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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岳陽蜃樓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朱少璋

「江南三大名樓」曾訪其二;年過半百,卻總與岳陽樓無緣。

慕名訪勝的心態,不一定受魯迅所說的「十景病」傳染;出於「求全」或「好事」固然常見,但前人詩詞文章寫得太好,也是原因之一。「煙波江上使人愁」、「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不復返,崔顥李白的名句,卻像悠悠白雲,千古都在。「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閣中帝子都不在了,王勃的名篇,隨着檻外長江,流到今天。「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宋代名臣的崇高理想,跟岳陽樓一樣,矗立在洞庭湖畔。

整篇〈岳陽樓記〉都沒有直接描寫岳陽樓的外觀,作者反而集中筆墨描寫在樓上看到的湖光山色。范仲淹文筆固然優美,但文章的重點始終是述志,收筆處「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展示出理想國度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巍峨人格。當年任教中文科的老師教到這幾句時,七十年代的中學教室一下子變成了傳統鄉塾。那天,老師興致特別高,在班上高聲循環朗誦,頻說「句好意好」,下課前不忘拋下一句「下星期背默」。背誦「范文」確有好處,2013年湖南省岳陽樓管委會推出「背〈岳陽樓記〉,領免費門票」活動,遊客於指定節日在限時內背得出「范文」,可獲贈景區門票;足證「范文」有價。

2015年,香港教育當局在已廢除範文的高中課程裡重新加入十二篇文言指定篇章,孔孟莊荀馬遷史出師表韓柳文唐詩宋詞,蜻蜓點水漣漪處處,水面文章難言深刻,卻依然好看。我雖然已離開中學教學崗位多年,但〈岳陽樓記〉位列高中指定篇章我高興;那是我們同輩人集體記憶中的重要部分。年前在班上有學生舉例時引用「范文」我尤其高興:「大學生喎,背多幾句畀老師聽吓。」他果然背得出「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過程難免吞吐,回應畢竟難得。班上其他同學都作勢又誇張又造作地起哄大喊「才子」。我問「才子」有沒有去過岳陽樓;他說沒有,但一定會去一次。

民間傳說呂洞賓三醉岳陽樓故事引人入勝。元代雜劇中的岳陽樓儼然法壇道場,由正末飾演的呂洞賓仙風道骨樓前三醉,為的是度化柳妖梅精:一片道心也是一片苦心,與范仲淹的「憂樂觀」互為表裡。呂道長的詩也極富「遊仙」味道:「朝遊北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韻府群玉》下平聲「六麻」韻「袖裡青蛇」條云:「袖裡青蛇膽氣粗,呂詩,亦劍也。」飛仙劍客禦風行吟,七絕丰神俊逸令人神往,跟杜甫〈登岳陽樓〉五律一樣:任何年代捧讀都覺得「句好意好」――即使老師沒有命令,即使沒有景區入場贈票,都會私下背默一遍。

范仲淹的文章為岳陽樓添上岸然的儒家色彩,呂洞賓的傳說則為這座名樓點染了一層杳邈的道家靈氣;佛家呢?岳陽樓前那副一百零二字的長聯,上聯「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具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涕下」,獨欠佛家。撰聯人竇垿卒於道光年間,自然不知道生於咸豐元年的釋敬安。〈清四明天童寺沙門釋敬安傳〉說敬安和尚到巴陵探親時登岳陽樓,正值友人分韻賦詩:「安獨澄神趺坐,下視湖光一碧萬頃,忽得『洞庭波送一僧來』句,歸述於郭菊蓀,謂有神助,且言其有宿根,力勸之學,授唐詩三百篇,一目成誦。」敬安自幼失學識字不多,登樓賦詩之前更未曾受過正式的詩歌創作訓練,聽說他連「壺」字都不曉得寫,只畫圖案代字;不過他寫詩卻能越過文字與技術的障礙,該算得上是詩歌創作中的「教外別傳」,可以當作「公案」讓後人細細參詳。郭菊蓀多事,「授唐詩三百篇」是用神秀的方法教導惠能,無非一場作孽。

名篇背後的掌故也值得細細參詳。宋代范公偁寫《過庭錄》主要記述其祖輩范仲淹等人的事蹟,書中說「子京忽以書抵文正求岳陽樓記」,卻沒有收錄滕氏致范氏的「求記書」,至為可惜。王象之《輿地紀勝》第六十九卷提及「求記書」的內容亦僅三句;箇中來龍去脈,未得理清。反而明代鍾崇文的《岳州府志》卷七收錄了信函的全文,後來清代曾國荃編的《湖南通志》都依府志過錄全文。滕氏在信中恭請范氏為岳陽樓撰文――「謹以〈洞庭秋晚圖〉一本,隨書贄獻,涉毫之際,或有所助」――那是說,范仲淹在下筆時,並沒到過由滕子京主持重修的岳陽樓。更有趣的是,慶曆六年范氏在鄧州完成〈岳陽樓記〉,同年另一位著名作家歐陽修在滁州也為滕子京寫下〈偃虹堤記〉:「有自岳陽至者,以滕侯之書、洞庭之圖來告曰:願有所記。」原來滕子京在差不多同一時間致書向范仲淹歐陽修「求記」;借助名人名筆,為自己「謫守巴陵郡」期間的兩項重要政績譜寫光彩的文字記憶:修樓是文化保育,築堤是惠民措施。〈偃虹堤記〉說「予發書按圖,自岳陽門西距金雞之右,其外隱然隆高以長者,曰偃虹堤」――那是說,歐陽修在下筆時,並沒到過由滕子京策劃修築的偃虹堤。

讀者只間接地憑藉文字「臥遊」岳陽樓固然無奈,可是一旦發現原來連作者本人也不曾到過現場,讀者即使未曾到過岳陽樓也該釋懷了。其實,千百年來長情讀者所讀的,無非是作者的文藝想像成果而已,願打願挨,各得其所;哪怕是盲婚啞嫁,到底相安無事。至如文化國度中的岳陽樓,其實只是一座浮現在洞庭湖浩淼煙波上的蜃樓。蜃樓縹緲,自然顯隱無常:2020年9月教育當局決定在中文科的指定篇章中暫時剔除〈岳陽樓記〉和〈六國論〉,理由,不外是收窄考試範圍或減輕學生負擔。但我始終相信,長情的讀者總會主動地或不經意地跟年輕一輩繼續分享岳陽樓的種種蜃景幻象――更何況,我們都是背誦過又默寫過〈岳陽樓記〉的人。

 

 


朱少璋 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