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揚眉策馬

在職婦女中，第一個教我艷羨的是一位褓姆車司機。

從小學到中學，往返學校都是難題。兩所學校都交通不便，長路漫漫，沿路空曠，日曬雨淋，櫛風沐雨。小一小二在離家不遠的舊校舍上課，姑婆先送我上學才回工廠，天天護送，對我的步行速度和體力最瞭解，三年級便要到遙遠的新翼了，所以極力主張讓我坐褓姆車。

開課日她攜我到校門，打聽褓姆車路線，一問就有司機指引，指着不遠處一輛淺褐色小車，說那車走深水埗長沙灣一帶，應該適合。但見一個年輕婦人半倚車身，也在張看，看出我們來意，忙上前招呼。她個子不高，眼睛明亮，短髮燙得波紋起伏，穿花襯衫、西褲，正是時興的貼身剪裁，更顯出體態豐腴。她遞來卡片，自稱「陳太」，當下說明上落車地點，車費是十多元，雙方爽快，立刻成事。

翌晨車子來接，後座已塞了五六個學生，陳太轉過頭說：「你們凹凸位坐，一前一後吧。」我個子小，不難就移入車廂，書包放座位下。車廂小，學生多，語音雜，對我這窮孩子而言，坐私家車絕對是豪華享受了。最難得是點到點接送，完美而輕鬆地縫合了家庭與學校間之迢迢遠路，所以當晚姑婆問起情況，我便說滿意得很。

要運作一輛小小褓姆車委實不易，最重要當然是安全駕駛，滿車小孩，絕對不容任何閃失。此外還有很多事項要兼顧，我漸漸體察到陳太的難處，她懂得一一應付，就是能幹了。上下午班都要接載，一天得跑四趟，不在話下，更要拿捏時間。萬一塞車，甚至忽然機械失靈，拋錨死火，累學生遲到，那可糟糕了。幸而從未試過路上壞車，有次小車突然要維修數日，朋友願意借車，困難迎刃而解，人緣好的自有助力。但是一遇上大塞車她就緊張，皺着眉頭，臉容綳緊，甚至說：「胃不舒服，等陣要食胃藥。」我知道前座置物箱裡頭常備胃藥和頭疼必服的阿斯匹靈。

她最怕抄牌，偏偏一車載了近十個學生，當然超載。只要瞄到交通警察遙立的身影，她立刻叫嚷，一聲號令，我們連忙從車座滑下，蹲塑膠地毯上，縮頸彎腰，不讓交警發現人頭攢動。藏匿暗處，蒙混過關，八仙渡海，一待危機過去，立刻彈起，嘻哈大笑，拊掌歡呼。其實這並非急中生智，反而是陳太早已部署又反覆叮囑，等到實地試練機會出現，即時同心同德上演一場兵不厭詐的好戲。一丁點的成功脫罪竟帶來極大勝利感，只因為主帥訓練有素，小兵又配合無間。我們聽從指揮，行動完全配合，一則因為她平日威嚴中不忘愛護，二則那年頭孩子比較聽話，所以屢屢化險為夷。

車子小，學生多，各有性情，齟齬難免。同車兩個女生時常口才較量，互相譏誚，子彈亂飛，烽煙甚至燒到我身上。姑婆教我凡事息事寧人，加上我並非伶牙俐齒，舌劍唇槍之下，唯有迴避。有時其他同學加入戰圈，言語相爭，陷於混戰，槍炮齊鳴，陳太才半哄半責道：「你們快點安靜下來，吵得我心都煩了，怎能專心開車？哪個不再吵，我就讚哪個乖，看誰讓我先讚！」一番話說得動聽，又有心理攻略，戰火暫歇，不過硝煙久不久又會瀰漫。

小車擁擠，後來收了一個年紀特別小的，那家長很不放心似的，陳太便叫我抱住，讓她坐我大腿上。過了若干時日，陳太叫我坐她旁邊，那位置跟她最親近了。有時其他人都下了車，她就跟我說很多心底話：「那兩個女生是鐵嘴雞，時時針對你，你最不會辯駁。」噢，原來她一直耳聽八方，倒後鏡的反照分外清晰。

「我先生是開車的，我結了婚才考車牌，但同時又生仔，連續生兩個仔，我本來很想追個女……」「唉，我從前很窈窕，一百磅而已，生了小孩也很快就回復身材，但是要避，吃了藥丸就肥胖了。」她把我當作大孩子，話題進入女性特區了。生兒育女之苦，避孕之副作用，全由她來背負，還要馳驅路上，然而負荷與考驗反而把她打磨，儼然是香港新女性了。我認為她依然漂亮，五官精緻，動作伶俐，喜歡打扮，縱使微胖仍風韻可人。

「我一心考師傅牌，還差幾個月就有資格考了，怎知那天早上先生跟我吵架，心情惡劣，出車不久就撞了……」一面車頭玻璃，寬闊得足可環顧交通標誌和路面標記，清透得足可前瞻職業的遠景。男性族群普遍對女性的駕駛技術心存輕視，明地暗裡貶之抑之，這「師奶司機」絕不爭一時之勝而超車奪路，只希望公平考核下，四輪能夠邁進傳道授業、指點竅訣的職場。我這小學生看見她收入倍於他人已經十分佩服了，哪曉得紅綠燈、斑馬線、響「按」聲如斯紛擾，營役其中，依然沒有忙得失去前進的意識、昂首的志向。無奈事與願違，也許天意安排，讓她繼續照顧學童發揮母性吧。

到了六年級下學期，我開始覺得前途未卜，升往哪間中學呢？能否再乘她的車呢？別離恍惚漸近，此時陳太悄悄減了我的車費，還鄭重說切勿洩密。結果派到九龍塘區讀書，路線不配合，只好改乘大校巴，之後沒有再跟她聯繫，那輛曾經朝夕慇懃的淺褐色小車離我很遠很遠了。

當年開褓姆車，不必申請甚麽牌照，運輸署對褓姆車的車型、規格亦無特別規管，經營門檻低，細心體貼的女司機更佔優勢。女性就業機會已增多，高職厚薪者則少有，開褓姆車儘管勞心勞力，仍不失為穩定薪優且假期多的職業。曙色初露就出門接上午班，把下午班送回家已是月出東山了，一程風雨半程憂。幸有小車，既是謀生工具，且是資產，亦是優勢，四輪飛躍，創造小康。更何況自立門戶，當家作主，不用處處掣肘事事受氣，自豪的氣度便沁出來了。她有時也會發脾氣，喜怒哀樂，不會掩藏，誰激怒了她，馬上還擊，氣勢不弱。儘管巴啦巴啦，落花流水，然而有理有節地發洩一頓後即會平靜，到底是在職婦女，總有分寸。

她開車的身手屬於甚麽級數，我不懂駕駛，怎能評論？然而車子轉向，扭方向盤之時雙手交叉地轉，雙目斜望目標，眼尾不忘眄盼，留心六路。一臉堅定神色，「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流露一種令人尊重信任的專業美德。踏油門時雙腳適時起落，輕重有致，輕敏裡又透出妙曼。一組姿勢盈滿責任，流溢時尚，富於動態，算得上風流嬝娜了。

這樣接送了我四年，對我尤其偏憐，別後沒送一張感謝卡，沒在年節給一個問候，我居然這麽沒心沒肺！回想起來，才驚覺依依坐在她身旁的歲月，原來那麽嬌貴那麽得寵。

強而不悍，能而不矜，在陳太這種揚眉女子的氣場裡，我不勝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