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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欣浩:字也活着:論紀錄片《東西》對也斯創作的處理與再現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3月號總第375期

子欄目:「香港文學家紀錄片」專輯

作者名:蕭欣浩

也斯時常論述香港故事,描寫身邊大小人物,但他自己的故事由誰來寫呢?也斯曾於著作中提問。紀錄片《東西》捕捉也斯的身影,呈現他的文學創作和生活點滴,導演黃勁輝用六年時間,整理也斯的故事,特別之處在於,記錄是以電影為媒介,將光影變作筆墨,讓文字穿插其中。也斯從事多種文類的創作,新詩、散文、小說均有大量作品,要精準、全面地解說,訪問固然不可或缺,但除此以外,會否有更多方法呈現也斯的文學?黃勁輝不拘一格,於文字與影像的配合上,大膽創新,自有處理的藍圖,但不能忽略的是,也斯的創作本身已有豐富、突出的主題,亦曾有多種跨藝術的呈現,內藏發揮的可能和導引的方向,或隱或顯地影響紀錄片的內容和結構。紀錄片《東西》是文學與電影的跨越,同時是黃勁輝與也斯的對話,當中複雜多樣的材料無法一一細談,本文僅從也斯的創作文類着手,分別依循散文、新詩、小說,展述作品於紀錄片中的處理,討論電影再現時的傳承與不同之處。

 

1  也斯的散文:視覺探索

也斯紀錄片取名於他的詩集《東西》,從地域概念分析,即東、西方的結合,表現一種世界性的視野,紀錄片剛開始的瑞士雪山遠景,配合也斯宏闊的眼界。也斯踱步其中,帶領觀眾逐漸投入他遼闊的世界觀,後續所談及的,無論是也斯的足迹、作品或人物,無一不包括於東、西的語境當中。從宏觀到微觀,紀錄片將視點聚焦於不同地方,台灣是首段最先處理的,這刻意安排正說明也斯與台灣的微妙淵源。也斯的第一本作品《灰鴿早晨的話》1972年於台灣出版,他回顧時談到:「1960年代的香港很壓抑,我正想用不同的方法去寫香港。」(1)《灰鴿早晨的話》記錄也斯當時的沉澱思緒與創作嘗試,逐漸生成他1976年的環台之旅,這是也斯首次乘坐飛機外遊,他自言是擴闊眼界的好機會,以雙眼印證文學建構的世界,「希望能夠覓回五、六十年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2)。無論文學或人生,七十年代的台灣充當也斯向外探索的重要平台,也斯於遊記《新果自然來》的序言中,談到自己「想通過旅行和書寫去瞭解世界、尋找某些素質,從台灣的旅行開始,一直到今天還未停止。」(3)可見台灣對也斯的深遠影響。

紀錄片選用的散文,較多來自《新果自然來》,除卻也斯與台灣的淵源,文中描寫人物風景的文字,適合以影像重現,模擬也斯遊台時的視覺。也斯擬定的路線並不隨便,視覺有明顯的選擇性,遊記的首篇〈佛塔與十字架〉已透露也斯的取向,厭棄商業繁華,希望尋找平淡樸美,他們抵台後直接到淡水,不願停留商業化的台北,沿途情景記錄如下:

 

即管不知道在一個怎樣的地方下車,也有心情繼續找尋新的事物。是在這樣的氣氛中,我們抵達這第一個陌生的小鎮。(4)

 

紀錄片以行車的影像相配,鏡頭從車內拍攝黑夜街景,路旁整齊的路燈光影,隔着沾滿雨水的模糊車窗,化成道道光暈,營造出神秘氣氛,與文中也斯期待而又未可知的心情相吻合。接續出現的淡水老店,晚上僅有零星途人經過,寬闊寧靜,通過畫面能貼近也斯生活化的體驗,瞭解他眼中淡水的樸素。

也斯喜歡發掘事物的不同面貌,打破既定印象,他於〈石也活着〉中比較野柳與佳洛水的地貌,例子最為明顯。也斯記述野柳的石頭有不同名字,而且遊覽的人很多,四十年後,紀錄片以鏡頭拍攝今日的野柳,旅遊帶來的喧囂看似有增無減,紀錄片通過文字與影像跨時空的互通,更能感受也斯當時的所見所想。也斯於文章中記述佳洛水的篇幅較多,已隱示其偏好,他坦言「不那麼喜歡石像都已被定名的野柳,寧願喜歡還未整理出秩序還未固定造型的佳洛水。」(5)也斯仔細描述當地環境,其中一段尤為精彩:

 

好像還是在蓬勃地生長的生物,你說不出是哪一種生物,因為它們好像是幾種生物的混合體,是混合而成的一種未命名的新生物。(6)

 

單憑也斯的文字,已可感受岩灘的生命力,但實際面貌較難想像,紀錄片正好補足這點,鏡頭跟隨也斯的足迹拍攝佳洛水的風景,岩石、海水、動植物構成的自然景觀清晰可見,石頭是否也能活着?不辯自明。

 

2  也斯的新詩:越界對話

新詩是也斯跨界合作最多的文類,涉獵的藝術種類最多樣。2012年香港書展的年度作家展覽,是也斯與眾多藝術家對話的項目總合,當中以新詩作交流對象的作品,包括畫作、插圖、書法、攝影、藝術模型、裝置藝術等,也斯喜歡與不同的藝術家合作,場刊記載他的一段自述,談到:

 

我想與其他媒介藝術家的合作,最有意思是既帶出彼此不同媒介的共通之處,又去理解及尊重雙方的不同,真像彼此傳球,你來我往,通過對話去更進一步帶出別人與自己的特色。

 

也斯的越界對話早於1970年代開始,1986年也斯於《秋螢詩刊》以詩作與七位藝術家對話,包括蔡仞芝的拼貼、駱笑平的木筆畫和李家昇的攝影。也斯與李家昇其後有更多詩與攝影的合作,1997年於溫哥華合辦《食事地域誌》展覽,2004年轉往香港舉辦,加入Millie Chen的裝置藝術。另有動態表演的合作,1998年舞蹈家梅卓燕表演舞蹈《屐踏》,演繹也斯的詩作《木屐》。2004年梅卓燕連同聲樂家梁小衛合作演出舞蹈《流蓮歡》,概念源自也斯的蓮葉組詩。

文字以外,影像可表現藝術的不同層面,紀錄片通過藝術家的訪問,細說也斯越界對話的多種構想,重溯合作意念萌生的種種姻緣。鏡頭同時記錄藝術家的創作媒介,呈現他們如何回應、重讀也斯的作品,片中對影像、音樂的動態捕捉,非文字、印刷所能處理。美籍華裔歌手趙錫美與瑞士鋼琴家Adrian Frey,以歌聲和鋼琴演奏演繹也斯的〈二人壽司〉,紀錄片於歌曲完結後,巧妙接上也斯曾讚譽此曲的片段,形成一次跨越時空的表演和回應。藝術家正式踏上舞台,以專業技藝為也斯送上一曲,也斯真誠地拍手讚賞,彼此細緻的情感自然流露。也斯的對話不限古今,能於古舊作品中發掘對話的可能,2009年他看罷清代畫家羅聘(1733~1799)的《鬼趣圖》,寫成詩作〈羅聘《鬼趣圖》〉,部分內容如下:

 

秋天裡風吹/陽氣弱而陰氣重了/無常搖着它的絲綢扇/是衝着你來的嗎?/大頭鬼的頭為甚麼這麼大/俏娘子的舌頭為甚麼這麼長?/當你用一朵花佈下甜蜜的陷阱/正有人在一本大簿上/記下你一生的賬目(7)

 

也斯以畫為據,運用文字記錄個人的疑問和構想,像在重塑新的故事,紀錄片於此之上,運用鏡頭重現也斯的〈羅聘鬼趣圖〉,片段以也斯的朗讀為中心,畫面背景是四野無人的樹林,佇立一對男女的紙紥公仔,突如其來的自燃焚燒,帶出陰森、詭異的氣氛,適切表達「鬼」的主題,但同時也斯的聲音,又像在講述流傳已久的民間故事。

 

3  也斯的小說:結構嘗試

以也斯的創作文類區分,小說是紀錄片相對較少處理的部分,若從整體觀照,電影重要的結構安排,與也斯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十分相似。《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結構不如一般長篇小說般緊密,分段的故事較鬆散,容易被認為是短篇小說的結集,這無疑受到完成與刊登的時間不一所影響,但單就內容而論,章節並非胡亂拼湊的片段,而是配合也斯刻意經營的書寫手法。也斯不想「照足歷史的公式……應有盡有。全面兼顧的結構」(8),嘗試打破既定的框架和敘事方式,不突出角色之間的情節脈絡,讓「一群角色,互相穿插在彼此的故事裡,有不同的視點和接觸範圍」(9),也斯雖說整個構思未能圓滿,但部分角色如阿素、老何、老薛等確實成功穿梭於不同故事,這種處理手法,美國小說家Manuel Komroff(1890~1974)歸類為「插曲式」的小說,是「一種藉一群人物把個別的插曲連接起來的長篇小說」。這結構與也斯的創作意圖相契合,他曾講述自己創作《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原因:

我感受到九十年代香港的變化,想尋找不同方法去寫現狀和人心的起伏,不想依從政論或時評的習見,便想回到進食和情愛這些基本日常狀態。(10)

 

也斯以歷史、文化建構1990年代香港的大環境,從而探索、刻畫人的生活與思想,「基本日常狀態」是小說着意處理的一點,嘗試以此與現實對照,日常人與人之間的往來,不見得都井然有序,牽連或輕或重,彼此的生活圈子,時而緊湊,時而鬆散。也斯《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故事結構似有還無,比緊湊、鋪墊的情節、敘事,更能映照當時的香港,貼近真實生活的情態。

紀錄片運用拼圖的概念,通過片段的拼合,立體展現也斯的生活面貌,電影以章節的形式劃分,與小說明顯對應。電影共分五段,各以也斯的物品(皮鞋、大衣、眼鏡、寫詩工具、手錶)為象徵,用意更傾向是大概整合,而非生硬的分類割切,保留千絲萬縷的人情和關係,隱約呈現也斯的複雜性。如《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眾多角色一樣,也斯的家人好友於紀錄片中穿插,視點與相處經歷各有不同。黃淑嫻談到《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形式較為放鬆,「在這鬆弛的形式中,我們看到人物感情的流露」(11),紀錄片的形式相近似,鬆散的情節處理,令人物的行為說話、思想情感更為突出,在在是紀錄片的珍貴之處,完整也斯的精彩歷程。

 

4 小結:字也活着

紀錄片選擇以貼近文類的方式,將也斯的散文、新詩和小說轉化成重要元素,為電影注入文學性,無論是誦讀與畫面的配合、跨界的藝術合作,或是電影的整體結構,同樣各具特色,充分呈現也斯創作的多樣。紀錄片進一步依循也斯創作的風格和題材,運用影像展示輕鬆、詭秘、嚴肅、抒情等不同方面,將也斯的思想、見聞形象化,補足、深化文字的描寫,甚或透過作品的重現,帶出文本以外更多層次的感情和意義。電影中的人物說話,拼合成也斯更為圓滿的面貌,從中能瞭解他的跨越、嘗試和創新,種種特質,貫穿也斯的文學,同時見證於他的人生。面對文學和生活,也斯總抱持開放的態度,包容而不排斥,保留事物的可能性,讓討論有更多空間,《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後記的一段記錄,正能引證也斯的這些特點:

 

這些人的故事都未完。我繼續生活下去,這些角色也發展下去,抗拒一個輕易的定論。我得包容他們的各種可能,但我到最後也只能劃一個暫時的句號了!(12)

也斯談小說的角色和故事,同時好像在談自己和人生,角色富有生命,創作也有延續的討論,也斯的人生也似「只是劃一個暫時的句號」。紀錄片的最後,也斯走累了坐在石上面向鏡頭,像在微笑傾聽、等待對話,電影於此定格,也斯彷彿「不過是暫時憩息」,他的創作活着,「東西」仍會一直延續下去。

 

【註】:

(1)      也斯,《灰鴿試飛:香港筆記》(台灣:解碼出版,2012),頁4

(2)      黃淑嫻,〈旅遊長鏡頭:也斯七十年代的台灣遊記〉,載《文學評論》,總第14期,2011,頁36

(3)      也斯,〈小序〉,《新果自然來》(香港:牛津出版社,2002),缺頁數

(4)      也斯,〈小序〉,《新果自然來》,頁1

(5)      也斯,〈後記:七十年代之旅〉,《新果自然來》,頁91

(6)      也斯,〈石也活着〉,《新果自然來》,頁22

(7)      梁秉鈞,〈羅聘《鬼趣圖》〉,《梁秉鈞五十年詩選(下)》(台北: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頁668

(8)      也斯,〈雲吞麵與分子美食(後記)〉,《後殖民為物與愛情》(香港:牛津出版社,2009),頁259

(9)      也斯,〈雲吞麵與分子美食(後記)〉,《後殖民為物與愛情》,頁262

(10)    也斯,〈《後殖民食物與愛情》新版發言〉,載《香港文學》,總第332期,2012年,頁43

(11)    黃淑嫻,〈研究對創作的啟發:《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言情說愛〉,載《香港文學》,總第340期,2013年,頁6

(12)    也斯,〈雲吞麵與分子美食(後記)〉,《後殖民為物與愛情》,頁259。頁264

 

 

 



蕭欣浩,生於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講師,從事語言文字、飲食文學與文化研究。曾任法國餐廳廚師,著有〈味覺嚮導的探索──舒巷城飲食散文中的香港〉、〈廚神〉、〈馬介休薯球〉等飲食相關論文、小說和新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