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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江湖俠骨恐無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3月號總第375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潘步釗

檢拾多年寫作歷程,竟然沒有一篇談武俠小說的文章。我的年輕歲月,喜歡足球、閱讀、寫作、中國文學、下棋、粵劇,種種的迷戀嗜好,在後來的數十年創作時光,無不化成我筆下散文的題材,偏偏極喜歡,影響成長心志和價值觀頗不小的武俠小說,卻從沒有留下墨痕筆印。自己想來也奇怪,是那歲月飄得太綿遠,還是當中情懷實在過於深藏,甚至早已在隱褪消磨,淡然相忘? 龔自珍有詩:「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怕未必只是亂世詩人才有的怨慨。狂來說劍,於是,我下定決心,寫一篇以武俠小說為題材的散文……

甫構想,原來就要從唸小學的日子數算起。粵語長片的武俠故事,是一道推開時嘎嘎有聲的古老木門,質感飽滿,粗糙卻真實,而且你不應,也無法繞過。《如來神掌》的龍劍飛、《武林聖火令》的尹天仇、《仙鶴神針》的馬君武,無不是正派善良,少逢不幸卻迭有奇遇,由光影到文字,如今看來概念化的扁平人物形象,在少年時卻仰慕神往。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好眷相隨,人間美善長存,邪不勝正,一切物色,是春雨後的亮麗澄明,叫人清楚可聞可感,而爽氣精神。這角度看武俠小說,是童話、是寓言,勸世也欺世,不過那毫無疑問,是我初中時代最重要的讀物。

初中歲月,學校建在小山坡上,沿着斜度攀緣,是斷斷續續的灰綠,青草不茂盛,但自有姿容情態地遍山生長着。放學後,同學和老師爭擁着離開學校,一片熱鬧也一片寂寞。這時候,我經常穿着校服,獨個兒走到山坡下葵芳邨的公共圖書館,看武俠小說和棋書。那是種薄薄的本子,很多時一本就是一回。圖書館的武俠小說,藏得最多是金庸、梁羽生和臥龍生的作品。那是只有幾個課室般大面積的圖書館,走進去,零零落落散坐着幾個人,像圍棋盤上互不關聯的幾枚孤子,分散,又總暗有聯繫。我靜靜坐在一旁,就這樣投到另一個世界和空間,少林武當、國恨私仇﹔那裡有一諾千金的生死情義,也有婉轉情深的郎情妹意,更有叫我為之傾倒心折的正邪仁義追求。

年紀稍長,開始到租書店租看武俠小說。金庸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十二元按金,兩元租金,租期十四天。租書店主是位老人家,已大半禿頭,兩鬢是密茸茸的白髮。老伯也透着隱世市井的江湖俠客味道,爽朗,話不多,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穿着白色背心灰色短褲,永遠在書架中走來踱去。有時我們忘記帶錢來,他頭也不回,揮揮手:「到還書時一起計算吧」,我們就把一大疊江湖俠客和恩怨情仇捧回家中﹔有時未趕及在交還日期前看完,走到他臉前,做個鬼臉說:「寬限多兩天吖!」他也是揮一揮手,一樣沒有回頭,連肩膀也不動一下,在嚴厲冷漠中是包容和親厚。數十年後,我已記不住相處的細節,只仍感那市井街巷間,人情親厚的推心相處。老人當時看上去已有六七十之齡,今天當然不知人海何處,生死難言,我如果要為他寫出身世的去來,或者也是一段江湖奇俠的故事。

武俠小說看得多了,自己也學着寫。寫了近萬字,少作筆墨,感到斧鑿和模仿味道太重,走出程式卻走不出俗套,停住了,書稿現在還穩放在抽屜深處,安詳恬靜。雖然如此,我仍然想像着將來不再案牘勞形,擺脫為口奔馳的歲月後,會有完成出版的一天。武俠小說未寫完,但縈蕩徘徊於其中的武俠心緒卻不滅,而且一直多年,是圍繞我生活和成長的濃濃情味。如今年過半百,生活磨人,病痛日深,「劍氣簫心一例消」,少年擊劍的日子,是脫手的汽球,無論是有意或無心,總慢慢消失在天邊與視線,不再回頭,更不再回來。

看武俠小說,我只能說是喜歡,與一些武俠迷比較,「道行」和「視野」相去甚遠。武俠小說作家的名字認識一大堆:司馬翎、上官鼎、臥龍生、慕容美,還有後來的黃鷹、溫瑞安……甚至早於初中年代,我已經知道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白羽、鄭證因、王度廬這些名字,認識眾位大家,也知道梁羽生的「羽」,就是白羽。只是實在無法喜歡這群與我成長年代不同步的作家作品,《蜀山劍客傳》被描述為糅合儒釋道之作,陳義甚高,我認為言重了,自問領略不來,看了幾回就放棄了,後來多次拍成電影電視劇,我都不喜歡。《臥虎藏龍》針線緊密,但京味稠濃,我這香港土長少年不易細嚼。成長階段,深深吸引我的,始終是五十年代開始出現,明快開闊的新派武俠,當中,金庸努力數說人間的正邪難分,梁羽生輕飄細溢的書生文采,古龍浪漫繪畫的詭異人情,等等云云,予我人生康莊又孤獨的種種啟示。

武俠小說是俠義世界,救厄扶傾,「情與義值千金」,既難與女孩子分享,也不見得容易在少年時代,找到可以肝膽互傾的對象。長大後,對文學認識深了,當然看得出武俠小說藝術上許多的不足,強如金庸,也難脫俗套:武功秘笈、絕處奇逢、殺父之仇、武林盟主,無論主角是張無忌、楊過、郭靖,還是令狐沖,都一樣。不過正如梁啟超說的「熏浸刺提」小說功能,我沉醉其中,也深深觸動享受於其中。如今,讀書教學數十年,接觸認識很多文學理論,沉重的真假嚴肅文學和評論更讀了不少,此刻,我仍然願意回頭呼應任公――而且相信,但得意氣流動生風撲面,俗套又何妨?

韓非的《五蠹》,是第一次把「俠」和「武」放在一起的可見文字:「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儒和俠並舉,韓非縱然本意未必,但正道出中國文化中,由俗世蒼生到知識分子,處處要求突破挺立。看武俠小說,自有超拔生命之處,也每多惹起人文的聯想。金庸《射鵰英雄傳》裡,黃蓉初次看到華箏:「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鵰,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透着六朝的傷情;古龍《三少爺的劍》中,燕十三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雖未致盡得宋詩理趣,卻彷彿成為城市人一句集體俗濫台詞,而且刻進常用現代漢語詞典中。由武俠小說推開去,人物書籍事件,總能帶着肝膽幽燕之氣,震攝人心。中史課堂講明代土木之變,我難免想到《萍蹤俠影錄》的于謙、張丹楓,到了研習元雜劇的《臨江驛瀟湘夜雨》,當然心中耳畔,就彷彿飄來《笑傲江湖》中,莫大先生的哀怨簫聲。

亦狂亦俠,能歌能哭,除了唐滌生的粵劇劇本,武俠小說是我進入中華文化的重要入口,肝膽重義、詩詞禮教,葉洪生說:「武俠小說從形式到內容都與中華文化血肉相連,通篇洋溢着中國人獨有的生命情調」(〈中國武俠小說史論〉)。這話是對的,像我認識諸葛青雲的《江湖夜雨十年燈》,比我讀到黃庭堅〈寄黃几復〉詩句更早﹔《笑傲江湖》的「以意馭劍」、《浣花洗劍錄》的「無招破有招」,處處是中國藝術精神重神思意韻的折映;「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我後來喜歡讀元遺山的論詩絕句,或許也是從楊過小龍女的愛情故事開始。至於郭靖「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更加是我平生不敢稍忘的「國民教育」要旨……

不過這些都似已是上世紀的情懷和記憶。仍然是龔自珍的詩,他在舟中讀到陶潛寫荊軻,不由慨嘆:「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過去,武俠小說的人物是時代的共同語言,集體記憶。男孩子想找到自己的「姑姑」、同學間愛互相笑罵「你這岳不群」,老人家又愛自認「周伯通」。新世紀的年輕一代,幾乎都是在網路遊戲中認識古典,於是一切恩仇和心事都虛擬化了,集體遺忘,難「吟」更難「湧」,就像陶潛之世,荊軻已遠!此時此刻的事實是現代人不再喜歡看武俠小說,我們面對傳統和文化在流失消亡,感到可惜,但,也只能可惜而已。這方面的保育工作,社會上沒有人有興趣,更沒有「熱血政客」、「保育人士」帶頭遊行示威。再說,現代人看武俠小說,都有「武俠」以外的原因,例如強調可以提升語文能力、培養閱讀習慣,然後就可以讀好中文科,在公開試考取好成績。我常想,這或許就是今天「武俠不再」的原因,因為一切都是計算、都講求回報。寫小說的朋友感慨說,有一次在講座內一位家長問他:「我知道看金庸小說可以幫助我的孩子學好中文,考好DSE,但金庸小說都很長篇,有沒有哪一部短一些?」對於知識學問,大家沒有奮身湧入的豪氣,更沒有徜徉樂遊的澹泊。所以語文的沉浸、文化的承傳,在這年代竟如武俠小說中的天山雪蓮一樣,我們即使明白知道真正的仙藥在哪裡,就是沒有千里追尋的意志和機緣。

江湖俠骨恐無多,談文說武俠,今天社會不亦遠乎!「以武犯禁」之流不絕,肝膽俠氣卻淪喪難尋。只是在這年代,誰真的會在意?不寫武俠的題材、生活中也不大再想起武俠,或者是潛藏在我心底深處,對當前社會的反撥和沉重喟嘆。沒有用文字溯洄我遍灑平生的武俠情懷,或者真只因為「俠骨無多」的時代現實。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