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巴 桐:夢回揚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3月號總第375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巴桐

到揚州最好頭上戴幾朵花,就像到三藩市一樣。有一首西洋老歌這樣唱道,「到三藩市,別忘了頭上戴幾朵花」。三藩市是浪漫之都,揚州也一樣浪漫得很。三藩市是花的世界,揚州是花的淵藪!

上次我去揚州,已是距今十八年前的事了。眼下我羈旅三藩市,且鬢已星星。倘若有機會再訪揚州,我一定會頭戴花朵,襯着我蒼蒼白髮,暢遊揚州,我想這樣才不會辜負揚州滿城的春光秋色,千古風流!

揚州的名片,非煙花莫屬了。這張燙金名片是李白一手打造的,李白吟唱「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傳唱千年,震古鑠今。

三月揚州,春城無處不飛花,柳絮如煙,繁花似錦,滿城花團錦簇,雲蒸霞蔚,美得令人目瞪口呆,心旌盪漾。

若論花之驕者,沒有哪種花可以攖揚州瓊花的鋒頭了。試問世間有哪種花可以像它一樣亡了一個國?「嗜花亡國」恐怕是中外王朝更替史上絕無僅有的荒唐事了。史載昏庸的隋煬帝一日突然心血來潮,想與眾美女愛妃乘搭水殿龍舟,從京城出發,浩浩蕩蕩,踏波千里,南下到揚州觀賞瓊花。為此他徵用數十萬民工做苦役開鑿運河,攪得天怒人怨,終招致滅亡。唐代詩人皮日休說「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隋朝隳墜傾覆,大運河濤聲依舊;隋煬帝昏君死於非命,瓊花依舊歲歲笑春風。

如今瓊花是揚州市花。其花大如玉盤,由八朵五瓣大花圍成一周,環繞着中間一顆白色珍珠似的小花,簇擁着一團蝴蝶般花蕊,微風拂來,輕輕搖曳,宛若蝴蝶戲珠,又似八仙起舞,仙姿綽約。瓊花盛開時節,一團團一簇簇遮天冪地,不竟開得轟轟烈烈,而且馨香四溢,真個是「千點真珠擎素蕊,一環明月破香葩」。

與蘇州杭州相比,揚州似乎是個「小」字輩,予人印象是小家碧玉,小橋流水,小巧玲瓏。饒是如此,更顯出她的秀、她的媚來。歷代文人墨客搜腸刮肚、雕詞琢句讓她秀到秀色可餐,媚出百媚千嬌。

譬如西湖吧,天下西湖多矣,別處叫西湖就西湖了,揚州卻偏要在西湖上面加個「瘦」字,湖水一瘦,就顯出輕盈,令人驀然想見美人婀娜的柳腰,臨水照鏡,人比黃花瘦,更叫人心生愛憐,風韻愈加迷人。

再說那橋,本來橋就橋吧,卻又偏偏是二十四橋,玉帶凌水,長虹臥波。二十四橋也罷,還要綴上明月,橋上月光如霜,天上月色似水,何等淒清孤寂,冷透心肺。加了明月總該夠了吧?不,還糅進簫聲,如泣如訴,隱約飄來。不知誰個佳人,也不知倚在哪座亭台樓閣,纖纖玉手持簫輕吹,那簫聲硬是穿破月光皎潔的琉璃世界,嫋嫋娜娜飄落你的心頭,「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此情此景,怎不叫人心馳神往,魂縈夢杳?

風軟軟的,水軟軟的,吳語也軟軟的,揚州像是要把人化了。最是陰雨三月天,柳絲兒像美女的秀髮,飄拂湖面,那迷迷濛濛的細雨,淅淅瀝瀝紛紛灑灑地落着,像抽不完的絲線,繡出一幅雲遮霧繞氤氤氳氳的水墨畫。

你穿過煙雨,把心空出來,不思不想地走着,冷不丁就看到一座寶塔矗在隆起的丘埠上,像一株聖誕樹。隔着長江,對面是鎮江,京口瓜洲一水間,金山古寺遙遙在望。你也許會心生遐想,那個「多管閒事」的法海,當年會否閒來無事,買棹過江,托缽在揚州城蹓躂呢……

如今放眼望去,熠熠生輝的玻璃幕牆、繽紛閃爍的霓虹幻彩呈現着現代華美,與青磚黑瓦、小橋流水流宕出的古典之美,交織成一條彩色的紐帶,融匯成一首管弦與絲竹的協奏曲,讓你穿越古今,進出中西,細細體味歲月的滄桑。

到揚州,最好身邊有個伴侶,戀人也好,閨蜜也好,老伴也好,撐一把油紙傘,在水街雨巷徜徉。跨過彎彎的石橋,隨意覓一家河畔小店,擇個臨窗雅座,溫一壺花雕酒,來一碟南乳花生下酒,淺酌慢嚐,隨意點些三丁包子、翡翠燒賣、蟹黃蒸餃,再來一碗桂花糖藕粥,高郵鹹鴨蛋是必不可少的,那是汪曾祺老家――揚州轄下高郵的招牌食品,汪老先生說,那鹹蛋「筷子一頭紥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真叫人垂涎欲滴。

被譽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的汪曾祺,他許多膾炙人口的小說,都深深烙上鄉土尋根的印記。他在《七十書懷》中說「書畫瀟瀟餘宿墨,文章淡淡憶兒時」。

流浪在空中的雲,無論飄多遠,總把它的心影投向母親洗衣的水塘。汪氏漂泊一生,但他無論身處何方,他都心繫兒時「蘆葦的清香輕襯的那塊忘俗的土地」,情牽「鄉土自然清新得不容許一粒灰塵的呼吸」……揚州走出如朱自清、汪曾祺這樣的散文大家,足證這個「淮左名都,竹西佳處」人傑地靈。他們霑沐淮左水土的滋養,得竹西山川之靈氣,鑄就如椽大筆。

記憶有時像一塊飛來石,突然投入你的心湖,盪起一層層往事美麗的漣漪。有時像一塊燧石,與另一顆石子碰撞,便迸射出電石火光,照亮你心靈的幽室。因着揚州的城慶,喚醒了我的記憶,我想起了揚州的一次難忘的邂逅。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我隨團從香港到揚州採訪。那是揚州一個初雪之夜,友人邀我去拜訪住在迎賓館的陸文夫和高曉聲。我對兩位前輩作家心儀已久,有機會面聆謦欬,十分雀躍。叩開賓館房門時,陸文夫出現在門口,清臒的臉上溢滿笑意。入內,瞥見高曉聲剛洗完澡從浴室走出來,渾身裹着蒸氣,像剛出籠的饅頭。見了我們連稱抱歉,穿戴好後,我們開始熱烈交談,海闊天空,一見如故,如坐春風,尤其兩老談及一些做人做文的感悟,令我深受教益,縱談至午夜,我們才踏雪而歸。如今兩位前輩已駕鶴西去,揚州賓館一夕夜話,卻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假如問我到揚州最想做甚麼事?我的回答是最想尋蹤踏訪揚州八怪的遺迹流韻。想想看,當年那幫風流倜儻,恃才傲物的畫壇怪才,為何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揚州作他們的棲身之地,立命之所?這班桀驁狂狷之士,到了揚州似乎都靜了下來,停歇下來,收斂了玩世不恭的脾性,戢止了浪遊山川的步履。何故?揚州有何魔力降服這幫怪才,讓他們潛心在這裡「裁雲入夢,束花歸硯」,創作出許多驚世傑作。

 揚州是一塊藝術的沃土,她像磁鐵般把眾多畫師名家吸住,攬入懷中。這裡雅俗共冶一爐,各適其適的人文氛圍,很大程度上滿足了這幫名士們「大隱隱於市」的自矜心態,生活此間,如魚得水,又大多終老於此。

揚州八怪之一、我的福建老鄉「癭瓢」黃慎,早年寄寓揚州,因母親思鄉情切,他奉母還鄉,母病逝後,他在八閩各地漂泊遊歷,兜兜轉轉十六年後又回到闊別的揚州。回首前塵,他嘆道「人生只愛楊州住,夾岸垂揚春氣薰。」有趣的是,早他七百多年前就有人與他唱反調,唐朝詩人張祜則說「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一個說要生在揚州,一個說要死在揚州,雖觀點相左,但他們是都把生死託付給揚州了。

揚州是適合做夢的地方,杜牧說「十年一覺揚州夢」。鄭板橋說「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朝夕相處不夠,還要夜夜入夢。你夢我,我夢你,鄭板橋對揚州夠纏綿癡情了。

鄭板橋自謂「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他的書法自稱為「六分半書」,以「亂石鋪街,浪裡插篙」作為其書法變化與立論的依據。他所師法的竟是揚州尋常景致。揚州人很注重才藝的培養與生活的情趣,視絲竹重於女紅,種花勝過種田,因而鄭板橋吟唱揚州時說「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

你穿行在揚州街巷,江南名園個園、何園就廁身尋常巷陌中。你信步走去,不經意間一抬眼一偏頭,雙眸便會被那花窗月門燃亮,竹影湖石、蕉叢花姿閃現在窗櫺門洞,一不小心頭髮被出牆的紅杏勾到。陽光透過雕刻精美的窗櫺,把竹影斑駁地寫在牆上地上。鄭板橋從中讀出竹的神韻、字的章法。你走過拱橋時,不妨駐足片刻俯看橋下流水,也可到乾隆御碼頭,眺望一下對岸的煙村霧樹。不遠處一葉扁舟,唱着咿咿呀呀的櫓歌悠悠盪來,那艄工舞動竹篙左右翻飛,猶如公孫大娘之舞劍,那篙影劍法,在鄭板橋眼裡都化作六分半書的點撇勾捺……如此生活的藝術,藝術的生活水乳交融,正是揚州別具的風韻。

許多古代文人雅士,留連揚州不捨離去,戀的就是揚州既有出世的空靈,又有入世的風流。此心安處是吾鄉,揚州是讓人心安的地方。不僅吾國人如是觀,外國人也鍾情揚州,馬可波羅在他的遊記中,說自己曾在揚州做過官,雖遍查史料無此記載,但可以肯定的是馬可波羅對揚州必懷有一份深情,譜寫了一曲佳話。

揚州早在一千多年前已有國際範。初唐時期日本的遣唐使就覲謁揚州禪林。後來,日僧普照、榮睿邀請揚州大明寺主持鑒真和尚東渡弘法,鑒真履險犯難,六渡東瀛,雙目失明,終抵奈良,把璀璨的大唐文明傳播東土,扶桑國人奉他為「天平之甍」。有詩頌道「上德乘杯渡,金人道已東。戒香餘散馥,慧矩複流風。」日本奈良建有一座唐招提寺紀念鑒真,寺前有一石燈籠,與揚州大明寺門口石燈籠成雙配對,從點火那天起燃燒至今,火光長明不熄。

千古風流揚州城,今年是揚州建城二千五百週年,人們期待一親古城芳澤!

 

寄自美國矽谷


巴桐,福建省福州市人。寫小說、散文,兼及文藝評論、報告文學、影視劇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蜜香樹》、《日落香江》,散文集《香島散記》、《情緣醉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