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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燕青:我的阿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吳燕青

1

「阿婆,您的頭髮可漂亮了,我敢說沒有哪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家,會有您這般烏黑有光澤的髮。」

阿婆呵呵地咧開她那佈滿皺紋卻仍帶秀氣的櫻桃樣小嘴笑了笑。「青兒呀,倪總曉哄阿婆開心噶,從細倪就曉。」(青兒呀,你總會討阿婆開心的,從小你就會。)說完臉上浮起抹也抹不開去的寬慰和自豪。

南方春節前夕,總有那麼幾天像春末夏初般暖涼而陽光晴好的日子。讓人疑心真是春末夏初,一年裡最舒適的氣候,不那麼冷,不那麼熱,涼涼的,舒爽而有暖陽。

屋前的那一林桃花夭夭地盛開,嬸嬸們把家裡內外徹底地清潔,鄰家的叔婆大嫂們挑着浸泡了一晚飽滿發漲的糯米到磨坊去輾米粉,為過年的各種傳統食物做準備,阿婆的年糕已經在柴火大土灶裡煨着了。

阿婆忙完了年糕,喚我:「青兒,阿婆噶頭髮長了,倪幫涯剪吧,洗頭老麻煩。」(青兒,阿婆的頭髮太長了,你幫我剪短吧,洗頭怪不便的。)阿婆把一把閃着黃金色銀光的剪刀遞了過來。每一年我都會在屋前的挑花林下幫奶奶修剪頭髮。

我挽着阿婆到屋前的桃林,站在桃花樹下的阿婆個子瘦小,穿着客家族老年婦人傳統的斜開襟襯衣,花布料直桶長褲。普普通通的鄰家阿婆模樣。

阿婆的髮老長了,卻出奇烏黑,清清爽爽地掛在刻滿深皺紋的臉上。幾許清風拂過桃花林,幾片桃瓣兒調皮地落在阿婆的頭上,青兒嘻嘻地笑:「阿婆,阿婆您是新娘子哩!」邊說邊喀嗤喀喳地修剪阿婆的髮。阿婆巧巧地笑呢喃輕語:「涯系六十年前噶新娘匿。」(我是六十年前的新娘啊。)

六十年?我的大眼睛閃閃地亮着好奇的光,六十年前,阿婆是怎樣的新娘子呢?

「阿婆您看,這長度適合嗎?」我把一隻繡着黃金銅色的圓鏡子遞到阿婆前面,祖孫倆笑漾漾地望着鏡子。

 

2

鏡子裡恍恍地漾出二十歲年輕女子的臉龐。戴着鳳冠,珠簾下隱約着水亮亮的眼,紅撲撲的唇,一張描着清眉瑩凝秀俏的瓜子臉。

嗩吶和清笛悠悠揚揚地響起,迎親的隊伍上,幾輛自行車走在前頭,其中一輛上面坐着爺爺,胸前戴着一朵大紅花,一頂大紅花轎裡坐着穿大紅旗袍、披鳳冠霞帔的阿婆,這一天她被妝扮得喜氣彤彤。

她是一個嬌羞的新娘子,她惴惴不安,又喜又怕,額前一排的珠簾叮鈴脆響,和着起伏不定的心跳,與不可預測的命運。她還未有見過她的新郎,只聽車鈴叮噹,車上有她的郎。

迎親的隊伍老長老長。有許多赤着腳的孩子追着跑着看熱鬧,嘴裡哧哧地喊:「新娘子呀,嘩啦啦,新娘子呀,好害羞喲,新娘子呀,俏如花……」許是大人教的。

隆隆的一陣鞭炮聲響過,轎子停了下來。好命婆高高地揚聲喊:「新娘到,新娘下轎,喜時吉辰,花好月圓……」阿婆被人攙扶着,客家女子的小腳着一雙繡有鳳凰的花鞋,輕輕地走在鋪滿桃花瓣的紅地氈子上。一步一步走進六十多年的時光裡去。

 

3

當新娘的那天,阿婆同時做了一個五歲男孩子的母親。

那是我的父親,他的母親,我的親奶奶在他三歲時離了婚。親奶奶是童養媳,一出生就被遺棄的女嬰,太奶奶抱回當童養媳養,與爺爺一同長大,長大後自然成了親,爺爺與她有兄妹之情,卻沒夫妻之愛,奶奶黯然離去,留下年幼的父親。

阿婆來了,父親又有了娘。

還不知道怎麼樣去做妻子,一夜之間成了娘。父親是長子,有太奶奶拚命地疼着護着,仍是有流言,一個後母,一個沒有親娘的孩子。世俗的想像裡,父親是可以被容易欺負的,後母肯定是兇狠毒辣的。

阿婆在體弱的父親身上花了不少工夫。父親虎虎地長,她用行動證實她是親娘的角色。雖然後面接着有了三個弟弟,對於父親來說,這是一個愛他的娘。

父親的記憶裡,十八歲的他得了一場重病,四肢無力。阿婆日日揹他穿過墟市去上學,這一揹揹了一年,直到父親康復高考完畢。族人說再也沒有這樣的娘了,一個後娘。父親的訴說裡,我看不到親奶奶的影子,只有娘。

父親適婚的年紀,阿婆裡外熱心張羅給父親討了媳婦,擺了一場盛大的婚宴,用了阿婆大半的積蓄。她總算放下心頭大石,那個自小離了親娘的娃長大成人成了親。阿婆的責任已盡到了,然而當父親的下一代出生後,阿婆仍自然而然地照顧撫養他們。

 

4

婚後的第二十二年,她做了一對龍鳳胎的奶奶,那就是我和哥哥。阿婆喜呵呵樂滋滋地忙進忙出,天未破曉就端碗熱氣騰騰的黃酒煮薑雞進月子房,爾後又端出一大盆嬰孩的衣物走到門庭外的小河裡濯洗。一個約十歲的男孩拉着她的衣服跟在後面,那是我最小的叔叔。清澈的河水迷漫霧氣,薄霧中依稀一張年輕的少婦的臉。

爺爺在我還未出世時,已經去了香港,他在香港的一間中學教中文和歷史。奶奶是跟着去的,不知道為甚麼去了半年又回了來。想是放心不下父親和三個叔叔罷。我三歲時父親和母親帶着哥哥也去了香港,因阿婆最最捨不得我,我留了下來。

三歲的印象中,我整日跟着阿婆,扯着她的後衣角,跟屁蟲兒一樣。阿婆的回憶裡,三歲的我會說許多話,甚麼長大後上山割草給阿婆燒,幫阿婆洗衣服,種菜給阿婆吃,掙錢買肉肉給阿婆……每每說起這些,阿婆佈滿深皺紋的臉揚起溫暖的甜笑。

三歲的我說了甚麼,我全然的沒有印象。有一幅畫面卻在成年之後的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清濛濛的晨,我醒來,睡在我身旁的阿婆早已起來在廚房忙活了。我自己爬起坐在門檻的石墩上。阿婆過來抱抱我,摸摸我的屁股,溫和慈笑地說:「青兒乖,矛泥尿,阿婆計好寳。」(青兒真乖,沒有尿褲子,阿婆的好寶。)然後從圍裙帕裡掏出一個溫熱的大鴨蛋,剝了殼讓我坐着慢慢吃,轉身她又去忙了。我吃着香噴噴的蛋,追一追庭院裡早起的咯咯叫的雞跑一會,阿婆已揚聲叫我吃早飯。

 

5

四歲多的時候我上學了,在河對岸的一所幼兒學校,每天上學放學都要過河,河裡沒有橋,只有幾塊大石頭。阿婆移着她的小腳,緊拉我的手過河,婆孫倆都小心翼翼的。水裡映着阿婆依然姣好的臉和我小小的身影。

在一些不用上學的清晨,跟阿婆到河裡洗衣服是我最最開心的時刻,那是一條溫柔嫺靜的河,清澈的明波下游着一群群快樂的魚。阿婆在漿衣,我坐在岸邊吃完鴨蛋後,有時會靜坐聽流水的歌唱,看魚兒的舞蹈;有時會拿小石頭丟到水裡去嚇魚,看魚兒四散逃去,咭咭笑;有時追一追停在野花上的蜻蜓蝴蝶;有時搖一搖樹上歡歌的小鳥……阿婆不時慈愛地抬頭望我,嘴裡時不時的喚兩聲「青兒,小心甭掉水裡去」。

到了晚上,我總是迫不及待等阿婆忙完家務,然後坐在柔和的燈下或鑽在暖暖的被窩裡聽阿婆講故事。阿婆可會講故事了,民間的傳說、書上的故事、家族成員的時光故事……阿婆繪聲繪色地講,我聽得如癡如醉,童年在阿婆的故事中浸泡。

童年的時光我是依偎在阿婆的身邊度過的,在阿婆的照料下成長,我的爸爸媽媽每年回來看我一次,每次都由剛開始的陌生,認生,抗拒,到慢慢的接近,熟悉,開始依戀他們的時候,他們又要離開我帶哥哥回香港去。爺爺也是每年回來一次看奶奶和我們。

十二歲的時候,爸爸媽媽把我帶到香港上中學,我離開了阿婆,告別了童年的河流。

 

6

香港的生活沒有阿婆,沒有阿婆的大鴨蛋,沒有阿婆講的故事,每一天的我都在想阿婆,想回到阿婆的鄉下。

香港很少看到河,更不會有人像我阿婆那樣在河邊洗衣服,我的衣服放在洗衣機裡轟隆轟隆轉幾下就洗好了,不像阿婆那樣用力搓,那樣用心洗。洗衣機洗的衣服永遠沒有阿婆洗過的味道。

我每天坐三個地鐵站去上學,陪我上學的是哥哥,不是阿婆。我常常想起與阿婆手牽手過河上學的情景。

我買了本日記本,偷偷把我的思念寫在紙上,有時候邊寫會邊哭,把日記本的紙都濕透。

我把零用錢偷偷儲起,買阿婆喜歡吃的東西,過年歸家時或者大叔帶阿婆到深圳羅湖口岸會我們時,一股腦地給阿婆。每次阿婆接過我的心意,眼睛總也紅紅的。

與阿婆通電話是最開心的事,我和阿婆甚麼都聊,好幾次我懇求阿婆來香港長期定居,阿婆推辭,家裡有叔叔們,她放心不下。阿婆總着我好好唸書,讀上大學,我因此而暗暗的努力。

最期待的是,每年的春節期間,爺爺與爸爸媽媽會帶我和哥哥回鄉下去。每一年,家門前的桃花總是艷艷地開,阿婆總也站在桃花樹下迎我們歸家,一家人歡天喜地團團圓圓過年。

傷感的是,年後又是別離,阿婆站在桃花樹下送我們遠去。嬌小的阿婆揮着手,不時用衣帕抹眼睛。我總是哭了又哭。

 

7

阿婆患的是大腸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來香港做的手術,我握着阿婆的手直到手術過程結束。我是一名醫生。我忍着初孕的疲倦嘔吐不適,目睹阿婆受苦。

術後阿婆恢復得非常好,家裡的所有人包括阿婆自己都抱樂觀的態度。只有我清醒知道真實狀況,阿婆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整個腹腔。與同事分析研究,同事說:「半年不知道捱不捱得過?」

術後三個月,阿婆不似害病的人,意識清醒,精神胃口不錯。我們還常常帶阿婆出去看風景,把阿婆想去的地方都去了。

阿婆在香港住了半年,我日日陪她,她看着我日漸圓大的肚子,欣喜高興,這使她顯得愉悅。我心裡暗暗祈求有醫學的奇蹟,讓我的阿婆長命百歲。

奇蹟是沒有的,術後六個月,阿婆的情況轉差。日日住在醫院裡,吃甚麼吐甚麼,白細胞指數越來越高。

每次看阿婆,她都要撫撫我的肚,肚裡的新生命越來越成熟,我的阿婆卻越來越衰弱。阿婆說:「我要看青兒的寶出世啊。」我拚命點頭握緊阿婆枯瘦的手。

阿婆不願意在香港了,鬧着要回鄉,她說:「落葉歸根。」怎麼勸也不成。

回到鄉下的阿婆狀況奇蹟似地轉好,她甚至可以走路去看望鄰居們與他們坐着聊大半天的家常。

 

8

春節,全家又回去看望阿婆,阿婆依然站在桃花樹下接我們,灼灼的桃花,瘦小的阿婆!

我依然拿剪刀坐在桃花樹下幫阿婆剪髮,可髮,已蒼蒼地白了,不過一年光景,時光就殘忍地變白了阿婆的髮,樹上的桃花紅得逼人,我忍住淚,預感到是最後一次幫阿婆剪髮了。

離別時阿婆沒有站在桃花樹下送我們,阿婆躺在牀上起不來。我腹中隱隱作痛,流出絲絲紅,心下明白寶寶是要來了。

我到阿婆的牀前告別,握緊了阿婆枯枝似的手。「阿婆,我要回去了,寶寶已開始作動。」阿婆衰弱地笑:「青兒轉去吧,細曼崽重要,生了帶轉俾阿婆攬。」(青兒回去吧,寶寶重要,生了帶回給阿婆抱抱。)我忍淚拚命點頭:「一定的,一定的,阿婆您要看着他長大,就像看着小時候的我一樣。」 「青兒呀,安心噶轉去吧,細曼崽緊要,唔矛掛念阿婆,涯噶青兒一路順風,母子平安。」(青兒呀,安心回去吧,寶寶緊要,不要掛念阿婆,我的青兒一路順風,母子平安。)阿婆緊緊握我的手,摸索着把一隻翡翠手鐲套在我的手上,又摸索着把我童年戴的銀項鏈塞在我手中。我的淚刷刷流下,心裡蒼涼地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了……

我誕下孩子的第三天,阿婆走了,爸爸說她走得很祥和安靜,與父親說着話,就突然睡着,安詳地睡着。父親是唯一守阿婆終老的人。

我的淚洶湧而至,媽媽說:「坐月子,不能流眼淚的。」可我忍也忍不住。

 

9

阿婆是真的走了,我沒有參加她的葬禮,在我的潛意識裡她一直都在,從來沒有離開。可是每當我想起她,猛地一想起時阿婆已經不在了。

又是一年桃花盛開時,我回到了幼年的家,採了一大束的桃花,在阿婆的墳墓前呆呆地坐了一整個下午。告訴阿婆暖兒是個女孩子,很愛笑,頭髮烏黑烏黑的,有一雙和我一樣的大眼睛。阿婆小時候最愛讚我的眼睛了。

屋前,漫漫桃花,漫漫開了一整園。藍天晴空下粉色張揚。

桃花樹下再也沒有我的阿婆了,完整地陪伴我度過童年的阿婆,會在天之國看見我嗎?看見她從小珍愛大的孫女做了母親,看見她努力地養育孩子(就像她全心全力地養育小時候的我),努力地生活着嗎?

阿婆,我真是好想讓您親手抱抱暖兒的,您那麽期待的孩子,卻沒能讓您抱一抱,我至今想來,心中都像咯着硬石般疼痛。

沒有送阿婆最後一程也是我心中的疼痛,我是最應該為阿婆披蔴戴孝的那個孫女兒,可是我卻半分都沒有參與。阿婆下葬的那個中午,我抱着小小的暖兒,向着家鄉的方向,深深地跪下去,心中說着送別的話。母親把我扶起來時,看到淚流滿面的我,她扭過頭,也哽咽地哭起來。懷中的暖兒也在同一時間哇哇大哭。

我想那一刻,應該是阿婆入土的時刻了。從此徹底陰陽相隔,再也看不見。從此我再也沒有阿婆了。

門前的桃花盛開,成千上萬朵的桃花兒風華絕代地在風中,我知道,我的阿婆會在桃花盛開的時候,遞我一把閃着黃金色銀光的剪刀,喚我剪她的髮。

我站在桃樹下剪阿婆的髮,我的阿婆溫柔慈祥地對我笑。

這將是永遠都在的畫面。永遠永遠活在我心裡!

我相信,我的阿婆,年老還有一頭烏黑頭髮的阿婆,疼愛我的阿婆去了桃花源,她在那裡永遠開心無憂地生活。

 

 

 



吳燕青 香港,80後,做過醫生,現從事教育工作。作品散發於《香港文學》《草堂》《詩刊》《星星.散文詩》《台港文學選刊》《作品》等報刊雜誌。著有詩集《吳燕青短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