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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輝洪:「冷公」不冷──緬懷辛鬱先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馬輝洪

辛鬱(1933~2015),本名宓世森,是台灣現代詩的健將,早年參加由紀弦發起的「現代派」,其後加入由張默、洛夫、瘂弦創立的「創世紀詩社」,曾任《創世紀》詩刊編委和總編輯。在台灣文學界,大家都慣稱辛鬱為「冷公」,大抵與他有一副冷凝的面孔,以及在公眾場合寡於發言不無關係。他以名詩〈豹〉獨步文壇,堪稱為他的代表作:「一匹/豹 在曠野之極/蹲着/不知為甚麼//許多花 香/許多樹 綠/蒼穹開放/涵容一初//這曾嘯過/獵食過的/豹 不知甚麼是香着的花/或甚麼是綠着的樹//不知為甚麼的/蹲着 一匹豹/蒼穹默默/花樹寂寂//曠野/消 失」。詩作中的「豹」傲岸孤絕,氣氛冷冽肅殺,令人不寒而慄。洛夫曾說〈豹〉「象徵着一個既勇猛強悍,而又冷漠孤獨的生命,和一種既充滿着原始慾念,而又茫然無助的心境」,並認為「豹」其實是辛鬱「自我」情感和心境的投射,「冷公」的形象更為突出。

2012年初,我開展紀念丁平老師(1922~1999)的口述歷史計劃時,已經立意要訪問辛鬱先生,原因很簡單,在丁老師主編的《華僑文藝》(1962年6月創刊,1963年7月改稱《文藝》,1965年1月停刊,出版了二十六期)中,辛鬱先生是發表最多作品的台灣作家,有二十多篇詩、小說和散文。我想,他既然有這麼多稿子投到《華僑文藝》,說不定可以從他的訪談中打聽到一些甚麼出來。於是,我找出他在《華僑文藝》的作品仔細閱讀,發覺他早期的詩作,其實一點都不冷酷,譬如1962年8月發表的短詩〈停雲〉:「只是一朵小小的停雲/一無牽掛的 我俯身探望//窗格上 有飄忽的歌/不知是哪個 戀愛中的女孩/如此大意地 切斷了繫着的索//啊,春天/一切都是這樣潦草的」。我不禁疑惑,他下筆如此抒情婉約,怎麼可能是「勇猛強悍,而又冷漠孤獨」的「冷公」呢?我帶着滿腦子的疑惑嘗試聯繫他。我與辛鬱先生雖然曾經碰面,但私底下沒有交往,於是想起了台灣另外一位前輩綠蒂先生,因為他是中國文藝協會理事長,熟悉台灣文學文化界人事脈絡,他很快就發給我辛鬱先生的電話與地址。同年六月底,我到台南參加文學會議,致電辛鬱先生相約訪談。那時候我還不敢肯定這位「冷公」會否歡迎陌生人到訪,當我表明是丁平老師的學生,希望與他談一下丁老師與《華僑文藝》,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7月6日上午10時,我與內子潔貞來到辛鬱先生位於台北市忠順街的寓所,懷着忐忑的心情拜訪他,心裡面還盤算着「冷公」會不會很「酷」,會否冷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見面沒多久,我就發覺這些憂慮全然不必,辛鬱先生不僅一點架子也沒有,而且態度親切隨和。訪談期間,張孝惠師母準備了香茶水果,步履剛穩的小孫兒承澔與柴犬不時來來回回走到爺爺處,好不熱鬧。一個半小時的訪談很快就過去了,我與辛鬱先生談到他與覃子豪先生、丁平老師,以及《華僑文藝》的種種回憶。我知道覃先生與丁老師在內地的時候已經認識,是老朋友,所以覃先生為《華僑文藝》提供了不少台灣作家的稿件,但我不解的是覃先生1963年3月因膽道癌入台大醫院治病,乃至同年10月10日逝世後,《華僑文藝》仍然有大量來自台灣的作品,到底誰在居中聯繫呢?辛鬱先生告訴我覃先生入院後,在病榻中叮囑他盡量聯繫海外的刊物,把台灣作家的稿子介紹到外面去,於是他負起轉稿子到《華僑文藝》的責任,所以台灣來稿依然源源不斷,此時我才恍然大悟,終於解答了這個關鍵的問題。在台灣現代詩的脈絡中,覃先生是「藍星詩社」其中一位主要的創辦人,而辛鬱先生雖然是「現代派」及「創世紀詩社」的成員,但從來不是「藍星詩社」的成員;不過,當覃先生入院後,辛鬱先生義無反顧地肩負起照顧他的責任,差不多每天到醫院陪他打發時光,為人重情重義。在這次訪談中,我感覺到「冷公」非但不冷,而且還相當親切、溫暖。

回港後,我忙於另一本書的出版工作,辛鬱先生的訪問稿一時給擱置下來。翌年初我整理好訪問稿後,隨即寄給辛鬱先生,請他修訂。辛鬱先生收到後,很快就修訂好寄回給我。這篇訪問稿在《香港文學》2014年4月號發表,我隨即寄給辛鬱先生,其後他覆函給我:

 

輝洪文友:

謝謝寄來上回訪談的發表論文,《香港文藝[學]》為我常讀的好刊物,但刊出大文這期,好像漏了讀,或因非去政大圖書館,故尚未讀到。

年過八十以後,行動遲鈍,也不常外出,在家裡的時間大多消耗在做些家事,寫點短文及小詩,去年曾作了杭州、天津之行,看望家人並兩城的新建築,印象極深也極好,尤其天津,與六年前所見已煥然一新。

香港已久未涉足,想當年,每年去大陸轉機必經香港,對這城市可謂很熟,如今我已大改觀矣!

歡迎來台北,台北的地鐵可以一坐,新路線多了許多條。祝

暑安

辛鬱 2014.4.26

 

我讀他的來信時,留意到他的手迹跟過去的好像有些甚麼不同,於是找出他親自修訂的訪問稿來看,發覺他的字迹有一些潦草。我當時想,辛鬱先生已經八十多歲,大抵執筆回信也不容易,於是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但沒想到,一年後,辛鬱先生於4月29日溘然離世,對我來說,這消息來得十分突然。

2018年,台灣文訊雜誌社社長、總編輯封德屏與學者、詩人楊宗翰執編,出版了辛鬱先生的遺作《輕裝詩集》,我看到推介文字說:

 

2013年底,辛鬱興念寫「每日一詩」,同時也寫日記,遂購買筆記本,自2014年1月1日開始寫作,原本想寫一年三百六十五首,結果只寫到6月18日,將近半年,一天一首的「輕裝詩」,計一百六十八首。未能往下寫,是因辛鬱生病,幾度進出醫院,雖樂觀進行治療,最後仍不敵病魔。

 

此時,我終於明白辛鬱先生在給我的信中所說的「短文」,原來是指2014年1月1日開始撰寫的日記,而「小詩」就是每天一首的「輕裝詩」,至於「家事」也有〈家事〉一詩為證:「不宜對外人明說/這種事 是一個屋頂/覆蓋之下的秘密/是水也是火/柔與剛兼而有之//如有色則白黑並存/百分之九十都是藍天一片/偶爾一朵滑雲/也是清揚而過的……」 這首短詩寫於2014年4月26日,啊,不就是他覆信給我的日子嗎?辛鬱先生從1951年發表第一首詩作,直至生命最後一年還在寫詩,詩齡逾一甲子,可以說,他畢生與繆斯為伴,是不折不扣的詩人。

 

 



馬輝洪 現職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主任,編著有《遺忘與記憶──丁平及其時代訪談集》《舒巷城書信集》《回憶舒巷城》等,合編著有《疊印──漫步香港文學地景》《少年文學私地圖》《萍之歌──丁平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