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杜 杜:四十五節車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3月號總第375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杜杜

「一節,兩節,三節……」女孩兒數着,眼睛圓溜溜地盯着飛馳而過的貨車車廂。恐怕數錯,她以左前方那棵小樹為坐標。

這是一片寬闊的曠野,火車道如同一根拉鍊,從東拉到西。土牆是一堵廢棄的古城牆,土黃色的牆身斑駁醜陋,東一塊西一塊剝落的泥土下面露出青黃色的牆磚。泥牆上錯落地長着矮蹲蹲的雜草,列車經過,牆身搖晃,土牆似乎隨時會坍塌,可一年又一年過去,土牆還是土牆,頹敗卻堅定地立着。

小姑娘和哥哥並排坐在這半截土牆上,火車軌道橫在前方幾十米遠。這是條骨幹,列車繁忙,只要坐上土牆,轟隆隆的飛馳就不會讓他倆失望。 列車經過,兄妹倆就一節一節地數車廂。哥哥默數,妹妹出聲數。火車如果往左開,兩對眼睛就盯在小樹左邊,如果往右開,兩對眼睛就盯在小樹右側。列車遠馳而去了,兩人就「一、二、三!」同時說出自己的數字,最歡樂的時刻立刻到來,數字相同,哥哥就揹起妹妹沿着土牆腳跑兩圈,數字不同,妹妹就把小手伸進哥哥衣服,給他撓幾分鐘後背。無論家裡的戰爭多麼激烈,兄妹倆的恐懼都會在這片刻的歡笑中煙消雲散。

可今天不同,如果數錯了,就……,就……,就會死。

她的哥哥挺着腰坐在她身邊,瘦乾的身體支着一個長脖子,頭髮支楞八翹,一張稚氣的面孔骨骼分明,挺直的鼻尖直對着面前的火車,眼睛比妹妹睜的更圓,緊張地目不轉睛。他的嘴緊緊地抿着,棱角分明的上唇嚴肅得幾乎皺出褶兒來。是的,一節都不能數錯,如果數錯了,就……

「十一,十二,十三……」女孩兒數着,眼睛圓溜溜地盯着飛馳而過的貨車車廂。今天不同,如果數錯了,就……,就……,就會死。

她和他哥哥一樣瘦削,下巴尖尖的,臉上沒肉,眼睛很大,在眼眶裡空蕩蕩的,一副無依無靠的樣子。這時的專注,好像那兩顆黑溜溜的眼珠突然有了依靠,一根鋼纜把它們固定在列車車身上,她那張小臉兒就有了一絲木訥和驚恐的神情。

她的身體也和哥哥一樣僵直,一雙細胳膊從棉襖袖口裡伸出來一大截。小手凍得鮮紅,緊握在一起,手指纖細,皮膚骯髒乾裂。冬天,她的手從來沒有好看過,是北風的咒語,還是寒冷的懲罰?讓人一看到她的手,就心存憐憫。於是,她總是把手藏起來。她不知道為甚麼那些漬在裂口中的骯髒永遠洗不乾淨,就像她在家中的恐懼,嵌在大腦的皺褶裡,永遠不會消除一樣。

只有和哥哥在一起,她覺得安慰,她不用把手藏起來,也不用害怕回家。哥哥就是她的家,哥哥說甚麼,她聽甚麼,哥哥的話一定是對的。哥哥說,如果今天這列火車是四十五節車廂,就要在下一輛列車飛馳而來的時候,手拉手撲上去。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女孩兒數着,眼睛圓溜溜地盯着飛馳而過的貨車車廂。今天不同,如果數錯了,就……,就……,就會死。

哥哥從小就會疼她。她哭,哥哥就紅着眼圈不吭不響摟着她。她在幼稚園受了委屈,他會跑去教訓欺負她的小孩兒。女孩兒愛美,喜歡梳頭,可她一雙小手折騰來折騰去,編出的辮子總是反的,古怪地立在耳朵兩邊。哥哥就學會了編辮子,媽媽早晨生火做飯,他就給妹妹梳頭編辮子。

「你要先用外面這股頭髮,就不會反了。你試試看。對,對,就是這樣的。」哥哥一邊編,一邊做示範。「你頭髮怎麼這麼多,如果細一點兒,就好編了。算了算了,你手小,丟三落四的,還是我幫你編吧!」哥哥乾脆把小姑娘的小手推開,說:「明年你的手長大一點就可以編好辮子了。」

明年很快就到了,小姑娘的手果然長大了,學會了編辮子,但她仍然時不時編成反辮兒,偏着頭引起哥哥的注意。哥哥果然看見了,說:「小笨蛋,怎麼又編反了?」他起身站到妹妹身後,把編好的反辮兒拆開,認認真真地幫妹妹重新編出平展的兩根小辮兒。「明年,等明年你手更大一點兒,就能自己編好了!」哥哥說。

小姑娘就笑了,大眼睛笑瞇成一彎月牙,她寧可自己的手永遠不再長大。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女孩兒數着,眼睛圓溜溜地盯着飛馳而過的貨車車廂。今天不同,如果數錯了,就……,就……,就會死 。

哥哥知道小姑娘愛美的心思。一次媽媽讓哥哥去打醬油,他空手回來,醬油瓶也不見了。

「錢呢,醬油沒買回來,兩毛錢去哪裡了?」媽媽生氣地質問。

夏天,他穿着一件跨欄背心和鬆緊短褲,兩條腿細得好像兩條線,勉強支得住身體,站在地當間,像隻誤闖車水馬龍的仙鶴。

「肯定是趁機跑出去玩兒,玩兒瘋了,瓶子也玩兒丟了。那錢呢,我讓你揣在褲兜裡的,還別了別針。你過來,你給我過來!」媽媽伸手抓住他胳膊,一把把他拉到面前,就去掏他褲兜。他向後躲閃着,鬆緊短褲就差點兒給拽下來,叮叮噹,褲腿裡滾出紅橙橙一個物件兒,他「啊」地叫了一聲,就向那東西撲了過去,「哎呀,可別摔壞了!」

那東西在地上輕輕跳了兩跳才平平地落地,是一個細細的半圓形大紅塑膠髮卡。

媽媽本來也趴下身體去撿那物件,這時看清楚了,伸出去搶奪的手便縮了回來。一旁的小女孩也看清了那物件,興奮地睜大了眼睛。

媽媽直起腰來,臉上憤怒的表情被驚訝替換了:「你,你從哪兒弄來的髮卡?這東西剛流行,很難買!你,你?」

哥哥低下頭,雙手扭扭捏捏地在背心上搓來搓去,聲音小如蚊鳴:「商店裡剛來了這東西,人們都圍着搶,說一會兒就會賣光,我就,我就擠進去,擠進去給妹妹買了一個。醬油瓶子擠丟了。」

「怎麼會在褲子裡?」媽媽疑惑地問,臉上有了一絲笑意。

「怕不小心弄斷,又怕挨駡,藏在跨欄背心裡。你一拽,是從肚子裡掉出來。」

那年,哥哥九歲,妹妹六歲。小女孩濃密的黑髮上從此多了一圈紅色的光芒。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女孩兒數着,眼睛圓溜溜地盯着飛馳而過的貨車車廂。今天不同,如果數錯了,就……,就……,就會死。

從記事兒起,每逢爸媽打架,哥哥就會摟緊妹妹躲在牆角,給妹妹擦眼淚。碰到媽媽伸手抄起鍋碗瓢盆向爸爸投擲,哥哥就會把妹妹的頭扭過來,按在自己肩頭上,不讓她看到爸媽恐怖的面孔,小姑娘怎麼掙扎,他都不會鬆手。他自己的眼睛卻睜得溜圓,一動不動地看着爸爸額角的鮮血,彎彎曲曲地順着面頰往下淌。

那種戰爭之後,家裡往往寂靜無聲,爸爸會醉得人事不知呼呼大睡,媽媽會離去,誰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哥哥摟着妹妹在牆角睡了過去,妹妹醒來喊餓了,哥哥就會悉悉索索地在鐵皮爐子上燒一鍋水,給妹妹和自己下掛麵吃,沒有菜,澆點兒醬油。

「香嗎?」哥哥問。

「香!」妹妹答。「哥你真會做飯!你做的飯最好吃!」

妹妹的小臉兒上髒髒的,被沖出兩條兒眼淚的痕迹,一直從眼睛延伸到下巴。哥哥就笑起來,說:「你是一個髒小孩兒!這樣不好看。」他起身拿了一條毛巾弄濕了給妹妹擦臉,仔仔細細的,擦完左臉,又擦右臉。不知是擦忘了還是怎麼的,又去擦左臉,再擦右臉,小姑娘的臉蛋兒就被擦紅,像塗了過量的胭脂。

「這樣才好看!」哥哥笑了。

小姑娘的眼淚卻又流了下來,哥哥就接着擦,小聲說:「你身體裡有一條河,流不完的水。」

「四十三,四十四……」 女孩兒數着,眼睛圓溜溜地盯着飛馳而過的貨車車廂。今天不同,如果數錯了,就……,就……,就會死。

他們家住在一片巨大的平房區,背後的野地裡立着這座土牆,土牆面前就是這條鐵道。日子在轟隆隆的震顫中一天天度過,這座土牆漸漸變成了兄妹倆最喜愛的樂園。他倆在土牆下挖螞蟻洞,在螞蟻洞邊採野花,在野花上捉蜻蜓,捉不着就跟着蜻蜓跑,跑累了就坐上土牆數火車。

高興了,他倆來,生氣了,他倆來,不高興也不生氣,他倆也來。天熱的時候,他倆來,天冷的時候,他倆來,天不冷不熱的時候他倆還來。爸媽不吵架時,他倆來,爸媽吵架時他倆來,爸媽既不吵架也不說話的時候,他倆還來。他們像長在土牆上的植物,早已成了土牆的一部分。

無論在玩兒甚麼,火車經過,兄妹倆就會同時停下遊戲,認真地數火車:「一節,兩節,三節 ……」然後,迎來那個快樂的時刻。甚麼遊戲也比不上哥哥揹着妹妹的顛簸,甚麼遊戲也比不上妹妹的小手撓着哥哥的後背。

「四十五!」 女孩兒數完,眼珠定了格,追着正在遠去的列車。我沒數錯吧?四十五節車廂!不!不!我們應該……,應該……,手拉手撲向下列火車……

女孩兒突然哭了起來,她跳下土牆,飛快地往家跑去,嘴裡嚷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姑娘的身影越來越小,就要繞進平房區了,卻突然開始往回跑,身影越來越大。

哥哥還是那個姿勢坐在土牆上,伸着脖子盯着列車駛去的方向,一動不動。列車現在只是一個小黑點兒,很快就要融進遠處的天邊了。

小姑娘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土牆,站在哥哥腳下仰頭望他。她突然伸出手拉着哥哥的褲腿搖晃着:「哥,咱們一起回家!一起走,一起!」

哥哥的長脖子低了下來,眼睛愣愣地看着妹妹,妹妹也愣愣地看着哥哥,兩雙大眼睛吸鐵石的正負極一樣吸在一起,目不轉睛。

小姑娘的腳下開始感覺到輕微的震動,震動聲越來越大,土牆輕微搖晃起來。

東面,一輛火車飛馳而來。轟鳴聲越來越響。磁鐵被突然抽走,兩雙大眼睛同時轉向了火車開來的方向。

妹妹突然抱住哥哥的腿,死死地抱住,嚎啕大哭起來,隨着火車的駛近,她抱着哥哥的兩條細胳膊越來越用力,哭聲已經變成了嗚咽,雙唇緊咬,顯然咬緊嘴唇,可以增添雙臂緊抱的力量。

哥哥開始被妹妹抱住的時候,還有一點兒掙扎,此時沒有了一點兒動靜。列車正在面前飛馳而過,是輛客車。墨綠色的車廂上鑲嵌着許多車窗。車窗裡可以看見各種各樣的面孔,邪的,正的,男的,女的,說話的,靜止的,茫然的,若有所思的……

從車窗裡看出來,一堵長長的頹廢土牆上坐着一個大男孩兒,一個女孩兒背朝着列車抱着男孩兒耷拉下來的兩條小腿,她肩上的兩條小辮兒被風吹得飄向一側。那是一幅奇怪的圖畫,像一尊未經打磨完工的的雕像,被甚麼人堆放在一片廢墟裡,這尊雕像於是賦予了廢墟生命,如同水流在河裡,河才是河,雲飄在天上,天才更像天。男孩兒和女孩兒的雕像在土牆上,土牆的風景才成其為風景。

男孩兒的眼睛很大,和車窗裡每個飛馳而過的面孔對視着,他看見了很多目光,邪的,正的,男的,女的,說話的,靜止的,茫然的,若有所思的……有的人於是在心裡按下了快門兒,這幅圖畫就會在未來的甚麼時候,不經意地播放。寬闊的田野,密集的房舍高低錯落向遠處鋪展,高聳的大煙囪在更遠的地方冒着白白的濃煙。房舍前面是一截破敗的土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兒鑲嵌在土牆上,製造着一幅怪異的圖畫。

哥哥的眼睛隨着列車的行駛轉向了西方,直到那輛列車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兒。

小姑娘的臂膀終於鬆開了,她癱倒在土牆邊上,頭埋進雙膝之間。

哥哥跳下土牆,他突然笑了,用胳膊肘捅了捅妹妹,說:「給我撓後背!」

妹妹的頭從膝窩裡抬了起來,驚奇地看着他,說:「我數錯了嗎?」

「當然!明明是四十六節車廂!」哥哥大大咧咧地說着,已經把後背朝向妹妹。

「你,你,你騙人!」妹妹嚷起來,臉上卻現出笑容。「平時都不會超過四十三節,怎麼會是四十六節?」

「那又怎麼會是四十五節?你明明數錯了,還賴賬?快撓後背,別賴皮!」

妹妹突然歡喜起來,眼淚滾了出來,一邊把黑乎乎的小手伸進哥哥後背撓起來,一邊問:「那你為甚麼不早說?」

「現在說晚嗎?左邊點兒,再往左,對,就是那兒,多撓一會兒!」哥哥說着,悄悄把眼角一滴眼淚擦了。妹妹沒數錯,那列火車,的確是四十五節車廂。

一年前,爸爸和媽媽打架之後,爸爸照例醉倒在牀。媽媽沒有像往常那樣離家出走,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保持着爸爸把她推倒的那個姿勢,從早晨坐到晚上,又從晚上坐到早晨。哥哥給妹妹下掛麵時也給媽媽下了一碗擺在她面前的地上,那碗醬油掛麵經過一天一夜的膨脹,高高地聳成一座乾燥的小山。

爸爸醒了,從媽媽面前端起那碗掛麵,呼嚕呼嚕吃了,然後他走到正在給妹妹編小辮的哥哥身後,雙手把兩個孩子抱住,嘴裡發出酒精發酵的臭味兒,說:「爸爸對不起你們!你媽是個瘋子,爸爸……,哎,爸爸沒辦法……」

小姑娘坐着一動不動,哥哥兩手保持着編辮子的姿勢一動不動,兩個孩子被爸爸摟抱着,一動不動。身體不動,四肢不動,眼睛不動,表情不動。

爸爸耷拉在兒子肩頭的頭顱隨着控制不住的抽泣上下抖動着,「爸爸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

小姑娘的眼淚安靜地流下來,哥哥的嘴巴抿了抿。

那天,兄妹倆去上學時,媽媽仍然是那個姿勢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如同假人。哥哥捅了妹妹一下,小姑娘走到媽媽身邊,膽怯地搖了搖媽媽,小聲說:「媽,你起來吧。爸爸上班走了。我和哥哥去上學了。你也該上班去了。」

哥哥把一個饅頭放在媽媽面前,就拉着妹妹走了出去。

晚上放學,還沒進家門,就聞見撲鼻的香氣,兄妹倆對望着,交換着吃驚的眼神。

「媽媽做飯了!」 小姑娘說。

兩人滿臉驚喜,同時向門口奔去,兩個肩膀擠在一起,卡在門框裡,咯咯咯地笑出了聲,兩人你推我搡嬉鬧着進了屋。餐桌上擺着四菜一湯,雞蛋炒番茄,蒜苔炒肉,醋溜土豆絲,油炸花生米和榨菜蛋花湯。

「媽,好香啊!好像過年呢!」妹妹嚷着坐到了餐桌邊上,眼睛貪婪地盯着菜盤,喉嚨上下蠕動吞嚥着口水。哇!

「洗手了嗎?」媽媽溫和地看着女兒。

小姑娘起身去洗手,哥哥看媽媽正在看着他,嘴角咧了咧,低了頭,跟在妹妹身後去洗手。

三個人低頭忙着吃飯,沒人說話,桌上的菜盤很快就空了一半。媽媽靜靜地撂下碗筷,看着兩個孩子狼吞虎嚥,眼睛就潮濕了。她說:「你們倆…… 覺得爸爸好還是媽媽好?」

哥哥把嘴裡的半口飯費勁地嚥了,說:「都好!」

妹妹看了一眼哥哥,也說:「是!都好!」

媽媽瞥了女兒一眼,嘆了口氣:「哎!你是哥哥的跟屁蟲。」

「如果……如果……,」媽媽吭哧着,半天沒往下說。

兄妹倆都放下碗筷,看着媽媽,眼睛大睜着。

「如果你們倆分開,你們……」媽媽吞吞吐吐地嘟囔說,「我和你爸要離婚,只能一個人帶一個孩子。」

小姑娘露出了驚恐的眼神,哥哥的嘴抿了起來,他直視着媽媽,說:「媽,不能。我和妹妹不能分開!」他說着拉起妹妹的手,離開餐桌,說:「我和妹妹出去玩兒一會兒。」

他的手攥着小姑娘的手,緊緊的,似乎一鬆,妹妹的手就會滑走,再也摸不着了。他們拉着手,朝土牆跑去。那天風大,田野裡的殘草敗葉被大風捲得很高,打着漩兒,發出呼呼的聲響。

兩人都覺得冷,蜷縮在土牆腳下,小姑娘緊緊偎依在哥哥懷裡。她問:「哥,爸媽真的會離婚嗎?我害怕!」

「不怕!哥哥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不想爸爸媽媽離婚!」小姑娘說。

「我也不想。爸爸是好人,媽媽也是好人。爸爸媽媽都是好人。他們就是……就是一碰到一起,就不好了,都變成了壞人。」

「那他們不碰到一起,不是就都可以做好人了?離婚不就碰不到了?」

「知道嗎?他們沒有咱倆的時候,碰到一起也都是好人,所以才結婚。」 哥哥說着,把妹妹摟得更緊了。 「他們如果離了婚,那你和我不就沒有爸爸,或者沒有媽媽了?而且,你……, 我……,誰給你下掛麵,誰幫你梳小辮兒?」

「我不要離開你!」小姑娘喃喃地說。

大地開始震動,一輛火車從遠處飛馳而來。

「如果他們要離婚,如果他們要把咱倆分開,如果……」哥哥突然停下不說了。

妹妹着急地問:「如果甚麼?」

「如果火車是四十五節車廂,咱倆就手拉手撲向下一輛火車。那樣,咱倆就永遠在一起了,誰都沒法兒把咱們分開。」哥哥的眼睛呆呆地盯着飛馳而來的火車,框愣愣,框愣愣,列車遠去了,他才接着說,「而且,爸爸媽媽會和好的,咱倆沒有了,他們就會回到戀愛時那麼好,咱倆不在,他們不會再需要那麼多錢,就不會再為錢打架,咱倆不在,他們也沒有那麼多活兒要幹,就不會為幹不幹活兒打架,咱倆不在,他們碰到一起,就會仍舊都做好人!」

哥哥決定使用四十五節車廂這個坐標時,腦子裡有過很多爭鬥。平常經過的貨車大多不足四十節車廂,偶爾有較長的,也不會超過四十三節。數了好幾年了,只有過一次是四十五節車廂。爸媽離婚,兄妹倆分離,四十五節車廂,三個條件都具備,並不容易!這是個嚴肅的決定。

小姑娘側臉看着哥哥,陽光在他的額頭照出一個亮點兒,以那個亮點兒為中心,光線在臉上向四周鋪散,他面對她這一側的臉龐因為背光更顯棱角分明,哥哥多好看啊!她咧嘴笑了起來,她的小臉兒在陽光照耀下,也熠熠放光。她緊緊地摟住哥哥,臉蛋兒舒展着,是的,哥哥這個想法真偉大!

後來的日子,爸爸媽媽的爭吵愈演愈烈,家裡烏煙瘴氣,牆上多了他們彼此投擲瓶瓶罐罐時打碎的醬油醋的痕迹,倆人扭打時衣服經常被撕破,椅子腿已經斷了兩把……爸爸有一半時間是醉的,他身上經常帶着媽媽指甲的抓痕。媽媽的出走更加頻繁,出走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兄妹倆一次又一次奔向土牆。

「也許,也許我們早就應該做這件事。」有一天哥哥說,他想是不是應該排除其他兩個條件,直接實施四十五節車廂的計劃。他手心兒裡攥着妹妹的手,這雙又冷又乾的小手正不停地顫抖着,她還沒有從剛剛看到的暴力情景裡緩過勁兒來,連話也說不出。哥哥嘆了口氣,說,「哎,等到有了四十五節車廂……」

從此,兄妹倆數火車的時候都有了神聖莊嚴的感覺,他們似乎盼望着數到四十五,又似乎十分恐懼那個數字。那些日子裡,卻一次都沒數到過四十五節車廂。

 

今天,爸爸和媽媽是同時坐在兄妹倆面前的,他們手裡拿着蓋着大紅印章的離婚證明,妹妹歸媽媽,哥哥歸爸爸。明天,爸爸就要帶走哥哥了。

兩人奔向土牆,爬上去,肩並肩,「一節,兩節……,十節,十一節……,二十,二十一……,三十,三十一……,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四十五!」 女孩兒數着,眼珠定了格,追着正在遠去的列車。我沒數錯吧?四十五節車廂!不!不!我們應該……,應該……,手拉手撲向下列火車……

四十五!妹妹數的對,是四十五節車廂!

火車開走了,妹妹跑走了,哥哥仍坐在土牆上一動不動。他想,也許,也許我應該自己實現這個計劃。等到下一趟火車……

妹妹又跑了回來,下一輛火車已經飛馳而來,他還沒有跳下土牆,雙腿就被妹妹緊緊抱住。妹妹!如果我自己走了,妹妹怎麼辦?

面前是輛客車,客車總是很短,十幾節車廂。那裡面有那麼多面孔,每一張面孔都不一樣,邪的,正的,男的,女的,說話的,靜止的,茫然的,若有所思的……當他們被拉到另一個地方的時候,每個人的生活都可能會變個樣兒吧?火車的終點站,是哪裡呢?

哥哥跳下土牆,坐在蜷縮着的妹妹身邊。他突然笑了,用胳膊肘捅了捅妹妹,說:「給我撓後背!」

妹妹的頭從膝窩裡抬了起來,驚奇地看着他,說:「我數錯了嗎?」

「當然!明明是四十六節車廂!」哥哥大大咧咧地說着,已經把後背朝向妹妹。

「你,你,你騙人!」妹妹嚷起來,臉上卻現出笑容。「平時都不會超過四十三節,怎麼會有四十六節?」

「那又怎麼會是四十五節?你明明數錯了,還賴賬?快撓後背,別賴皮!」

妹妹突然歡喜起來,眼淚滾了出來,一邊把黑乎乎的小冰手伸進哥哥後背撓了起來,一邊問:「那你為甚麼不早說?」

「現在說晚嗎?左邊點兒,再往左,對,就是那兒,多撓一會兒!」哥哥說着,悄悄把眼角一滴眼淚擦了。

「撓的真舒服,好了,該輪哥揹你跑了,哥領你乘火車去!」

「可咱們數的不一樣啊,不一樣就不該輪你揹我。」

「從現在起,咱們不數火車了。我想揹你就揹你,你想撓我就隨時撓!」哥哥說着,已經把妹妹鄒到後背上,放開腳步,跑了起來。

這年,男孩兒十三歲,小姑娘十歲。

 

又一輛客車從田野上穿過,從車窗望去,一個男孩兒揹着一個女孩兒在田野裡朝東方跑去,一截長長的頹廢土牆被他們甩在身後。遠處的煙囪靜靜地冒着煙,那一對移動的身影變成了田野的一部分,野草一樣。

土牆仍然佇立在田野裡。日復一日,火車轟隆隆地經過,土牆邊再也沒有出現過兄妹的身影。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杜杜,本名杜湛青。旅居加拿大。熱愛寫作。曾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多年,作品被收入多種文集,平面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詩歌、散文、小說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已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