為及佛道關係,考證出白居易外雖信佛,內裡奉道,「樂天老學者也,其趨向消極,愛好自然,享受閒適,亦與老學有關者也。」由此再看〈遊悟真寺詩一百三十韻〉一詩,領悟更深。

執筆之際,不足半年,我就四十歲了。白居易詩中云「我今四十餘,從此終身閒。若以七十期,猶得三十年。」(又看看偉利譯筆:I have lived in labour forty years and more; If Life's remnant vacantly I spend, Seventy being our span, then thirty years Of idleness are still left to live. )

不多也不少,白居易正好說出了我心底的說話。

 

 

 



鄭政恆 著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記憶前書》、《記憶後書》及《記憶之中》,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