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袁子桓:藝術的幽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袁子桓

藝術是永恆的,然而永恆只有在面對生命時,才有意義。踩踏億萬年前的石頭,跳進隨地球誕生而凝聚至今的海水,並不感受到永恆。生命終有時,追求永恆會成為一種悖論。藝術因無生命,故能成就永恆?我佇立美術館,凝望眼前畫作,總覺得如此絕美不應是種死物,在畫角邊緣應該依附了一隻縹緲的幽魂。

S會說,藝術的生命源自於人,只有與人互動時才有生命。她的永恆建立於源源不絕來觀看的人。

那藝術本身呢?我總奢望她是個生命體,以藝術作為特殊的營養而存活於世。

我上到大學才接觸美術,那時認識了S,她主修視覺藝術,懂設計和繪畫。有一晚跑完步,我到宿舍廳堂泡茶,看見她在飯檯上展開一張剛完成的水彩畫,正等待顏料風乾。她沒化妝,臉容還留有初進大學的稚氣,鬆捲的頭髮後抹,嘴角上的癦隨笑容晃動。我坐下來,跟她聊她的畫作,繼而聊各自的校園生活。後來我跟着她上人文學科的審美課,學曉何謂美感,理解藝術有何價值,還研究了各種高深的美學理論。到分享一件藝術品的課節,S上台,往電腦插進手指,投影播放碧娜.鮑許的舞蹈。黑漆舞台上的碧娜,瘦削的身軀裹在寬鬆的晚裝裡,露出肢體如發着光亮。碧娜忘我地渾身揮舞,擺出各種扭曲的姿勢,時而優雅,時而瘋狂。S會暫停,講解這些動作的線條如何之美,為何會讓你覺得美,我卻只留意到她分享時嘴唇勾勒出兩抹艷紅,染色長髮在臉旁垂下絕美的弦線。

我跟她約會,逛美術館,走訪書店,坐在南丫島的涼亭裡看海。我們聊各自喜歡的事物,喜愛的人,她笑我怎會有那麼多偶像,又怎會如此單純地迷戀文藝。眼前海浪翻湧,重重白泡如弓堆疊,海風颯爽,將無數裝滿文學、音樂、電影和繪畫的語言和歡笑吹往蔚藍的天空。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她家,她跟朋友合租了一個單位,米白的牆上掛了她畫的油畫,背景灰紅,居中一個棕色的赤裸女人,不美,光頭,雙手撫摸着自己的臉,眼神望着遙遠的地方。我分析女人光頭和赤裸表達她與別不同的個性,但仍未能徹底瞭解自我,所以雙手探尋自己的臉,疑惑我究竟是甚麼。 S沒有說話,那頓飯後她說她不愛我,喜歡我像喜歡上一堆藝術品,她想要的是一個真實生活着的人。

中一時我由大陸來到香港居住,由三世同堂寄人籬下,變成單親家庭,拮据維生;由住四層高的樓宇,變成屈居三百呎的公屋。我享受不用再應付親戚的自由,同時又為自身窘迫的生活難受。剛開始時跟弟同住一房,後來矛盾加深到鬧翻,母親在廳裡加建房間,弟移到新房,自此我孤身一人在房間裡生活,成長。母親沒上過學,思想帶有粗人的偏執和脾氣,難以跟她溝通。而且就讀一所三等中學,我的愛好和思想與同學不同,交不到知心好友。如此自然而然順應了網絡時代,加入進新建立的社會族群――宅男,在狹窄的房間擺放連書櫃的電腦檯,塞上書籍,設立電腦、熒幕和音響,檯前放一張可旋轉的靠背椅,從此生命於書、網上免費音樂和電影中循環往復。

我曾以為這是必然和唯一的人生。

歲月無聲,單調而重複,每天只往返校園和住家,現實生活就如空白畫布上的一條直線,不曾曲折,不見起伏,將來再加一條直線連去工作。沒有情人,沒有朋友,更沒有敵人,沒有人為我塗抹畫布,或刺出一個個抹不掉的傷口……那段成長歲月裡,一如許多貧困家庭的子女,我是個經驗匱乏者,人生中沒經歷過戰亂和饑荒,未曾試過流離失所,從不用憂心生命的安危,於曾經美好的時代,安全的城市,過着營營役役的人生。沒有故事可以書寫。墓碑刻不下姓名和年份以外的任何文字。苦難只得透過新聞看萬里以外的貧苦國家去感受,甚至快樂地端坐在椅上,花上無數空餘時間觀看電影和電視,享受傳遞而來的痛苦的共感,以喚醒喪失了的人類最原始的情感和記憶。我經年安坐椅上,抬頭望書櫃排列的中外文學,書名喚起了記憶裡每個精彩的故事,那些猶如親友般的人物,重新勾起閱讀時曾產生過的情感。偶爾扭開音響,閉眼傾聽音樂,或看MV配合視覺刺激,那些撼動人心的樂章,總能挑起內心共鳴,許多時會使全身湧起雞皮疙瘩。我會搜索電影排行榜,將前列名作逐一觀看,熒幕展示一幕幕斑斕的畫面、角色的悲歡離合使我為之着迷,一心只想走進那個光影世界裡去。他們共同為我空白的人生建構了經驗,至少是唯一值得訴說的經驗,裡頭載滿了不同的故事,有聲音,有色彩,有恩怨情恨,有悲歡離合,那裡美不勝收,我願拋下一切,隨他們而去,在與藝術連結融合的時刻忘卻現實,超脫肉身,失去了存在於世的感受,於溢滿美感的藝術世界裡湼槃。

然而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在「劇終」和「全卷完」後,又再回到房間被四面白牆包圍,繼續直面如牆般空白無趣的真實人生。而且隨着積纍漸多,能使你忘記現實的藝術作品便變得越來越稀少,更可恨是,當意識到自己很投入的那刻,便再也無法完全投入。你開始望到熒幕外帶着焦距的電線,總覺得文字表面反射的燈光礙眼――你意識到你不過是一個人在房間裡,一個人在看戲,一個人在讀書,一個人在聽歌,在一個人的時間和空間裡,建構一個人的歷史,感受一個人的熱和冷,一個人悲傷,一個人快樂。在那些不曉藝術,只專注於真實層面、吃喝玩樂的人眼中,你的人生故事就是:一個人,坐着。你知道,他們才是社會上的大眾,你是個異類,無人會瞭解你,無人願意聽你的故事,你只得回到房間,繼續以藝術為伴。然而時間一長,千萬年來根植在人類身體裡的群居基因便會甦醒,無時無刻提醒着你的孤獨,你的寂寞,以及無法獲得他人的愛的痛苦。你開始感到絕望,逐漸積纍成憂鬱的時刻,你又把藝術當成了救贖,打開《老友記》走入六個親密好友的人生裡,覺得自己在跟他們一起生活。回想S離去的那段日子,你看了不下三十次《重慶森林》,重複看失戀的663拿起家中的肥皂、毛巾和毛公仔,誠懇地逐個安慰他們不要傷心,還順道安慰了你。

離開大學以後,我轉過好幾份工作,曾以為美好的職業逐一幻滅,最終選了最穩定的行業,為生存而不懈拚搏。再沒有時間可以長久浸淫於藝術世界,每天僅餘的空閒,因疲累而傾向選擇能快速釋放娛樂的遊戲和笑片。到收入增加和認識不同背景的同事,學會了享受物質生活後,我發現自己此刻才真正投入進真實的世界裡,彷彿現在才算是真的活着,真的存活於這個萬家燈火的社會中。夜晚我旋轉手上的鬱金香杯,慢呷裡頭的威士忌,望窗外有月無星的陰鬱晚空,回首自己的人生,竟發現如夜空般一無所得,看不見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畢竟藝術並無生命,所有的文學、音樂和電影不過是自我的一部分,這二十多年除了創作過不少文章,獲得過數個獎座外,別無他物,我的人生依舊是――一個人,坐着,飲酒。那一刻起我變得極之渴望與他人建立真實的情感和羈絆,我開始翻查所有認識的朋友,找尋欣賞和喜歡的人,跟她們聊天,約她們聚會和運動,許多時因過於踴躍和渴求,反而惹來她們的反感,刻意疏遠我。到遇上能展開一段熱熾和浪漫感情的人,卻總因生活和交際上的笨拙,約會幾次就被斷然拒絕,然後整個人變得痛苦不堪。後來我改為找尋志同道合的人,加入不同的文藝團體,與他們一起分享作品,一起朗讀詩歌和討論電影,然而我們是同一類人,大家都非常自我,相處的每刻都在觀察和記憶,纍積創作素材,在許多比賽中,我們更同為競爭對手。我們能建立友誼,可以不時聊天玩耍,可潛藏於深處的慾望,內心最脆弱、最真誠的情感,在那些遭遇寂寞和挫折的時刻,所感受的悲傷和快樂,都無法赤裸坦露出來向對方分享,無法給予對方一個窩心的擁抱。我們都被包裹在藝術結成的硬殼裡,因碰撞而隔開一定距離,無法真正觸碰到彼此。

於是我反省自身,決心要和所討厭的一切事物和解,要去擁抱真實的生活。我應邀到同事家拜訪,結識不同的新朋友,坐在麻將檯的一方搓弄不住碰撞的麻將,聽雀友興𡚒地歡呼、惱人地咒罵,看他們彼此互相取笑、捉弄。我安靜地參與,並不感到獲得多大樂趣,不明白為何他們能為之瘋狂,打上整個通宵,總覺得他們通過麻將獲得的不過是種便宜的情感,直接、淺顯,並沒有深刻感受。我亦參加了不少飲宴,每逢聽到司儀的笑話只覺得尷尬,於是不斷喝酒以求精神遲頓,感覺愉悅。每次流程如是,儀式重於真實情感,機械化得令人無法投入,就連新人在台上的眼淚都彷彿只是個儀式上標註的動人環節。隨着年齡增長,網絡平台上不斷看到朋友結婚生子,婚後的日常生活和話題均圍繞着子女,自己根本無暇讀書、進修和自省,知識維持在中學或大學本科階段……林林總總,每次我嘗試進入真實生活均以失望告終。後來我明白自己根本無法融入,整個成長階段藝術早已駐進我的眼球,以藝術的眼睛望世間一切都覺得庸俗,覺得醜陋,覺得了無新意。我嘗試對鏡自望,像S畫中女人那樣撫摸自己的臉,然而鏡裡的影像如同透明,沒有軀體和髮膚,只有腦袋裡滿溢出的文學、電影、音樂和繪畫。我對着鏡子模仿梁朝偉般微微淺笑,學克拉克.蓋博上唇留兩撇小鬍子,難過而落寞時擺出教父里艾爾.帕仙奴肅穆的表情,哼唱起《Maria Elena》像張國榮那樣扭肩跳舞自娛……文字、影像和音符在腦海裡不住閃爍,繼而大量湧出,飄浮於房間上空,如散發光亮的水母漫天浮沉。

我如同那隻依附在藝術邊緣的幽魂,經常喋喋不休地談論文藝,如同參觀博物館時佩戴的導覽器。可是欣賞藝術作品,根本無須導覽,直接觀看就足夠了。即使有一天我離開人世,也不會牽動任何傷感,在劍橋唸碩士的S不會掛念我,朋友沒留有與我深刻的記憶和情感,藝術也不會替我流淚,她只會跟隨我的死亡而失去生命。某一刻我頓悟了,再次投入進藝術的懷抱,然而這次不同以往,我明白到擁有眾多藝術知識的我,原是藝術本身。藝術的幽魂就在藝術裡頭,我應該活出自身的生命價值,熱愛藝術的人本來就很優秀,這種優秀並不需要他人互證。人生一定會遭遇到他人,讓他們看到你的美好,你對自身的肯定,看到你因纍積藝術知識而獲得飽滿的自信,從今天起面向他們,面向世界,眼睛先露出笑紋,繼而嘴角上揚,像梁朝偉露出一個友善而自足的笑容。

如能再遇到S,我會跟她說,藝術的永恆在於她本身就擁有價值,即使沒有他人來觀看,她依舊美不勝收。

 

 

 


袁子桓 文學獎得主,現職教師,愛好文學,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