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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文字與影像的實驗:《劉以鬯:1918》與《也斯:東西》導演札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3月號總第375期

子欄目:「香港文學家紀錄片」專輯

作者名:黃勁輝

《劉以鬯:1918》與《也斯:東西》是由我執導的兩齣文學家紀錄片,同時製作,長達六年。若以電影長片規格製作的格式而言,這兩齣電影算是香港電影史上首次出現的文學家紀錄片,連同陳果導演的《我城》,都是香港史上的空前之作。

意念是來自2008年,我與也斯言談間開始構思。當時也斯因應一個本地電影節邀請,要參與特備節目「詩人放映」。影院要放映他自1990年代自製的紀錄片《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和《搬家》,後期重做,請我給一些意見。很多人誤以為我是也斯的學生,其實嚴格來說我們算是忘年之交。當然他是我的長輩,但是毫無架子,我在他面前總能暢所欲言。我當時認為那些影片的意念和拍攝手法很舊,而我覺得可以用新的方法處理。也斯聽了之後,沒有生氣,反而說我的構思很有趣。也斯打趣地說:「你說得這麼厲害,何不試為我拍一齣?」於是我們遂產生了這個文字與影像的實驗遊戲。無獨有偶,算起來剛好是彼岸構思「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一的時間。換句話說,香港和台灣同步,甚至香港可能比台灣更早有文學家紀錄片拍攝計劃。只是因為種種現實情況,最後台灣電影公司投資了我兩齣電影,並加盟成為「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二的作品。兩齣影片已於2015年12月在台灣公映,並將於2016年3月在香港公映。

 

1 雅俗共賞的跨文化「文學家」紀錄片

我跟也斯成為朋友,大抵是大家都喜歡文學和電影。我大學畢業後,立即加入電影公司工作,而我本身是唸中文文學系的,亦喜歡寫小說,因此經常在文學與電影兩個世界徘徊,比較兩種媒體的優劣。

 

1. 跨越文化的挑戰

文學是一種不容易傳播的媒體,尤其是跨文化語境,我們必須通過翻譯。例如我不懂意大利文,讀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小說,我只能讀翻譯的文字才看懂。但是翻譯的過程必有所失,即使再好的翻譯家。而我讀懂一個翻譯小說,再看原文,依然沒有任何感覺。換句話說,我無法與原作者的文字直接溝通,只能借翻譯者的文字傳意,想像原作者的文筆和感覺。

電影卻是一種擁有跨媒體的神奇力量。我看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電影,只要在字幕上加上翻譯,可以直接與導演溝通。因為導演運用的是電影語言(film language)。電影語言是一種導演思考的表達工具,不是只停留於對白,而是決定鏡頭(景框、距離、移動、速度、分鏡技巧等),場面調度,顏色(燈光的光暗色彩,服飾、佈景、道具等的設定),聲音與音效(有聲/無聲、對白、畫外音、音樂、環境聲等)等諸多元素的組合。換句話說,我可以直接接觸電影導演的語言,輕易越過文化的界限。

因此,拍攝文學家紀錄片,我認為最大的挑戰之一,就是要成功跨媒體。意思是香港文學家的紀錄片,不僅可以為熟悉香港文學的讀者看得明白,連沒有看過該作品或不認識該作家的華人都能看得入神。最後,連完全不懂華文的人,甚至從未來過香港,不知香港文化的外國人,通過我的電影,可以認識香港文學,認識香港文化。

因為我表達的方法,不是集中於單純的傳統方法,只關心記錄受訪者的言談。而是通過精密計算的電影語言,準確而富有美感的方法,將文學家的性格與文學特色,通過電影語言那種直接感官刺激的方法,讓觀眾超越於文化的隔閡,卻能走進文字風格與文字美感之中。所以「跨文化」是我構思文學家紀錄片的第一個挑戰的點。

 

2. 「文學家」紀錄片與文學家「紀錄片」

紀錄片的類別有很漫長的歷史,但是有沒有一個電影類型叫文學家紀錄片,命名恐怕可能跟台灣導演陳傳興構思「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有關。不過,我對於這個類型的名稱很敏感。我構思的是「文學家」紀錄片,而非文學家「紀錄片」。

我認為拍攝文學家跟其他形式的紀錄片應該有些不同的。文學家紀錄片的處理手法,如果重點在「紀錄片」,導演會集中記錄作家的歷史或生活方式,又或者採訪不同學者的評論等,這種做法其實跟一般人物傳奇的紀錄片分別不大。文學家之特色,是因為他們有兩種生命形式。如果只記錄文學家的生活是不夠的,因為他們在現實生命形式以外,另外有一個想像的生命形式――通過文字構築的世界。「文學家」紀錄片要處理的,正是要兼顧兩面。若只集中於前者,只會是一個寫作人的生活模式;若只集中後者,會偏向一些作品改編電影。我關心的是,兩個生命形式之間的關係。一個作家過怎樣的生活,有甚麼歷史,如何發展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終塑造成他的個人風格。而這種文學的個人風格,這麼看似抽象的東西,如何越過文字的界限,通過電影語言能夠準確地傳達給觀眾呢?這是我所思考的第二個挑戰點。

 

3. 雅俗共賞

紀錄片的難度是所有素材建基於現實,而且往往有明顯的信息。過分控制會偏離寫實,過於說教;放任不控制會缺乏美感和失去表達意義的能力,變成受訪者對着鏡頭自說自話的無聊沉悶素材(無論鏡頭如何搖晃亦無補於事)。紀錄片如果太多功能性的賦予,會忽略了藝術性和趣味。要尋找一個平衡點不容易。特別是文學家紀錄片,其間涉及專業的文學知識,拍攝得太嚴肅,會失去向大眾推廣的意義,只有小眾會喜歡;若拍攝得太注重娛樂而忽略文學性,會誤導觀眾對作家與文學作品的認知。拿捏不準的話,不但引起讀者的不認同,甚至招惹憤怒。

我心目中理想的文學家紀錄片,它有可能可以推廣文學,但是並不單單是文學的宣傳品,這是我歷來反對的文學騎劫電影思維,這是我主編「文學與電影」叢書時明言反對的盲點。文學與電影是平衡獨立的兩種媒體,它們的合作就好像兩位音樂師的樂器互相合奏,既獨立又互相擦出火花,不應存在一方壓倒另一方的局面,或一方純粹為另一方服務的責任。

文學家紀錄片有可能達致文學教育的功能,卻不等同教育電視式的灌輸知識。例如把一些舊資料當作教學的Powerpoint形式定鏡處理,這是留給教學課堂做的事情,不是電影導演的工作。電影導演思考的是電影語言,找一種與文學家風格,與文學作品相對應的語言,與之對話、互動或撞擊火花。

所以文學家紀錄片是一齣電影,是一個作品,一種可以獨立存在的藝術品。一種既能賦予不同功能,滿足大眾的各種訴求;同時亦有其創新語言,創新手法,建立突破於語言文字模式的閱讀策略,又能產生新的觀賞美感和實驗性。這就是我所說的第三種挑戰:雅俗共賞了。

 

2  《劉以鬯:1918》的實驗:紀錄劇情

片名《1918》,是劉以鬯的出生年,他現時已經九十七高齡。我是在劉以鬯創辦並擔任主編《香港文學》時投稿認識的,他向來以「認稿不認人」作風知名。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重複的城市〉就是在《香港文學》刊登的。當時我只是個寂寂無名的學生,看見《香港文學》上刊登的多是文學名家,只是斗膽試投。意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劉以鬯親自致電給我,稱讚我寫的小說很特別,他錄用了,還叫我多來投稿。我就是這樣開始了在《香港文學》寫作,亦認識了這位偶像級的作家。每次投稿,他都會說說他的看法,有時會給我一些建議。劉老師可以算是我寫作上的啓蒙老師了。

劉老師是香港文壇一代宗師。但是他九十歲時,我發現香港學術圈竟然從來沒有為他辦過一次海外學術研討會,遂與也斯商量,我們合作主催和主持了「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研討會。研討會一連三天,還有一場公開講座。我和也斯擔心他,年紀這麼大還要應付即場對答,會不會太辛苦呢?想不到他妙語連珠,談笑風生。座上學生問:「你不喝酒,怎可能寫《酒徒》?」劉老師立即搶白:「難道我殺過人才懂寫殺人的故事嗎?作家,有想像力的!」全場大笑。我見到他年紀雖然老邁,身體還是很好。這樣美好的狀態,我是做電影的,為何不為他拍個紀錄片呢?劉以鬯活了接近一個世紀的故事,應該會有很多迷人的事情。

但是實際製作不是這麼簡單。拍攝劉以鬯紀錄片的資金,其實一共有兩筆。第一筆是來自藝展局資助,但是實際收到的資金跟申請的金額差很遠,電影製作做得專業,是需要很多花錢的技術。但是既然有資助,總比沒有資助好。在黃淑嫻(本片聯合監製及文學顧問)、蕭欣浩(副導演)等好友義務幫助和支持下,我硬着頭皮在資金不足下開拍,亦找了很多非專業而只收車馬費的學生或演員協助,勉強製作。我們花了接近兩年時間,但是太多條件限制之下,無法做到我心目中的水準。

我記得初入行時,很多電影行家說:「若你將來想成為成功的導演,首先你一定要學會狠心。」我初時不太明白。直至當了導演,我就慢慢揣摩到這句話的意思。即使影片已經完成了,我依然拒絕放映。直到後來找到第二筆來自台灣的資金,我可以找一些專業的團隊協助製作。我狠心跟劉以鬯老師說:「不如我們重新拍攝,每一個訪問重新做一遍,好嗎?」想不到劉以鬯老師比我還狠,一口應承。他當時年事已九十多了,身體狀態雖然很好,但是要拍攝他的美好狀態,又不能讓他在鏡頭面前太累。當時他集中精神做訪問,每天只能拍攝一個小時。我們都堅持這樣一天一個小時的拍攝,有時一整天可能只錄到一兩句訪問。結果在大家堅持下,整齣電影幾乎重新拍了兩次。

 

1. 與眾不同的風格

劉以鬯的作品特色就是與眾不同;但是電影要做得到,不是簡單說說可以的。劉以鬯喜歡破格,挑戰語言,所以不可以遵循傳統的方法,或用一些陳舊的電影語言演繹。同時,劉以鬯的文字轉成電影語言,之前已經有王家衛導演的珠玉在前。王家衛電影語言很大程度受到劉以鬯的文字啓發,這是文學大師影響電影大師的重要歷史。我不能逃避這段歷史,尤其紀錄片本身是整理歷史的一種形式,又要處理文字與影像關係的載體。所以我乾脆向王導借用《花樣年華》片段進入劉以鬯的紀錄片中,既解構又重構。尋找一種跟劉以鬯、王家衛兩位一代宗師對話的嶄新的電影語言,進行一種更有趣亦更具挑戰性的實驗。

劉以鬯的成名作是半自傳式的長篇小說《酒徒》,我選了這個小說的文字,成為了對應劉以鬯真實人生的文字。所謂半自傳式,其妙處在於半真實半虛構。故事主人翁「我」,有很多跟劉以鬯本人真實的背景相近。例如他們都是從上海南來香港,同樣擁有高度的文學鑒賞力,同樣在香港高度資本主義下寫商業小說謀生。但是虛構角色畢竟跟作者本人不同,劉以鬯不寫純黃色小說與武俠小說,只寫言情小說。劉以鬯不喝酒。劉以鬯沒有放棄文學,而是用精神分裂的方式為理想抗命,日間寫「商業小說」,晚間用空閒時間寫「嚴肅小說」。這種半自傳,遊走於現實與虛構世界的特質,正是劉以鬯小說的精髓所在。我選擇《酒徒》的文字,跟他真實人生互相對應,有互相補足的好處,同時增加觀眾的想像空間。因此,我運用一個讓虛構與現實互相交錯的手法:紀錄劇情(Docu-drama)。

 

2. 紀錄劇情

紀錄劇情,顧名思義,就是紀錄片加上劇情片,這只是表面的意思。因為文學家紀錄片截然劃分為紀錄(作者或嘉賓訪談)與劇情(故事改編)兩個部分,這是很容易理解的。

但是我更有興趣思考的是電影語言上的紀錄劇情。回到上述劉以鬯所做的虛構與現實交錯的半自傳形式,他的形式可不可以挪用到電影上呢?我拍攝紀錄部分時,可不可以混入一種劇情片的運鏡模式、場面調度、空間處理呢?我拍攝劇情時,可不可以混入一些真實人物的個人元素、後設主義,甚至讓作者在故事中出現呢?這樣就可以更進一步,將劉以鬯的「半自傳」實驗,加以發揮。並且做到突破固有紀錄片模式的可能性,讓紀錄與劇情的好處能夠互相融合。

例如影片中要拍攝劉以鬯講說1972年寫作《對倒》。原著故事是以雙線並行的模式寫作,開始就有充滿劉以鬯影子的老人家淳于白(又是一個半自傳形式),坐在當時最新出現的雙層巴士,從一個代表時代尖端的新觀點和新角度,看到巴士外的街景產生新鮮感。同時回想起自己在五十年代初剛來香港的情景,今昔在現實與記憶之中快速來回往返,同時對應現實的劉以鬯第二次來到香港(1948年來香港逃避國內動盪,1952~57年到新馬,1957年第二次來港)的心情。

我安排了兩輛巴士,一輛是五十年代的單層巴士,一輛是七十年代的第一款雙層巴士。拍攝之前,劉以鬯並不知情,他與太太來到,看見過往的巴士十分雀躍。然後兩輛巴士以對倒的構圖方式排列,我安排鳥瞰角度拍攝,讓劉以鬯在兩輛巴士中穿梭而過。於是,真實的劉以鬯用現代廿一世紀的目光,好像時光倒流一樣走進了虛構故事中的1950年代單層巴士與1970年代雙層巴士的《對倒》世界之中。讓虛構的描述、過去的巴士,還原為可以與真實作家以今日的眼光回看,用身體走進去遊戲的實物。即使現實的訪問與重述,亦帶來了超越單純刻板記錄的表面,混進了劇情的元素在其中,帶給觀眾更多解讀和想像的空間。

更進一步,表現劉以鬯接近一個世紀的文學與生活,跨越的時空很廣。根據有限資金,我將拍攝場地定了在上海、香港和新加坡。而表現的方法,亦出現三個層次:劉以鬯本人的真實時空,劉以鬯年輕的過去時空(由演員飾演),虛構世界中的時空(劇情)。

形式上盡量讓虛構或劇情部分(劉以鬯的文字,劉以鬯的文學)與紀錄部分(劉以鬯的真實人生)互相交錯,形成一種形式主義的美感。不過調光時,我是故意用一種膠片沖印出來的雪花效果或者黑白片形式,處理劇情部分;紀錄部分盡量還原為自然的調光處理。所以細心的讀者,只能細細品味到這種穿梭紀實與虛構的樂趣。(為免劇透太多,亦只能說到這裡。)

 

3  《也斯:東西》的實驗:拼湊與現代抒情

正式為也斯開拍,是我與也斯主持「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的會議時,他在會議空閒時,若無其事地說:「驗身報告出了,原來是肺癌第三期。」他的語氣好像是患了傷風感冒一樣平常。我當時知道事態嚴重,還未懂得分別第三期代表甚麼,後來才知道就是末期的意思。當時我想,劉以鬯年事已高,也斯又罹患絕症,我等晚輩沒有猶豫的空間了,買部攝錄機馬上開工,為他們各自做一齣紀錄片,為香港文化香港文學留下歷史吧!

實際拍攝比想像中困難,而拍攝資金一直是問題所在。也斯生前,基本上都是自資拍攝。也斯離世前,我最後一次跟他談話。我在病牀邊握着他的手,說:「你放心!我會幫你做好這齣紀錄片,無論多困難!」2013年1月5日,那天陽光特温暖。他閉上眼睛,彷彿感受不到痛苦。他只是好像睡了,呼吸愈來愈慢,慢慢告別人間滋味。

他離世後,我花了大半年時間在香港各機構尋找資金,依然無所得,其間還受百般折磨和難以想像的傷害。也斯生前影片都交託我手,也是他對我最大的信任,這是我們生死之間的承諾,不做不行。我真正感受到壓力之大,非當初所能料。直至一個機緣巧合,在台灣碰到陳傳興導演,大家談得投契,一拍即合,遂加入了「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之中。

影片整個劇本幾乎要重新寫過,因為也斯中途離世了。影片要呈現一位作家由在生拍攝到離世,這樣的劇本如何處理呢?確實是一大挑戰。生者與逝者之間有沒有連繫呢?我由此想通了一個方法:摒棄一切理性邏輯的表面結構,情通生者與逝者,用感性敘事,是為「現代抒情」。

 

1. 現代抒情

現代抒情其實是也斯文學中幾乎最重要的核心精神。猶記得也斯生前,拍攝都是隨我自由發揮的;但是唯一要求是,拍攝時不要找演員演繹他的作品,更千萬不可以找其他演員裝扮他,因為他一生都反對戲劇化。也斯就是崇尚自然,看他的作品便可窺見,尤其小說尤為明顯。

早期的《養龍人師門》仍有很明顯的魔幻寫實主義痕迹,但是愈後期的作品,愈難找到任何一種西方的甚麼現代主義或結構主義,可以套用其作品中。在結構上不是輕易解讀的。他的作品愈往後期發展愈趨散文化,結構偏向鬆散。在他最後一本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中,更已進入化境,幾乎有點看似信手拈來,不着痕迹。但是細心分析,又不似是隨興而發,而是經過細心安排,只是作者讓一切人工化的東西移除,讓你完全感受到渾然天成,仿如巧奪天工,不見任何人為化的斧鑿痕迹。

我想起一趟去蘇梅島的島嶼旅行經驗。踏足島嶼,放眼陽光與海灘,海天相接,一望無際。你可以選擇在沙灘傘下躺在白色的沙灘椅,翻看書,飲椰青。沙灘前有泳池,泳池旁邊有小酒吧廳,你可以坐在池邊飲啤酒,食薯條,而桌子是原木頭製成的。前面是海聲,後面是樹聲,一片綠油油的天然綠林,還有雀鳥聲吱吱。這樣的大自然環境是非常怡人的,跟理想中的熱帶世界十分相似。不過,我慢慢發現,這一切表面看似自然的風光,其實背後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做到的。試想你拿起椰青,滿頭滿身都是蒼蠅和蜜蜂,你還有心情坐下來閒靜看書嗎?你坐在池邊,吃薯條,吃到一半,天然樹檯爬出無數的螞蟻,跟你比快佔領整碟薯條,你還有閒情一邊飲啤酒,一邊欣賞海聲、樹聲嗎?還有無數的蚊子,各種蛇蟲鼠蟻,真實的大自然其實是充滿危險和髒亂的。所以你享受到的大自然風光,絕不是天然而來的,原來那個島嶼每晚有專人清除海上的落葉,清走沙灘上的垃圾;朝早有不同專家治蟲驅蚊。自然化是一種高手所為,自然而然,所花的精力比大刀闊斧更大。

也斯追求的蕪雜、包容,自然而然,其實在電影中台灣佳洛水的拍攝中,結合也斯的文字已呈現出來。我將也斯一生追求的自然美透過空間轉移,影像化呈現出來。那種經歷風霜的美,正是他的性格和他的文學所一直追求的。

現代抒情的精髓,簡言之就是一種有別於古代人的抒情。我們生活在現代都市,不會為古人生活的動植物而詠嘆,但是我們可以為一個苦瓜頌詩,可以為一杯鴛鴦感動,信手拈來,自然成詩。這種感情不是來自政治的歌頌,而是隨詩人個人情感自然流露的。(這個觀點我曾經發表文章談過,這裡不贅言了。詳細分析可以參看拙文〈中西抒情:也斯《剪紙》中七十年代殖民香港的都市情感〉,收於陳素怡編:《也斯作品評論集(小說部分)》,2011年)。

也斯寫詩,有一個殖民地時代的成長背景。在中英文化混雜的背景下,感情是內歛的,複雜的,但不是表面的、逻誇張的。他總是抗拒一切簡化的「東方主義」式的解讀,例如用帆船代表香港,這種二元對立、簡單概括的符號。也斯筆下追求的是自然的繁複,複雜的人性,多層次的大千世界。這樣一種追求,成為了我拍攝也斯影片的主調。以情為結構,讓生者與逝者、現在與過去、理性與情感、創作作品與詩人生活的界限都自然而然地融合,編織一個繁複而不見斧鑿的詩人心象。

 

2. 拼湊

《也斯:東西》的另一個有趣的地方,是也斯的朋友很多。如果拍攝也斯,他不可能單獨出現,他永遠是生活在朋友之中。他給我的朋友名單,來自南北東西,多不勝數。最後我單是訪問他的朋友,已經差不多有四十多位。也斯生前還打趣地說:「我的朋友都有我性格的一面,你把他們都拍攝到電影中,拼合起來就是我的性格了。」

我於是採用了後現代拼湊的方法,讓他每一個朋友變成一塊拼圖。但是我要用電影語言,精準地把握他的朋友個性,讓觀眾一眼看出來。事實上,在一齣電影有限的篇幅中,每個朋友平均呈現的時間只有半分鐘至一分半鐘。換句話說,我要用四十多種方法呈現他的朋友性格,而每一個出現的時間是非常短促,這是非常具挑戰性的。

譬如拍攝德國學者顧彬的時候,我事前看過他的言論,知道他一向是敢言的硬漢,亦是一位詩人。原來的構思中有德國,不過限於經費,我無法去了。剛好顧彬經過香港,給我兩三個小時拍攝。當天天氣陰霾,我請他到所住酒店附近的沙灘漫步。天突然下起雨來,我想到了,這是一個很好的表述方法。於是我斗膽問顧彬教授:「我不給你雨傘,請你在雨下走走,可以麼?」顧彬教授果然是位爽朗的詩人,一口答應。當時他身穿名貴的西裝,在雨中的沙灘漫步,風雨中的海浪翻騰,他依然自信地踏着詩人的節奏,不徐不疾。這就是顧彬的性格了!

我就這樣用四十多種方法把他的朋友性格表現出來,他們眼中的也斯都各有不同。這種方法拼湊出來的也斯形象,顯得複雜而真實。每個人眼中的也斯,慢慢豐富了我對也斯原來的印象。其間拼湊的形象,有時是互相對應,有時是互相矛盾的。

也斯的世界很大,他一生要立志,將香港文學帶到世界各地。在有限的資金和時間下製作,我無法追隨他人生的步伐。最終我的影片只能記錄了瑞士蘇黎世、布拉格、美國三藩市、葡萄牙、澳門、上海、台灣的野柳、佳洛水、鹿港、蘇澳等多個城市。而這個電影亦夾雜多國語言,包括英語、德語、法語、韓語、葡萄牙語、日語、台語等,幸好有多位不同語言專家克服問題。

也斯具有多重身份,詩人、小說家、散文家、教授、學者、文化批評家、文藝批評者、業餘攝影愛好者等,最終這個複雜而多層次的拼湊下,追蹤到家人眼中的父親,妻子眼中的丈夫,電影更追蹤到也斯的成長,發現也斯這麼一位成功的學者和作家,原來有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他有一個悲慘的童年。

也斯很喜歡以苦瓜自喻。也許他一直「把苦澀藏在心中」(〈給苦瓜的頌詩〉)。雖然每次拍攝,其實我們都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記錄的訪問內容。在鏡頭前,他從來不流露一份愁緒,永遠樂觀面對。

《也斯:東西》的剪接工作十分複雜,我和剪接師李津河推掉所有工作,全職處理剪接工序,每天花大約八小時工作,差不多維持了大半年時間。完成剪接的時候,我重看影片,覺得好似明白了也斯很多地方,又好似發現了一些不明白他的地方。這部電影的特色是,也斯形象要看完整齣電影後在腦海中拼湊出來的。我很感動台灣公映後,有觀眾看了三遍,更有一位台灣觀眾看了五遍,後來香港大學特別場更專程來香港再看第六遍。《也斯:東西》確有它耐人尋味的地方,我發現這齣電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能量,觸及了更多人生與靈魂的問題。

我堅持了六年,去完成心中的香港文學拼圖。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值得的。劉以鬯在島嶼的邊緣抗命,為理想掙扎;也斯以一個微小的個人,堅持帶着香港文學走遍世界。觀賞這兩齣電影,會可能找到香港文化的靈魂嗎?

如果紀錄片有生命,紀錄片也活着! 


黃勁輝,《劉以鬯:1918》、《也斯:東西》電影導演。「文學與電影」叢書(香港大學出版社等)主編及策劃,出版四本。曾經憑電影《奪命金》劇本,榮獲台北金馬獎等兩岸三地「最佳編劇」獎項。著有短篇小說集《變形的俄羅斯娃娃》、《香港:重複的城市》等。最新長篇小說《張保仔:海上抗命》(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