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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江:抒情《東西》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3月號總第375期

子欄目:「香港文學家紀錄片」專輯

作者名:宋子江

這幾年來,時不時和黃勁輝先生聚餐,談天說地,自然會談他導演的兩部文學紀錄片《東西》和《1918》,間或瞭解他拍攝的進程與艱辛。今年一月,兩套片終於在香港首映。回鄉省親數日,只趕得及回來觀看《東西》。看到也斯在大銀幕上的生猛,非常懷念那段和他在澳門合作翻譯詩歌的日子。懷念,是《東西》的情緒。導演訪問了超過四十位也斯的朋友,他們來自世界各地,來自不同的藝術界別,當然還有也斯的家人,砌出一幅拼圖。這幅拼圖,不僅表現了也斯性格上的繁複,也拼湊出四十多位受訪者各不相同的情緒。懷念的情緒對當天首映觀眾的影響顯而易見。映後談時,出席嘉賓幾乎都難以克制情緒,就連導演亦潸然淚下。除了懷念,還有許多辛酸吧。放映前我和他在美都茶餐廳聊天,我喝了一杯檸啡,喝時酸酸苦苦,喝完又會懷念這種混雜的味道。

說回《東西》本身。黃勁輝在許多關於《東西》的文章和訪問中,都提到過也斯的「現代抒情」。在映後談上,他再次強調了這一點,可見「現代抒情」是這部紀錄片的核心之一。那麼,「現代抒情」是甚麼?黃勁輝2011年在《文學評論》中發表過一篇頗長的論文,題為〈中西抒情:也斯《剪紙》中七十年代殖民香港的都市現代情感〉。這篇論文介紹了也斯如何將中國古典詩歌詠物抒情傳統和西方現代主義小說的抒情敘事手法共冶一爐,形成糅合中西的「現代抒情」。黃勁輝在媒體上發表文章,或者接受媒體訪問時,則論述得更平易近人:「也斯有一種現代抒情,他懂得在現代城市如何去詠物。他的現代抒情很有包容性,任何生活物事都可以放進其寫作裡。」(《新報》,2014年8月22日)他還說:「也斯愛抒情,見到電車站要拆、對着苦瓜、飲杯鴛鴦都有情可抒,因為他將之生活化了,但他的抒情是內歛的,有着香港特色,也是東西文化的混合,所以我用現代抒情去拍。」(《關鍵評論》,2015年12月16日)。在說到《東西》這套紀錄片的時候,黃勁輝似乎更願意從詩學的角度來講述也斯的「現代抒情」,他還說也斯「以詩人的感覺寫小說,你看不到清晰結構」(《關鍵評論》,2015年12月16日)。如何理解《東西》中的「抒情」?

葉輝先生在〈梅卓燕的皺褶之舞〉(《信報》,2016年1月22日)一文中指出,梅卓燕的舞蹈在整套紀錄片中起了極其重要的樞紐作品,亦是整套片的「眼睛」。這段舞蹈改編自也斯「蓮葉」組詩中的〈戀葉〉,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想透過這段舞蹈,並結合也斯的詩作,來探討當中「抒情」的特點,希望讀者也能透過這隻眼睛,窺一斑而略知全豹。舞者在紀錄片中說,她很欣賞也斯通過平常的事物,來抒發深刻的感情,因此她也嘗試使用簡單的道具來跳出深刻的意思。在這段舞蹈中,她用的是一塊皺褶的黑布。室內舞台中間,一塊黑布佈置成眼睛的形狀,舞蹈就以眼睛的意象作為起點。黑布同時亦隱喻詩中「海草的搖盪」和「魚鰓的開閉」,象徵生命與呼吸。皺褶,意味着空間的內折、緊縮、集中、收攏等,它賦予自我以質量,促成自我省察,進而轉化成向內的觀照,即一種更深層次的內觀。正如詩中的蓮花「喜歡看見,看見她看見的意象」。在這首詩中的意象都是由「她」轉化而成的,因此「她」看見意象,亦即看見自己。她看見自己「在我們之間/只隔着薄薄一層池水」。她由於意識到「我們」的存在,於是含羞自斂。內觀豐富了自我,亦改變了外貌和情態:「眼睛露出異樣的光澤,臉上/泛出紅暈,說話的聲音溫柔了/像喝醉了酒……」於是,蓮花情不自已地起舞:「……她作出不尋常的舉動/不知為甚麼轉動身子……」

皺褶,讓出了空間,讓不同的事物可以進入,同時亦轉化自己。周蕾在〈在夢的邊緣〉一文中有言,這是一種「容讓」的詩學(《回看也斯》,頁10)。舞者的舞姿不斷轉變,黑布形成的意象亦隨之而轉變。我們可以看到舞者旋降身姿,眼睛朝上凝望,把手上伸目之所及處,腳下的黑布隨着身體的旋轉而收縮成扇形,如同一朵蓮花從蓮葉上升起。我們又可以看到,舞者先捲起黑布,合掌向天,擺動纖腰,黑布順着婀娜的曲線貼身滑落,正如詩中的蓮花「……跟隨一篇落葉/搖着頭,或者款擺腰肢舒伸/自己……」我們還可以看到,舞者用黑布捲起站立的自己,幽幽從布縫中伸出一隻手,在黑暗與靜謐的氣氛中不斷轉換形態,似乎邀請「我們」去「讀那迎上來的手,彷彿可親的符號」。「容讓」亦體現在觀察者的身上,「我們」站在一旁細心欣賞蓮花起舞。

也斯在紀錄片中也有提到,他不是以既有的觀念投射到外物上去,而是嘗試去發現身邊的事物,並由此帶出種種感情和感觸。雖然也斯當時是在談七十年代《雷聲與蟬鳴》中比較硬朗、比較具象的詩作,而〈戀葉〉寫於八十年代,讓我們看到詩情的內斂與自律,亦讓我們看到詩人如何與外物產生共鳴。「我們」作為觀察者,「容讓」蓮花起舞,一直到她伸出邀請的手勢,才與她接觸。「伸手解開它,突然的接觸卻令形象/破碎,一次又一次驚訝……」鏡頭從室內轉到荔枝莊的河涌。舞者在水上起舞,舞姿的倒影在水面上盪漾。舞蹈表達的情緒隨着詩情強度的變化而起伏,河涌上的舞顯然比室內的舞激烈許多,動作的幅度有所放大。舞者縱情潑水,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舞姿舒展和收縮,變化極快,蓮花的形象若隱若現,「……看見/然後又看不見……」詩的意象變得強烈,如「雷霆」、「閃電」、「烈風」,詩的情態亦然,如動詞「連根拔起」、「拼合」、「撕裂」。接下來,詩的情緒回歸安靜和穩定,「隱秘的重量/變成纍纍的果子,看不見了/沉重而豐富她敞開臉龐/在凝視的慾望和水的深度之間/風吹過生成了漣漣的文字」。

舞蹈則轉向第三個空間——中環康樂廣場。舞蹈的背景是怡和大廈和中環郵政總局,街道盡頭則是交易廣場。舞者一身黑衣,在幢幢高樓擠出來的一片空地上起舞,動作愈加奔放自如,及後舞者更舉起黑布跑過人行天橋,又消失於遮打道的玻璃牆下。雖然黃勁輝從未在文字上具體地探討這一幕與「抒情」的關係,他把梅卓燕的舞蹈帶到都市空間,表現出了也斯「抒情」的另一種特質,即「抗衡」。也斯在他的博士論文,在討論《中國學生周報》晚期香港詩人的文章,在研究馬博良和宋淇的論文,都不同程度地探討抒情與抗衡的關係。儘管抗衡的對象各不相同,從也斯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看出他把抒情看成一種抗衡美學。冷酷的商業環境與嚴肅的藝術實踐形成了異常強烈的對比,兩者的不協調碰撞出矛盾和張力,產生一種抗衡的情緒和美感。街道盡頭的交易廣場高掛紅色旗幟,黑色的皺布在地面翩翩翻飛。儘管語境不同,熟悉也斯詩歌的朋友或會想起《蔬菜的政治》「北京戲墨」組詩中的〈風箏〉:「旗幟這裡那裡揚起揚起片片紅光/天空的夾縫升起一尾黑色鯉魚」。黃勁輝在街頭實景拍攝的這一段舞蹈,並非單純地去展示也斯的跨界實踐,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拍的《東西》把也斯的抗衡美學發揮得極為出色。在舞蹈的結尾,室內、河涌和都市三個場景互相穿插,舞者抱起黑布,猶如與愛人相擁起舞。最後舞者躺在水中,其形象漸漸在漣漪中隱去。

一直以來,在商業掛帥的香港,嚴肅文藝的生存環境都非常惡劣,遠的不說,《東西》這部紀錄片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為了拍這部關於也斯的紀錄片,黃勁輝在香港竟然完全找不到資助,但是他堅持了下去,以「抒情」抗衡這個大時代。也許《東西》就是黃勁輝的抒情詩吧。

 

 

 


 


宋子江,文學碩士,現供職於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曾發表詩集《千行》和詩譯集十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