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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苑珊:愚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3月號總第375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陳苑珊

探射燈的強光肆意在黑叢間蹦躍疾舞,毫不定點,況連忙促停被頭帶勒得脹壞的腦袋,頭定燈定;伸手只見被五指活活撐開的白膠手套,像五條過熟的肥香腸。那片幼葉究竟在哪?遲不生早不生,入冬以來最寒的凌晨你才面世,恐怕上級又嚷着要給你註個紀錄。況心裡愈罵,眼睛愈靈,別吵……香腸們緩緩撥開射光下的那束壯枝,果然藏着一片苦苦發紅的嫩葉!謝天謝地,況立刻低頭,好讓射燈照照腰側的工具袋。都說新購的這款發光藥水紅得沉,不好找,可我這種人的意見呀,好比百年樹根吸收的水分,要傳到至高無上的那層葉,非要花上巨大的力氣不可。況的怨氣隨呼吸化成輕透的霧姿,從口綻開;白手套托着的初生葉,戰戰兢兢地瞄讀另一隻白手套的居心──況正要向葉打下纖維晶片,咔,幼葉穿孔了,小孔癒合時,晶片自然悄悄生出,像胎記。

弄妥幼葉後,紅褪了。況先後檢查現場的探測器和中央的總指揮機,沒有新訊。這二十四小時輪班制荒唐得來彷彿還真有點作為,況一邊扯脫那雙黏纏的手套,一邊對自己開玩笑。頸項和頭顱被探射燈策騎得左痠右麻,額上那圓印該趕得及於天亮前消隱吧。搓搓額,伸伸腰,果然換班了。

「釘了一片新葉,十四路南段雜草的摺曲度快到黃色級別的上限,還有……多穿點衣服,冷病了請假不容易。」況把工作記錄本推到書桌的中央,拍一下打呵欠老是不掩嘴的尤的右肩。

「辛苦你了,師兄!這兒交給我吧!」尤順手把眼垢糊在記錄本的封面,向況挺不直的寬背揮手。

吸入提神的寒氣,況步出護林局轄下的第二百六十四號看守亭,行內俗稱「蔭亭」。他的四肢居然蠢蠢欲動,想來個晨操,奈何時辰總跟心情不配,通宵後當然先大睡一場。尤口中的「這兒」,於日光下是三條平行的橫巷,微曲上山,鄰旁蓋了數間零落的平房,新舊分明,閒時野貓野狗幾乎還比人車熱鬧;可不論地段,簽下護林局四級林木監護專員的聘書,工作準離不開打晶片、數落葉、照色變、算風速、秤泥土等。況自知不是植物學的材料,家族又跟農務無關,真弄不清三年前向局方報名的動機。動機?找工作幾乎是本能吧,反正動機還沒猜透,對方已快人快語數列僱員合約的這項那項,動機?被選中便是應徵者的動機。

三年於況而言,不過是年份的個位加一加一再加一,生活循環植物也循環,可後者勞師動眾得多:全城的公眾地方種植的高矮壯嫩配有編號牌不說,連泥土也按品種注入監控藥水,新葉發紅,缺水發紫,落葉前夕發灰,開花時更發聲,噗!幾乎嚇壞鳥兒。每片葉每朵花必有晶片,保證生長數據實時發送至護林局。數據拿來幹麼?況當值時不時隨意問問枯葉,管它!反正局方偏愛收集,傳媒又矢志追問,發點薪水我便給你做數據,不難!可憐工夫做得勤,葉枯花凋還是常事,冤枉。

嚴冬的日光稀有得來分外靈白,況把內外兩層窗簾拉閉仍無補於事,可他早已適應於一片舒白下入睡,像天堂,只是樓下的車水馬龍着實有點反差。被子蓋過頭會好些嗎?不,還是聽到哪裡來的傢伙響起電話。

「誰呀?」況懶得看熒幕,向話筒直吠。

「師兄!不好意思呀!我無心阻你睡覺,我真的無心!但是──」

「說吧!甚麼事?」況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預感,把蔭亭交給尤哪可放心?

「其實也不是甚麼大事,剛才突然大風,把十三路近交通燈的一大堆落葉吹散了,好一些還吹到對面街域的那個蔭亭附近。那亭內的胖叔只管雙手交叉在肚上,似乎不會多理。那我該──」

「當然要拾回來!」況如掀浪般把自己從被子揭出來,力度剛巧等於他想摑尤的那一巴。「只要葉上的晶片標明屬於我們那三條街,即使它們被吹到你肚裡你也要完完整整給我弄回來!人家那區當然置身事外,你好趁市容糾察還未巡到,趕緊追蹤那批離區樹葉的位置,下一陣風不知何時起!」只消幾句,連睡意也罵走,況似乎跟樓下一樣吵。

「明白!我現在就去!幸虧師兄你未睡,不然──」

「拾回來後馬上逐一驗傷,然後給它們登記輪候善終服務!天黑前辦妥!」再見也無謂說。

四級林木監護專員重新沉到被窩,心也好像被裝上晶片,不知甚麼引力正誘脅它監逼它,再厚的被子也藏不住。大自然不都是天生天養嗎?何來特聘專員呵護備至?況幾乎想不通他的血汗是基於護木的心還是豐厚的金,連外界也對當局近年大舉監管林木稱奇嘆異:有政治家大膽分析當局既然管人不果,乾脆退而求其次,管樹吧!權力也!還可因此攪動一下勞工市場;陰謀與生俱來的部分學者剛巧相反,斷言當局管樹乃管人的試驗,一旦上軌奏效,應用於人穩妥得多。若此,監控藥水混進供水系統,嬰兒發紅,中暑發紫,死前發灰──照照鏡便死掉──蜜運中更會亂叫……況還未來得及同情自己,先同情樹木。

落紅不是無情物,而是林木廢物。沒錯,按護林局花了七年半編制的定義引典,「凡脫離植物主幹的任何部分(不論因自然或外來因素),並與根部斷絕輸送而獨成漸趨死亡或已死的前植物部分,一概稱為林木廢物。」當年況應考入局試分外討厭這則定義,總之掉在地上給掃走的便是廢物吧!這連尤也懂透,只是他們那街域的林木廢物毫不簡單:枯葉間中黏在狗糞上,殘花又依偎着紙團,走運時倒會浮出一枚金幣──況和尤當然一致認為此非廢物──這刻尤把所有離區的落葉拾捕歸案,竊看天還未黑,趕快分批送它們到蔭亭內的驗身波光箱,誰蛀孔附菌皺乾崩裂一目瞭然,美的獲派往加工場製成紀念品,沒被選中的便入袋等候一口氣嘔進狠狠撲鼻的堆肥精煉筒,轉世化成有情物,賣給區內市民,善終遺愛。

公共地方的泥土滲滿監控藥水不是秘密,市民當然防患未然。蔭亭的零售櫥窗呆呆陳列紀念品和堆肥包的樣本,風雨不改,無人問津。誰會花錢把那些藥水殘渣帶回家?以為換個包裝貼片標籤便能重生?廢物永遠是廢物,說不定那些加工精煉過程還悄悄放大藥水的監控作用,真沒良心!難怪好幾回況於蔭亭當值時,剎那被模糊的路人大喝:「奸細!」畢竟區內的市民愛在家中種些瓜果自用,要他們吞下奇端藥水還不如要他們的命。

總算間間斷斷睡了大半天,連續八天夜班,況幾乎愈來愈不清楚街道的模樣,眼睛也彷彿對鮮明的色彩適應不來,但不至於抗拒。蔭亭立在四方八面的深黑中,獨照幽靜;亭光飽滿地包覆尤整裝待發的身影──準時下班當然精神振作。

「師兄!來了!」尤拉闊嘴巴,上門牙卡着一點綠。

「有沒有甚麼要我善後?」冷流陰險地隨況竄進亭裡,他狠手合門截停。

「工夫都做齊了!不知走甚麼運,今天還有筆大生意!多虧我的推銷口才天生──」

「生意?」況早覺眼角有甚麼不順,果然櫥窗的陳列品歪斜不一。

「十五包堆肥!這種客人真好辦,不囉嗦又豪氣,我多想打給你報喜,但萬一你睡──」

「是附近的人嗎?」書桌的記錄本幾乎凝在中央那帶,況一瞄便知。「你又沒有寫下來?」

「哎師兄!反正系統都會自動記錄,這本東西別執著吧!」寒風又看準機會突襲,但尤不慌不忙拉開門。「天亮見師兄!也不用刻意向上級表揚我,推銷從不難!」

不多不少,書桌下的存貨清掉十五包,順編號。這客人真懂買,選了況不當值的時候。翻開記錄本,況不知如何下筆。

風平浪靜讓寂夜特別難熬。打瞌睡是值夜的大忌,況的心老像被晶片警告。動動手吧,鍵盤有沒有甚麼好按?總指揮機的屏幕沒添寫甚麼?怎麼世界都不動呀?獨我清醒多沒趣!況一掌推開呆滯的鍵盤,正想騰出小片書桌倚睡,樹卻急急呼應!

「注意!十四路九二八三至一六七七四:紫色!」屏幕咚咚不絕,像久睡的病人從惡夢中喊出解咒的語碼。

九二八三至一六七七四那麼大段?況這手求求鍵盤查出自動澆水系統的記錄,那手從書桌的工具抽屜撈起探射燈,果然沒有不勞而獲的薪水。

氣沖沖拉喉上山,況懷恨在心得要緊。怎可漏看澆水花灑頭失靈這危機通知?賣了數包堆肥便得意忘形,連通知過時了自動隱藏也全不知情!消防的體能測試與我何干!怒昏的汗額被探射燈捆得脹充充,還不等照清楚路段編號,千萬水珠已從喉頭傾力發洩,眼前的一抹紫涼透心。

賞罰分明也許是公平的表彰。急救如斯大片林木,四級監護專員一夜成名。蔭亭區區地方實在大材小用,護林局總務廳如何?至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況倒嫌路程遠,不慣,仍不時想起尤這小子,可憐他將功贖罪,工時延長至每天二十小時,餘下四小時改由系統自動監控,況再沒收到他的電話。

「怎樣?這兒舒服多了對吧。」直屬上司寅的銀漆名牌在胸前閃得擾人,況幾乎想避。

「都是工作吧,形式不同而已。」況接過剛印好的名片,兩盒四百張,安息吧樹木。

「看看有沒有印錯甚麼?」寅隨便問問,頭老早轉回電腦那邊。

名片呀!都從來沒派給誰!有特定手勢嗎?今晚還是先插一張到祖先的神位。況無意盯緊片上最長的那串字:

「資深助理四級半林木監護專員(非蔭亭)」

是升職了吧……況為自己的猜疑感到無知。

「沒錯,印得清楚。」

「那工作內容也明白嗎?」寅把屏幕的檔案翻到後頁,明知況對這裡一無所知。

「大概清楚,當然也十分願意聽聽你的指教。」況自覺對答不自在,但不排除這就是上司喜歡的玩意。

寅忽然對屏幕不屑一顧,雙眼全力瞄準況的前額,好像看穿探射燈的隱形烙印。

「你知道護林局是高度機密的機關嗎?」寅放鬆眉頭,往後躺。

「當然,合約也提及──」

「凡是『高度機密』的東西都是大騙子,對外宣稱為了保障誰的私隱,行內無不知這是不見得光的作業。」寅期待況的神色變異,可對方還看似按捺得住。「你在蔭亭都是聽從那部總指揮機的命令吧?」

「是,按足指示工作。」終於能肯定地回答一句,況過去數年沒有白活。

寅卻像聽到笑話般磊落地竊笑一下,幾乎是被逗樂的樣子。他把屏幕轉向況。

「眼前這台電腦,正好直接控制各蔭亭的所謂『總指揮機』顯示甚麼。那夜的紫色恐慌,全是我在這裡製造出來,好讓你深夜活動筋骨!」寅在椅上手舞足蹈,那限度令他格外諧趣。

自知是勞工命,也沒有甚麼可怒,況不識趣地問:「是嗎?」

「你脾氣真好!黃雀在後這招你也受,果然是人才!」寅氣吁吁地把自己拉回書桌。「你跑山事小,這裡按個鍵,高電壓一下子傳到千挑萬選的一片葉,熊熊山火唾手可得!還多虧媒體自作聰明,稱甚麼秋天乾旱成火,把我們的惡作劇嫁禍給大自然,真高明!」

四級跟四級半的工作範疇,簡直是天淵之別。況向來抗拒事實。

「哪帶樹木礙事便灌蟲,蟲蛀當然要砍;哪邊風水欠木,撒包種子灑些催生液也是常事。樹木這東西好辦,要生要死悉隨尊便。這裡的員工福利,莫過於過過造物者的癮!很不錯!」屏幕拉過來,寅擁抱樹的世界。

案頭的名片幾乎沒動過,連祖先神位的那張也老早拔掉。誰會自豪地向他人介紹這種工作?果然名為「奸細」切適不過。雖然不知寅以上還分多少級,黃雀後面又是甚麼,但聽命行事似乎是況自求多福的基本條件;殺樹種樹不計其數,閒來依寅的臉色折騰各區蔭亭的小嘍囉,聽說連尤也受不來,乾脆賠錢棄職,這倒讓況暗暗安慰。早前寅提出利用改良的監控藥水打造熒光藍葉的偽自然奇觀,成功於海灣一帶吸引大批遊客瞻賞,帶旺附近夜市,害得況難逃值夜哀運,於總務廳統觀夜葉色變。

遊客寄來的稱讚卡固然不少,連包裹今天也收一大箱,頗有分量。大夥兒肚子正好喊得厲害,一窩蜂擁向那貼上「可食用」的包裹,況當然不離群。亂手拆開箱子,十五包開了口的堆肥,誰也看得出是由林木廢物製成的那種,奉送一株小盆栽,紅潤的三角迷你茄吊在負重的嫩枝上,晃得誘人又嚇人。還未讀附上的字卡,「奸細」們已青着臉四散而逃,剩況一人傻乎乎,伸手抽出那字卡:

「吃吧。」無名氏道。

「你別過來!」寅從何方大喝。「快去消毒雙手,然後召衛生專員過來處理現場!快!」

騷動後肚子更空,可全員食慾盡失。況團在座位上,瞪着消毒後乾巴巴的雙手。應該向寅匯報蔭亭那夜生意大賣的事嗎?那些堆肥包自有編號,待調查組發佈消息才見機行事也不遲。無名氏倒沒那麼笨,箱子裡的堆肥包編號全毀,可幸那棵迷你茄健康非常,營養測試滿分,肥美口福白白斷送。

既然追究無門,大家也把箱子忘得徹底,絕口不提;況清清白白避了一劫,每天懷着嫌疑上班,才發現護林局上下,位位晶片藏心,無所遁形。

 

陳苑珊,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畢業生,以工作支持生計,靠寫作問候生命,視公共圖書館和一切陌生的地方為樂土,家沒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