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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逵:兩面牆的兩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黃仁逵

這裡掛一幅大的,還是你直接畫到牆上?隨得你。那年G如是說。她那牆,曲尺狀,就在舖子深處盡頭,每邊丈餘,正面已盪過灰平平整整,右邊那面只造了一半,狗咬似的灰口外見到原有的蔴石牆。那蔴石砌得紥實無章,上邊甚麼都不該畫。就這樣。離開舖日期還有三個禮拜,晚晚來畫應該沒問題,白天沙塵滾滾,留給裝修工人吧。夜裡我提一罐白膠來,先赤着手把牆細細摩挲一通,那依稀隱約的起伏肉眼看不清,日後五顏六色,旁人更是無從察覺。這是畫者跟牆的見面禮儀,此後我如何待它它也必如何待我,歷來都是這樣的。完了我把膠漿兌一點水,從牆的西北角開始一氣髹到東南角。循着下刷次序那膠越乾越是透明,露出牆灰上原有的白。兩種迥異的白按它們的節奏徐徐溶接,沒見過的人文字如何說得清。這時候可以到外頭抽根煙看看別人樓上的燈火;看野貓們爭風呷醋飛簷走壁,其中也許有阿蘇的父母甚或祖父母在――阿蘇是十多年後才來的貓,黑頭黑腦沒甚麼特徵,除了惡。膠乾透以後那白牆就徹底地回來了,帶着點蠟樣的光澤。加一層白堊是免不了的,我沒前人那末考究拿石膏水慢慢淘白堊,只買來現成的。要哪個牌子?五金店那人問。最便宜那種,我說。那人就拿來兩罐「菊花牌」。白堊當然也是白的,菊花牌所到之處蠟樣的光澤又沒了,剛刷是亮晶晶帶點水氣,乾了就變得啞白――安安分分不帶半點表情那種白。煙抽過了拿砂紙打磨一下,那牆就能畫了。此後所有顏料連色帶水,只會在牆的表層乾涸成形,不會跑到牆心裡去。第一筆無可避免地搗破了原有的閒靜,往下種種作為,無非重組另一個閒靜局面,一切橋段故事通統沒有,甚麼時候那畫飽滿了張力勻衡了;或是畫畫那人再無膽力添加或搗破甚麼了,畫就畫完了。歷來都是這樣的。要回到先前那種茫茫無念的白,任誰都辦不到。三幾個禮拜呼嘯一番就過去了,舖子開張時那畫只畫了個大概。酒客們陸續地來了,有生有熟,依舊喝這樣那樣的酒聊這樣那樣的天,跟往日在舊舖子裡一樣,只是空間比先前狹小了。夜闌人靜了我又回來繼續。色塊與色塊間最輕微的碰擊無不帶着潮汐般的擊響,線抖着各自的色相衍生如籐蔓某段某節沉落了當會從別的地方冒起,點是遙遠的面線是漂移的點等等等等。這些動靜跟誰都沒關係除非讓我見着了。畫着畫着某日天一亮那畫就不缺甚麼了,我就把東西收拾了回家睡一大覺。那畫真的半點不能增減或搗破重組嗎?毋容說是我飽和了勻衡了。就這樣。吹爵士小號的老約翰每回都坐到同一個位子上,一杯長長的生啤酒一份西報副刊的填字遊戲版,填得出神入神物我兩忘。那畫與蔴石牆交界處狗咬似的駁口就在他背後,時動時靜。誰贏了?每回見他我就問。老約翰就揚了揚那杯酒;或是那副刊。誰贏了都是他贏,我知道。有回老約翰放下填字,你這畫――能讓我也畫一筆嗎?就一筆。他右側牆上,畫的東南角上有塊小小的鎘紅色,看着有點沉有點死實。好的,我說。翌日我擠一點點黃多調點媒劑,合起來成了粉粉的黃。我跟老約翰說清楚這色乾了會變得透明,會讓那鎘紅的一塊鮮明起來。他接過碟子高高興興地畫了。酒沒喝完那紅色就活轉過來了,只是老約翰有點懊惱,我那黃色怎麼跑掉了?他說。我見過老約翰演出時拿一隻塞蓋在小號前端晃來晃去,那曲子表情就多起來了。那是一樣的。誰會理會那塞蓋本身有些甚麼聲音。畫畫完了該髹一遍亮漆――說「亮漆」有點不對因為我用不亮的「啞光漆」,免得天花上的燈反來反去。《#261號啞光亮漆》自然而然就成了那畫的標題,端端正正寫在畫的下方。但凡畫的標題都應該述說一些既有事實;而非畫者的個人期盼。日後這#261連同它覆蓋着的種種還是會遇上時間和風化作用的,不管這地方有沒有風沙和紫外光。歷來那些甩皮甩骨的畫作沒多少是大自然弄的。某夜一個唱RAP的人問畫這樣的畫得花多少時間?五十年左右,我說。要是那人今天來問,我得說六十。他的笑聲非常的洪亮非常的乾。誰會拿無人能懂的語言去RAP歌。十年後阿蘇來了,施施然,打跑一眾來討吃的貓。牠對人也不友善,任何試圖摸牠頭的客人包括我都是見血收場。悻悻的酒客們就叫牠「混蛋」。阿蘇也不是天生的混蛋,牠只是有個非得慓悍不可的童年吧?就跟其他後街貓一樣。漸漸地牠就平和了只兇貓不兇人了,酒客們也既往不究,改口叫牠「阿蘇」。如今阿蘇還是黑中有序愛坐哪坐哪,來吃不來宿認人不認貓,既像知客又像政客。相安無事就好,我跟家裡的貓也是這樣說的。然後有天,舖子撐不下去了。加租,G說。加上業主刁難。我說把畫畫到牆上的好處和壞處是一樣的,就是帶不走呀。有個熱心的人提議把那畫連同它底層的泥灰揭了帶走。像盜墓那樣,他說。我一聽連配樂都浮起來了,大漠上笛音如煙很有點氣魄。關舖前一個月人客特別的多,裡裡外外擠得像公車一樣。阿蘇給連貓帶櫈扛到了門外,牠沒事一樣抄着手。G端着自家的杯子也坐在外頭,也看貓也看人。看了這許多年。她忽地說,我看到那畫裡有隻大鳥,張着巨大的翼手。說時她也伸展着兩臂。像在攫起周遭一些我沒看清是甚麼的東西。各看各的,我說。畫的時候沒這個意思。G說的大鳥我見過,不在畫裡。有天即使人們把這樓房拆了只留下一面牆畫又如何,#261沒那麼強悍。交舖前我來把牆刷白了吧。還是那個店,G把菊花牌買來了,我只帶一把鬃毛刷子,這回不嘮叨了,一鼓作氣上下左右一個勁髹,所到之處只一個水淋淋的白。菊花牌原來有股跟甚麼都格格不入的香精味,似花非花似木非木,右下角盡處老約翰塗過那塊鎘紅鮮活如新;但他早不在了。就讓那筆他以為跑掉了的黃色留着吧。放下刷子我回到外頭抽煙去,隔一扇玻璃,見得三幾個人在奮力抹去剛髹的白漆,那畫又一點點地回來了。你看這些人是在破壞那畫還是不讓你破壞那畫?邊上一個扛着攝錄機的人問道。都不是,我說。他們在懷念一個還沒消失的東西。那畫回來了,風塵撲撲的樣子。交舖那天你要來再髹一遍嗎?G問。免了。這回實在捨不得。

 

 


 


黃仁逵 1973年學畫於法國。畫家、電影美術指導、專欄作家。散文集《放風》獲第五屆(1997~1998)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