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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林軒:31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2月號總第432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陳林軒

她活到八十歲,便像一團糟糕破舊的包袱,三個兒子說好每人養她一個月,但誰都不肯多負擔一天。於是碰上31號,這一家說三十天已到趕她走,到了下一家又問她一個月還沒完怎麼就來。總之,這天她是沒有飯吃的。

早上起牀後,出房門之前,她看了眼日曆,幸好看了,才知道已經31號了。她來來去去的,總是帶着這本日曆。大兒媳婦背地裡笑過她,說她數着日子輪流吃他們。很可能就是說給她聽的,難怪她都聽見了。聽見了也沒辦法,只要她不死,就得在兒子媳婦們手底下討碗飯吃。其實對於她這樣的老人,日子真沒甚麼好數的,一生都快過完了,多一天少一天也不算甚麼。鄉下人沒甚麼文化,好在數字還認得。她帶着日曆,只是為了提醒自己這飢餓又難堪的31號。

她收回門把上的手,坐到牀上,她聽力還行,可以聽見一門之隔兒媳婦張羅孫子吃早飯。壞就壞在今天是禮拜三,如果是週末,她起得比全家人都早,就可以先去喝水墊墊肚子。

門外孫子鬧脾氣,不肯好好吃飯不肯去幼兒園。現在孩子金貴,從前她和丈夫每天忙着種地幹活,哪有空管兒子,考不考得上大學,有沒有前途全憑自己。好在三個兒子都爭氣,就是沒考上大學的,也做生意發了家。丈夫死了以後她只得去城裡投靠兒子們,村裡人講她好福氣,進城享清福。她被那些人的話語感染了,有那麼一瞬間,也覺得高興。高興得忘了三個兒媳婦的存在,直到進了城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三個兒子三家人,早早商量過了,以貌似最公平的方式盡孝道。三個家門一個月進去一個,拎着簡陋的行李,流浪一樣。

她記得自己做兒媳婦的時候,婆婆厲害的,說甚麼都得聽。老話說媳婦熬成婆,誰都有這麼一遭,可等到她做婆婆,彷彿甚麼都反了。她只好用她樸素年邁的大腦,理解甚麼叫寄人籬下。

兒子也起來了,清喉嚨的聲音,「啃啃」的,這點三兄弟和他爸爸一模一樣。三個兒子她從來沒偏袒過誰,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一樣疼一樣愛,揍起來也一樣狠。說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小時候他們可沒少挨打。有時候她想如果當初偏心一點誰,他們爸爸打他們的時候,為其中一個說說話攔一攔,現在會不會記她的好,比另外兩個對她更孝順一點。可是早就來不及了。

兒媳婦一面哄孫子一面和兒子講話,夫妻倆一個尖聲尖氣,一個低沉地回應。她聽不清楚,總歸是家長里短那點子事,裡頭應該還有晚上幾點要送她去下一家。兒媳婦巴不得她早點走,橫竪都是看人臉色,她卻不願意去得太早,怕撞上飯點。31號哪家都沒她的飯,她隱隱覺得三個兒媳婦是通了氣的,要在這一天內看她的笑話。她們對她的態度那麼一致,她是她們共同的敵人。

「叮」的一聲,估計是孫子扔掉了勺子,外面一陣亂,有女聲的責罵有童聲的抗議,接着大門「咚」地關了,孫子喊着爸爸爸爸,是兒子出門了。兒子們總是很忙的,回到家也沒空理她的樣子。有一次,在車後座她幾乎要問出口,說她一整天餓肚子,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從前是她養活他們三個,她一個人甚麼活兒都能幹,老了連一口飯也吃不上,好窩囊。說出口在兒子跟前沒面子,她還是有這點自尊心的。可是她畢竟是個活人,一整天關在房間裡,兒子不可能不知道。想到這裡,又叫她傷心。

有時候她在一旁偷偷看看兒子,一個個都是做丈夫做父親的成年男子了,她有種恐怖的欣慰。時間是盆水從頭澆下來,須臾就在腳邊流逝掉。三個小搗蛋鬼,掛着鼻涕的樣子還尤在眼前,長孫都上了小學了。別人給她支招,叫她幫着帶孩子,這樣兒媳婦多少有點感激,不至於對她太壞。她也不是沒試過,反倒遭了嫌棄。兒媳婦說現在講究科學餵養,她甚麼都不懂,不讓她插手。她在家裡沒地位。有人講她兒媳婦心腸壞,她知道兒子也不好,枕邊風吹着甚麼都依老婆的。

又是「咚」一聲,接着沒了動靜,那是兒媳婦孫子出門了。她也出門來喝喝水。這房子,和從前農村裡兩樣的,有沙發有各色電器,家具也高檔。廚房裡都用電做飯,早上起來豆漿機「嗚嗚」響,平底鍋裡翻着金黃的雞蛋,從外面買來的包子還熱騰騰的……其實她只要一碗稀飯拌點鹹菜就夠了,午飯晚飯就着點剩菜,花不上幾個錢。可要是這麼和他們講,就真的和討飯沒區別了。

鄰居給過她一塊錢,她接受了。知道鄰居是可憐她,又不是甚麼大恩惠,只不過一點善意,不然她還有甚麼辦法。有了這一塊錢,她可以偷偷去超市買個饅頭,捱過這個31號。

她看看時鐘,二十四小時還沒過去一半,她於是計劃下午四點再去買,那時候吃,或許夜裡就不至於太餓,睡過一晚,明早就有稀飯吃。

那一塊錢躺在褲子口袋裡,她不放心拿出來看看又放進去,有多少年口袋裡都空空如也,不像別人家老了還有退休金,她早就忘了拿錢買東西是甚麼滋味。兒媳婦熱衷網購,家裡快遞不斷。購物是快樂的,她想。有一次最小的孫子突然拉她去小區的便利店,原來那裡有他想坐的搖搖車。兩塊硬幣一次,她沒有。孫子嘴撅得老高,他說你怎麼這麼窮。

無所事事,她從陽台上往下看,有老人帶着孫兒在小區裡玩耍。小孩子笑啊鬧啊都是可愛的。她想但凡自己有點錢,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卻願意給孫子們買東西。男孩子喜歡槍啊刀啊,女孩子就買裙子和娃娃。這樣孩子們會喜歡她一些,她也不那麼像個寄居的老廢物。

起了風,花盆裡植株搖搖擺擺的,晃得人眼花。她不知道這種花叫康乃馨,一蓬一蓬大朵大朵的像浴球,已經開到荼蘼了,聞上去還有粉紅的餘韻。她從前都只見過些野生野長的路邊花,城裡甚麼都金貴些,兒媳婦當初說是用了好些錢買回來的,一直盡心照料。她想起兒媳婦的手,再看看自己的手,伺弄花草的手和種莊稼的手自是不同。有時候恨起來,會想兒媳婦也會老,孫兒長大後有樣學樣將之棄如敝屣。

時間難熬,肚裡空空時間更難熬。她索性坐在陽台上看風景。

小區裡的景色有限得很。對過的那家人終年在窗子上蒙着黑色網布,嚴嚴實實的。可家醜依舊如同陽光下靈金色的灰塵,飄得到處都是。連她也不止一次聽見那黑色網布後面傳來的打罵聲,碗碟摔碎或者淒厲的哭號。有時候那家的女人出來晾衣服,黑色網布大幕般拉開,掛各色男女衣物,不等她細看,女人就縮回去了。大幕合上,剩下衣服擺盪着曬太陽。

人生在世,誰都有不願意為人知的苦楚。

她有個同鄉,原本在小區裡做清潔工的,每每看見她都好熱情。她其實有點怕,怕村裡人知道她在城裡過得不好。後來那人換了工作,她才鬆口氣。小區裡的鄰居她倒不忌憚,愁啊怨啊總要有個出口,她和那些人講過一回,人人都罵她兒媳婦壞,罵完各自回家。

快到中午了,她又躲進房間裡,早早躺着午睡。根本也睡不着。人老了覺就少,不過打發時間。兒媳婦是回來了,在廚房裡忙着,不一會兒她聞見目魚乾的氣味,想必是和大骨一起熬湯,聞着臭吃起來香。

隨後是用鑰匙開門的聲響,兒子接孫兒回來吃午飯。她更睡不着了,翻來覆去地換姿勢,想着近來的事情,幾句傷人的話在心裡一遍遍自顧自說個沒完。躺久了腰痠,手也不是手腳也不是腳的,麻了,僵了,怎麼都不舒服。外面有電視的聲音,孫子的笑聲,飯菜的氣味,但都與她不相干。光是躺着,就像是被房間裡的安靜活埋。她這個房間正好朝着小區外,窗子打開就能瞧見樓下的車水馬龍,她沒動,她有限地想像着那些繁華,那年輕人會艷羨的一切,於她都是無用的了。

躺到兩點,她只好又出了房門,水喝太多得上廁所。家裡人都走光了,她實在扛不住,更新了計劃。提前去買饅頭,分成兩次吃,一次在三點,一次在夜裡。

出門後她腦子裡就只想着那家超市,沒注意到自己走得過於快了,差點撞了人。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有點接不上氣。才知道那是個小姑娘,正禮貌地問她還好嗎。她有些不好意思,鑽地縫是來不及了,只得擺擺手。

下午超市裡冷清得很,她沒來過,在裡面轉了老半天才找到賣熟食的攤位。這裡是個食物世界,她嚥嚥口水,走過烤鴨、麵包、炸雞……有個小伙子,在她前面,提着兩大袋白饅頭,她心想她的錢只夠買一個。等他走開了,上前去發現白饅頭一個不剩。

小伙子拎着所有白饅頭晃晃悠悠離開了。她聽見肚子的叫聲,似在不捨饅頭的遠去。

接着她又看到,在已經空蕩蕩的蒸籠旁邊,還有一籠紅糖饅頭,可以聞見那甜味在招手。更大,更有滋味,卻也更貴。她不死心又問了服務員價格,當對方說要幾個,她只得倉皇地搖搖頭。

返家途中她十分沮喪,步子放得極慢,遠遠就看見鄰居朝她招手,她也招招手回應。

「去哪裡呀?」為了掩飾失落,她決定先開口。

「準備去接孫女放學了。」鄰居滿臉笑,慢條斯理說道:「你在散步啊。」

她略點點頭,轉移話題說:「你這條絲巾真好看。」

「我兒媳婦去日本回來送的,還行吧,我是有點怕太花了。其實上回去雲南也看中條絲巾的,一開始覺得顏色太艷沒買,完了又後悔……哎喲,先不說了哈,學校該要放學了。」

兩個人邊笑邊道別,鄰居風風火火去了。

就在那幾句言語的間隙,她不是沒想過再要五毛錢,只需要五毛錢,終歸說不出口來。

電梯一路上升,她的心卻在下沉。梯廂光可鑒人,萬花筒一般,一個她捂住了肚子,上下左右無數個她同時哀愁地嘆一口氣。她很後悔,剛才應該張口的,甚麼廉恥甚麼禮貌,顧得上嗎?

她再次關進房間裡。夕陽淌血,染紅了天西邊。而長方形的窗戶上一片紅霞燦爛,像一幅水彩的落日圖被鑲在框裡。她朝着夕照迎面望去,在那片金紅色層層暈染的雲裡,她想起曾經年少的鄉間時光,她原來也年輕過的,擁有像朝陽一樣熠熠的美好。不久,黑暗從四面圍剿過去,她回過神來,想這起是黃昏。太陽的尾巴還磨蹭在山頭,夜幕就迫不及待拉開了。她往後一跌,倒在扶手椅裡,房間完全暗下來,窗外是燈火霓虹,與她無關的世界。

房門外的餐廳裡,兒子兒媳孫子正在吃飯,那才是一家人,她只是把身無分文的老骨頭。她轉頭看向穿衣鏡,黑暗裡只見着一個模糊不堪的影子,哪有人樣?簡直是鬼。

這個家難道就是這麼顛倒錯亂?兒子不像兒子,母親不像母親。她身後的門縫裡漏進來一絲光亮,一點歡聲笑語,朦朦朧朧的,襯托得這房裡的黑暗更黑更暗了。她想起同村的老張頭,久病牀前無孝子,落得喝農藥的下場。

她想要麼就往吊燈上拋一條繩子,結實一些的。踩個板櫈上去,可能掙扎痛苦一陣子,也就過去了。

那是叩門聲,兒子要來送她往下一家去。她坐在那裡恍恍惚惚的,好像暫時甚麼都忘了,聽見這聲音突然又記起來,在這世上她是有三個兒子的。

 

 



陳林軒 1989年生,現居廈門,電商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