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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赳赳:焚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2月號總第432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胡赳赳

明明愛冥冥。這種愛談不上是愛,只是某種吸引力。明明假裝在午睡,伏在課桌上,慢慢瞇開眼睛,看左側斜前方的冥冥。冥冥的胸脯開始發育。在毛衣裡鼓鼓囊囊。那是一道優美的弧線。明明的喉頭一緊。他的喉結掐住了自己的喉嚨。

冥冥瘋瘋癲癲,一下課就跟男同學們打打鬧鬧。有一次在追打過程中,她的上衣被撕扯得可以鑽進去兩三個人。居然有兩三個人鑽進去了。他們像一連串粽子。冥冥轉過身來,急紅了眼。他們一起倒地。滾了起來。這是個罕見的時辰。明明看着這一切。

週六大掃除後,明明喊了一個男生到操場上去。他們互相扭打到一起。十分不幸的是,明明被揍得鼻青臉腫。

明明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哭起來了。破皮的地方疼呀。一會哭聲停止。他看着天上的白雲,寂靜地移動。周遭只有蟲鳴和青草的香氣,一面湖水如明鏡般平靜。

過了暑假,明明就要到縣城上高中了。每到傍晚,他就跑到冥冥住的房子外。看裡面電燈亮開。有時冥冥會在窗下做些甚麼。她和姐姐、妹妹大叫起來。又大笑。冥冥每天傍晚都洗頭。臉盆裡的水往門口一潑,流到明明腳下。所以在明明此後的印象中,冥冥永遠是濕漉漉的,髮尖上向下淌着水。

坐着蹦蹦車,半個小時後,明明頭一回到了縣城。火車站旁邊有夜市。餛飩、皮蛋、炒菜,散發着香氣。十字路口旁邊,錄影廳裡傳來殺伐之聲。幾個年輕人叼着煙,瞇着眼,在街頭把檯球撞擊得沖天響。再過兩個路口,就是百貨一條街,明明買了住校要用的衣物、襪子。因此煥然一新。走過電影院對面的遊戲機室時,他看到高中語文老師在裡面玩街機遊戲,趕緊閃過。

校門口有個磁帶店,似乎全是盜版。兩塊一盒。郵局裡有《氣功》雜誌賣,擺在《科幻文學》旁邊。幾個不怎麼學習的男生,往往坐在教室後排看《人之初》和《知音》。

冥冥也來到了縣城打工。幫叔叔的物資在鐵路發貨。列車呼嘯而來,隨後是漫長的寂靜。冥冥把硬幣放在鐵軌上,又一輛列車飛馳而過,硬幣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明明發現班裡有個女生長得很像冥冥。就總是關注她。許多男生給她遞條子,都被她撕了。她喜歡語文老師,尤其喜歡語文老師讀她的範文。此時,她便低着頭,一臉緋紅。

 

女生叫米米。但男生都叫她咪咪,瞇着眼睛叫她咪咪。咪咪,這是你的作業本。諸如此類。好吧,米米接受了這個稱謂。她盡量佝着背,以免胸前太過明顯。

一到午飯時間,校廣播站裡就會播出咪咪的聲音。最後一句話是歡迎來稿。這時男生臉上露出會意的神色,流里流氣。

明明很生氣,他認為這樣對一個女生不夠尊重。但他束手無策。於是,他把鋁飯盒敲得山響。某一下,敲翻了。土豆粉條灑落一地。

咪咪是唯一不戴眼鏡的女學生,她能發現,有幾個男生,總是倚在二樓、三樓教室外的欄杆上,目送她。有一天晚上,幾個男生夜晚翻進女生宿舍,被保衛處捉住,喝問幹甚麼,男生說夢遊。那一次把咪咪嚇得不輕。

咪咪開始戴上眼鏡,把胸部勒住。每天不修邊幅地去上課。好在這一切沒有影響學業,她依然是班上的三甲。

明明可就慘了。不知為甚麼,他上課老走神。對聲音尤為敏感,外界一點動靜,都能影響到他。他聽到一隻螞蟻說,肚子餓。果然,他看到螞蟻爬到書桌上來了,啃一顆飯粒。他想自己是不是神經衰弱。

一個週末,他逛到離學校不遠的火車站附近。看到一個身影。冥冥?他遲疑地喊了一聲。對方轉過頭來,燦爛一笑。

他們倆接上頭了。冥冥邀請明明去她的單身宿舍,他們倆用「熱得快」下了一大盆子麵條,還打了雞蛋。兩個人吃飽了,坐在那裡動彈不得。一會兒跑火車,整個宿舍就都顫抖了起來。兩人哈哈大笑。

有一條河道穿越縣城。每到夕陽時分,那兒就特別美。明明帶着冥冥去看日落。兩人各有自己的心事,但又享受着短暫的寧靜。

冥冥說,我想去大城市。明明差點就要說,你是我第一個暗戀對象。他轉念說道,我要能考上大學,應該也能去個大城市。武漢?廣州?北京?你喜歡哪一個。

冥冥說聽說廣州好掙錢。北京太神聖了不敢去。武漢人太野蠻。

明明說大城市有很多種可能性,但縣城裡生活單調得一眼能望到盡頭。明明這樣說有道理,每到週末,他的娛樂就是學校方圓兩公里:租武俠小說,鑽錄影廳,打檯球,打街機遊戲。有時也去小飯館加個餐,但更多地還是買泡麵吃。明明跟冥冥說,人世間的美味,莫過於下了晚自習,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吃個速食麵。

冥冥說自己晚上聽着火車入睡已經習慣了。火車南來北往。不是上北京,就是下廣州。那裡有不一樣的生活吧。

兩個人都比較內向,偶爾有一句話。有昏鴉掠起,太陽掉到河溝子了。

 

明明神經衰弱。晚上睡不着。

他四點鐘爬起來,在路燈下背英語單詞。但實在是記了又忘。五點鐘陸續有同學起牀了,路燈下背單詞的人越來越多。到六點,天濛濛亮,開水房裡人就多了起來。下完早飯米,放筐裡,值班同學抬到蒸氣室。上完早自習,就可以有早飯吃了。春秋天還好,可以在操場上野餐。冬天就只能站在走廊上,夏天則盡量躲到陰涼處。

他和咪咪之間沒甚麼交集。他坐在教室裡靠後。咪咪坐在第二排。他們也不是一個組。高中沒甚麼文藝活動。有時文娛委員會在課前帶頭唱歌,振奮精神。偶爾唱一首張學友的歌,大家都很激動。明明仔細聽辨咪咪的聲音,但還是淹沒在大合唱之中。

咪咪從五樓上跳下來時是不久之後的事。她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據說是語文老師的老婆。沒有人知道她們之間發生了甚麼,或者說了甚麼。學校禁止討論這件事。咪咪像一陣風消失了。那個下午所有人趴在欄杆上圍觀,救護車把她的屍體覆上白被單,運走了。

明明跟冥冥講起了咪咪。明明在冥冥宿舍裡四處找香煙。沒找到。明明打算輟學,因為他認為自己考不上大學。冥冥揉了揉眼睛,告訴他,再堅持一下。不行的話,明年複讀。火車又呼嘯而過。宿舍顫抖了起來。

冥冥出門去買了一盒紅金龍香煙。他們倆一人抽了一根。抽完了就並排躺在一起。誰也不說話。吊扇在天花板上溫柔地旋轉。周圍能聽到蟬鳴。

 

明明再看語文老師時,多了一層恨意。但是語文老師確實教得好。明明又有些恨不起來。老師講李白,講起李白煉丹、仗劍、喝酒的日子,明明聽得如癡如醉。明明在本子上畫李白。晚上也夢到了李白。李白時而會輕功,時而夜行千里,為友復仇。明明把楚留香、荊軻和李白的故事在夢中編織到一塊兒了。

咪咪臨終前有一本日記。但這本日記是個謎。咪咪臨終前的記錄都寫在這個日記本上。但是,有可能,她又將它付之一炬,化為灰燼。也有可能,她將它藏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留待她心愛的人去打開。總之,學校不事聲張地處理了她的後事。她的父母也沒有到學校來鬧事。每年自殺的跳樓的學生,總有幾個。也許是心理問題,也許是憂鬱症。學生們也見怪不怪了。失戀或者學業壓力,或者甚麼事情想不開,以及要自證清白,跳下去,聽說是個不錯的選擇。

生和死之間的界線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遙不可及。選擇死亡,選擇暴烈的死亡,選擇跳樓這一成功率最高的自殺方式,真的有一了百了的痛快嗎?明明苦思冥想,也不得其解。

明明的成績在班上永遠是中等水準。這就像大家對他的評價:一般、普通。明明相貌平平,個子不太高也不太矮,既不會做甚麼出格的事,也不甘心拖後腿。就連膚色,不算太白也不算太黑。頭髮,不算長,但也不太短。這樣的人,就是中不溜秋的。他存在就和隱身了一般,以至於若干年後,班主任和同學們都想不起他來。同學會上,看到畢業合影時,大家說哦哦哦想起來了,但又半天想不起他的名字。

或許,大部分人一輩子都像明明這樣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隱隱有個甚麼夢想,但隨着時間一天天逝去,那夢想便也緊緊收束了起來,封存了起來,生怕別人知曉。自己嚴防死守,似乎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於想起來就臉紅,說出來就失去了尊嚴。

明明的夢想也被打碎了。他高考的結果並不出人意料。他考的既不太好,也絕不能稱作太差。沒能去成北京,也沒能去成廣州。就連省城的大學也沒考上。他去了一個三線城市的普通專科學院。學甚麼呢?學師範。不確定自己有甚麼用處的人,那就選擇當老師吧。鐵飯碗。

高考完後,他和同學一樣喝了個爛醉。看別人摔啤酒瓶子,他也勉力摔了一個。午夜十二點,他繞着學校花壇走了一圈。趴在地上吐了一圈。結果把一對男女同學嚇得夠嗆,提着褲子逃之夭夭。

他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咪咪以前的宿舍門口。門口黑洞洞的。有人從窗戶往外扔紙。也有人在宿舍樓旁邊的水泥墩子上,燒複習資料。這天,學校竟然破天荒地沒停電。

他也湊到火堆跟前,一本本的書往裡扔。火光映照下,他看到一本薄薄的病歷,已經燒了一半。他忽然在上面看到了咪咪的名字,便趕緊搶了下來。用汗衫摁熄了。他捧着病歷,似乎很沉重的樣子。終於能翻動了,他停在了某一頁。大熱天的,他竟然感覺寒冷。

 

冥冥在小縣城裡呆不住。她還是想南下。

深圳四季如春,那裡年輕人多。太多白手起家的故事,一到過年,就在鄉下四處流傳。冥冥多多少少有些按捺不住。

她問明明的意見,明明說反正年輕,應該多出去闖闖。既便不成功,將來還可以回來。

明明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實際上他對自己的前途,還茫然不知。他對自己即將要上的大學,也一無所知。世界展開的樣態,遠遠沒有他想像的那樣迅疾和一目瞭然。

他告訴冥冥,盡量要多看書。不然,將來被淘汰了怎麼辦?他贈了許多小說給冥冥讀。那時高中生讀書也很混亂,經典和流行混雜在一起,一邊讀托爾斯泰,一邊也讀金庸。而且,課業又重,那閒暇的閱讀竟或沒有。因此,許多書也只翻看了一半。

冥冥只愛讀亦舒的小說。躲進別人的小說中談情說愛,這幾乎是少女們的通行法則。冥冥也不例外。她讀亦舒,也讀到了張愛玲。但還是覺得亦舒的小說來得帶感,故事迷離又痛快。一個又一個庸俗的套子,但她還是願意進入這樣的套子。

冥冥當然希望自己有個高大英俊的男友,但她過往較密的卻是明明。她喜歡明明的規矩,但弱點也是中規中矩。初中同學,知根知底,但是,各自又有不一樣的前途考量,也未必能走到一起。她不知道自己曾經是明明的暗戀對象。

明明呢,多少有些木訥。曾經有無數個週末的夜晚,他能夠牽着冥冥的手一起散步的,但他始終未曾邁出這一步。二人的發展,漫不經心的時候居多。或許是由於課業的壓力,或許是由於不想這麼早就負起責任。但更多的,恐怕是害怕他人的閒言碎語吧。

明明雖然成績不那麼出色。但他隱隱知道,班上有一條分界線,自律的同學,都是要求上進的;而放縱的同學,等同於被老師放棄。被老師放棄,就等同於被家長放棄,被社會放棄。

明明知道,如果他邁出這一步,他和冥冥發展出戀愛關係。就意味着他提前摘下了勝利果實。但這果實將會是苦澀的。

這才剛滿十八歲,明明看着班上的同學,頭髮都熬白了。為了高考,明明的頭髮也白了幾根。這真是奇怪啊,莫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真白了少年頭,就不悲切了嗎。

 

明明好不容易搞到了一桶汽油。

他曾經到加油站,但是別人不賣給他。他也想到了酒精,但酒精這玩藝兒沒有感覺,還是汽油有勁。他夜裡跑到一個停車場,把車輛的油箱門撬開,用嘴吸着一根粗管子,這時發生了虹吸,汽油被他慢慢吸出來了。他把它們導流到準備好的塑膠桶裡。

所幸沒有人發現他。明明拎着塑膠桶飛奔。他回到學校,悄悄繞過了門衛。他在語文老師的門外佇立了良久。繞着建築物轉了幾個圈。語文老師在一樓,燈光早已熄了。屋子裡還有女人和孩子。明明轉身去了學校的中央花壇。

他把汽油潑撒在花上,他一定是想把這些花燒給誰。終於,天快朦朦亮了。明明的鼻子裡瀰漫着汽油的好聞的氣味。

他遠遠走開,扔進去了一隻打火機。

火燄「嘭」地炸裂開來。熊熊烈燄映着天邊的晨曦。壯觀極了。學校裡靜謐無人。

這場大火沒有造成任何財產損失,終於也沒有人追究。

 

他在冥冥宿舍裡躲了一個星期。

他閉門不出。夏天有蚊子,他們放下蚊帳,在涼蓆上相對而坐。旁邊只有一台小電扇發出嗡嗡的聲響。

窗外的蟬鳴和時而馳過的火車產生的抖動,讓人催生出了一種末日感。

冥冥似乎永遠在用「熱得快」,煮麵條,煮粥,煮開水。他們還吃速食麵、麵包。有時冥冥也去外面端回來一碗餛飩或者一屜小籠包。

夜裡有老鼠。明明聽到牠們的嘶叫。他起來,找了半天,又未找見。

天快亮了,明明終於睡去。他夢見了咪咪,也夢見了身邊的冥冥。兩個人幻化成一個人,出現在學校的花壇中。向他抬手。等他走過去,一朵特別大的花張開花蕊,將他倆包繞起來,最終吞噬。

這個夢讓明明汗津津的。他被驚醒了。發現不知甚麼時候,他和冥冥抱在一起。冥冥整個身體都壓在他身上。他有些吃不消,感覺憋得很難受,然後一下子湧了出來。他把自己的短褲弄濕了。

明明有些倉皇。他不知該如何處理。倒是冥冥很周到,把他短褲剝下來,扔到水盆子裡。又給他擦洗乾淨,蓋上毛巾被。明明被這種體貼打動了,他頭一次感受到某種溫暖。

 

語文老師仍舊騎着自行車。眼鏡片朝上,孤獨的反光。

有時他打領帶,有時不打。但穿着球鞋。

他的自行車被老婆擦得鋥亮,他的頭髮一絲不苟――或許讓他老婆用熨斗熨過,以致於服服帖帖。

他講課時嘴裡含混有詞,但沒人搞明白,他說的是甚麼。因為他用方言夾雜着普通話。

他迷人之處在於風度翩翩,自鳴得意,眼高於頂。以此哄騙年輕人。

他認為當代作家都是一些傻子,用賤兮兮的方式赤裸裸地模仿外國文學家。他欣賞屈原、王維、老舍那些尋死的人。自殺的人。或許,還有跳樓的人。

那從容一跳。對於語文老師而言,是一種召喚,人格的召喚。偉大的文學傳統的召喚。

他講到,農村裡頭有一種喝農藥的文學,以死抗爭,以死辯白,以死對抗冤屈或僅僅因為賭氣。那種文學帶着濃濃的農藥味。如果你想不開,便可以服用它,從此徹底了斷。那文學在哪兒呢?在一場爭論之中,在沉默之中,在心底的咒語與怨念之中。然後是那些與世間糾纏不休者的嚎啕大哭。他們,還有一些娘們,噴發出火山岩漿一樣的眼淚。她們開始抽泣與數落。念及亡人的平生事蹟與善行嘉德,那絕對是一部寫給普通人的上佳自傳。有時他們添油加醋,觸景生情,兔死狐悲,想到自己的傷心事或委屈事,為了自己的名分或榮譽,用超強的共情能力和移花接木的本事處理給了亡人。這就是文學。

底下人聽呆了。咪咪也是。明明也是。明明探頭看看咪咪,咪咪只是一個背影。一個專注的背影。時而伏案,或許在本子上記下些甚麼。咪咪的頭髮也像熨過,一絲不苟,像假的,像一面黑色的旗幟。咪咪這天穿着背帶褲。她的形體全部插在背帶褲中。身上被毛衣裹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縫隙。但只要語文老師的眼光掃過,咪咪覺得對方像X光一樣,把自己給看穿了。

 

明明的籃球打得不錯。他把多餘的精力發洩在籃球上。

他跳投,轉身跳投,三分線外跳投。他找到對抗重力的快感。

但顯然這是徒勞的。他一次次地落下,又一次次地拔地而起。

神經衰弱在運動後明顯好轉。他的作息終於正常了。成績也在悄悄匍匐前進。同學們都在聽甚麼歌呢?收音機的音樂排行榜。經常能聽到林志穎的《十七歲的雨季》。呵,不正是給他們唱的嗎。那歌聲甜美卻假模假式,充滿憧憬和一廂情願的白日夢。

那時,一邊是學業,一邊是白日夢患者。學業把思緒拉進現實。解析幾何,立體幾何,立馬人就清醒了。但生理上的激素卻又讓人做夢,發呆,白日夢。喜歡下雨,喜歡多愁善感,喜歡自作多情,喜歡想像。七想八想,人就進入了自己的迷宮。人在自己的迷宮裡,起初玩得很興奮,時間長了,便出不來了,便迷失了。

咪咪是否就這樣迷失了?這是一個謎。

明明未必解得開這個謎。

咪咪跳樓前,並沒有甚麼異樣。她按時上課、上食堂、上晚自習。生活規律得單調極了。

她依然有說有笑。既不外向也不內向。既不故作天真也不故作老成。她的作文,依然是範文。她讀一點張愛玲和杜拉斯,但應該不會思想上染毒。

當然,食堂的飯菜難吃,有蟑螂和菜青蟲,也許會更改一個人的智力水準,並使其做出極端的行為。但這顯然是一件沒有證據的事情,或者說,證據鏈太過複雜漫長。除非大家都變瘋狂或集體中毒,才有可能。

沒有任何迹象表示,咪咪受到過刺激或言行傷害。她可能會走進一些男生的夢裡。但,這並不值得擔心。因為夢會醒的。怕就怕咪咪自己編織了一個夢,沉醉其中。

 

明明把拾撿到的病歷,拿給冥冥看。

他希望冥冥幫他分析一下。病歷只有一半了,邊緣黑焦。

冥冥翻到有字的最後一頁,上面有妊娠呈陽性的診斷。

冥冥和明明一樣,有些蒙了。跳下去的,是兩條人命。

 

冥冥決定幫明明調查這件事。她認為語文老師的老婆是個切入點。

語文老師和老婆很恩愛,是學校裡的模範。大家一提起來,都豎大拇指。

一到週末,小倆口就去看電影。有時,語文老師也給老婆送花。一有節日,他們就要下館子吃一頓。

經常,語文老師騎着自行車,後座上載着他的老婆。叮鈴鈴駛過校園,成為一道風景。他老婆的裙裾揚得很高,笑聲傳得很遠。

咪咪有時能從宿舍樓道裡看着這一切。她定定地站着,不知道在想甚麼。

這個景像很嚇人。她的室友後來說她像着了魔一樣。茶飯不思。

然而學習的壓力大,每個人都無暇他顧。咪咪自己過一陣便也進入了正軌。

冥冥去菜市場買菜。她看見語文老師的老婆也來了。有攤主打招呼說:「百合,我們家的菜今天上得新鮮。你愛吃的蘑菇專門給你留着。」

百合沒有帶籃子。冥冥遞了一個布袋上去:「我這多一個。你拿去用吧。」

百合見袋子乾淨,上面有個小熊的圖案,很清新。笑了笑,接了過去。連聲說謝謝。買完蘑菇,轉身便走。冥冥快步跟了上去。說:「我在火車站發送物資,這種布包、小玩藝,還挺多的。有時間的話,約着一起看一看。」

百合眼睛一亮,連忙跟冥冥約時間。

 

次日,百合便欣欣然去了。到了冥冥宿舍,見各種新奇小玩藝兒鋪了一地。

百合喜不自勝。拿起一支口紅,又翻看一個化妝鏡盒。冥冥笑着說:「這些東西都是過路物資,運往各大批發市場的。」

百合說:「小縣城裡,居然還有這些玩藝,你這兒真是聚寶盆。」

冥冥幫着翻揀,笑着說:「以後只要一有新貨來了,我就通知你。」

百合說:「我老公想要一個錢包。如果有合適的,推薦給我啊。」

冥冥問:「你老公是做甚麼職業的,錢包得和品位相稱。」

百合說:「縣高中老師。平時在校園裡居多。」

冥冥說:「那好辦。文雅一點的錢包。最好是帶品牌的。這事我留意着。聽說縣高中很難進。學生學習壓力大。這兩年跳樓的,據說不少。」

百合沉默了半晌,說:「人各有命。」

冥冥趕緊把話題扯開:「當老師也不容易。孩子王。我要是能上高中,現在也高中畢業了。」

百合說:「有時間上學校去玩。」冥冥說一定。

百合心滿意足地挑了一包東西走了。臨走時,冥冥還送了一個布娃娃給她。

 

一週後,冥冥去學校找百合。給她帶去了一個皮爾卡丹的男式錢包。

她跟百合說,這個是品牌淘汰的次品,除了顏色上淡了一點外,其它和真品沒區別。但價錢是真品的五分之一。

百合帶冥冥在學校裡走了走。還上家裡坐了坐。沒有見到語文老師,據說在辦公室備課。

冥冥停在中央花壇那裡,問:「這地怎麼都黑了。」

百合說:「前一陣這裡失火了,花都燒沒了,地也燒焦了。也不知是失火還是有人放火。學校估計是學生畢業了搗蛋。」

再往前走,看到了五層高的教學樓。冥冥問百合:「你有恐高症嗎?」百合說沒有。冥冥說:「不知跳樓的人怎麼想的,這麼高的樓跳下來,就不害怕嗎?」百合說:「肯定是心理有問題。一時想不開。要不然,誰願意選擇這麼激烈的方式。」

百合心裡想,關鍵是死後的姿勢不優美。

冥冥說:「聽說今年有個女生跳下去了。」

百合淡然地說:「是啊,都快畢業了。沒扛住。是我們家李老師的一個學生。」

冥冥試探着問了一下詳情:「是因為學習壓力大了,還是談戀愛失戀了?」

百合說:「現在還不清楚,公安局派人來看了看,確認是自殺。」

冥冥說:「你認識她嗎?」

百合說:「本來不認識。但她來找過李老師,輔導作文。還在我們家吃過一頓飯。」

冥冥說:「那你最後一次見她,是甚麼時候?」

百合一指天台,說:「跳樓那天。」

那天百合給李老師做了他最愛吃的蘑菇燉小雞。李老師忙於備課,中午沒有回家,百合給送了過去。李老師還沒來得及吃飯,咪咪過來找他,似乎有甚麼話對他說。李老師看咪咪瘦得不成樣子,便把蘑菇燉小雞推給咪咪,要求她必須全部吃完。有甚麼話,吃完再說。咪咪含着淚,默默吃完了。卻沒再說甚麼。向李老師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百合去收拾碗筷。正好碰到咪咪轉身出來。她聽李老師說飯菜給咪咪吃了。趕忙追了出來。咪咪爬上了教學樓的天台。百合緊跟過去。咪咪說:我很快樂。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冥冥追問說:「你是見證者,但沒有人懷疑是你推下去的嗎?」

百合說:「推人是會留下痕迹的。法醫鑒定,沒有這個痕迹。而且我也沒有作案動機。」

冥冥說:「也許,咪咪和你們家李老師好上了。你懷恨在心。有沒有這個可能?」

百合站住了,冷冷地說:「你跟那些俗人都一樣。沒證據地懷疑別人。」

冥冥說:「咪咪跳樓的時候,懷孕在身。你知道嗎?」

百合怔了半天,不敢相信。轉晌她說:「但這和李老師應該沒有關係。李老師那方面不行。所以我們一直沒有孩子。」

冥冥暗示說:「在家裡不行,不一定在外面不行。」

百合說道:「我們去醫院排查過,的確是男方的問題。所以這件事肯定跟李老師無關。」

冥冥的思路走入了死胡同。所有的線索忽然就斷了。李老師對咪咪很好,但並沒有實質的糾葛。咪咪或許暗自依戀着李老師,但並不是那層關係。

 

冥冥還是決定離開這個縣城。火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徒留下大地顫抖。

滿載着貨物和人口的綠皮火車,也載着各自的傷悲和憧憬。

明明去送她。在月台上,明明擁抱了冥冥,這是個戰友式的擁抱。與自己的過往作別。

冥冥要南下去深圳。而明明呢,再過幾天,他就要去那個誰都沒聽說過的師範學院報到。明明對前景充滿着黯淡之意,而冥冥的眸子裡卻熠熠生輝。她的新生活即將開始。

對咪咪的調查依然沒有甚麼結果。咪咪為甚麼懷孕?為甚麼跳樓?冥冥決定不去想。她實在是想要開始一種新生活了。

上火車的時候,她忍不住對明明說出了實情:「咪咪是我的姐姐。」

 

火車遠去。明明一下呆住了。

他想不到,冥冥是咪咪的妹妹。怪不得對於她倆,他總是會在幻想中疊加在一起。

的確,咪咪和冥冥有幾分相似,尤其是她們一笑的時候,在右頰都有一個小酒窩。

一個那麼近,一個那麼遠。那個近的,後來遠了。那個遠的,後來近了。人和人的距離,由遠及近,又由近而遠。直至火車變成一個黑點。

明明仔細回憶,以前見過冥冥的姐姐沒有。他只知道,冥冥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姐姐只有放假才回來,因為住在外婆家,在另一個鎮上讀書。她們都姓陳,陳米、陳冥。

陳冥和陳米不睦很久了。她們畢竟生活在一起的時光不長。見面也總是互相嫉妒、互相挖苦。兩個美麗的女孩子,自然誰也不服誰。陳米考上高中後,陳冥要出去找工作,這區別越發明顯。她們互相不理睬,不聞不問,老死不相往來。

陳米跳樓的死訊,陳冥還是聽明明說的。於是她決定去找真相。然而真相的結果,幾乎沒有真相。似乎每個成年人,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隱藏得很好,找不到任何蛛絲螞迹。

 

明明在一個山城的師範學院埋頭苦讀。這個學院還沒有高中大。

圖書館藏書也不多,他一個人老去借書顯得很惹人注目。因此他整日都在閱覽室坐着。那裡有很多報刊雜誌。

某天,他看到一個新聞:澳大利亞一個女孩子,吃了可以致幻的蘑菇,跳樓身亡,她的父母把蘑菇提供者告上了法庭。

明明陷入了沉思。

 

沒過幾天,他收到了冥冥從遙遠南方寄來的信件。

信件是日常問候,信中還夾了一百元錢。用報紙包着。

冥冥在信中叮囑他要看那張報紙。

那是張省報。省報上多的是宣傳、口號和數據。幾乎沒甚麼可看的。但在「社會」欄目中,他找到了母校高中的一條新聞:原來的校長與女學生保持不正當關係,致使懷孕。因家長實名舉報而下台。

 

百合其實一直想離開李老師。她痛苦不堪。

她也想了很多辦法,讓李老師吃了諸多補藥、壯陽藥,也都無效。

吃松茸,以形補形,雖有改善,但很快也不頂用了。百合的生活無望到了極點。

她想等李老師死後,自己也跟着死去。如此甚好。

雨後,她去採了一種蘑菇。悉心煨製,心下忐忑,但還是把一份小雞燉蘑菇遞到了李老師面前。

百合自己,也準備好了安眠藥。

 

咪咪出事前三個月,拿過一次作文獎。

校長親自帶隊,到省城去比賽。那次比賽咪咪並未勝出,但學校給她發了一個參賽榮譽獎。也可以說,是安慰獎。

比賽的前一天,校長親自輔導,面授機宜,講解到深夜。咪咪實在扛不住,竟然在校長房間裡,聽着聽着睡着了。

 

警方派來與學校接洽的警察,是校長的老熟人。

每年都要發生學生跳樓的事件,警察也見慣不怪,似乎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

所有人都想趕緊把事情了結。該賠償賠償,該安撫安撫,但要控制影響力,不讓討論宣傳。

警察獲得法醫屍檢的結果是:體表沒有任何他人碰觸的痕迹。這是個有經驗的法醫,他還給警察講了一個國外的故事。

非常著名的一個案例是愛莉絲.西格案。關於這位女士是自己失足落下陽台還是被推下去的,法庭科學家經過了嚴謹的實驗才證明了可憐的女士是被扔下去的。 

這位女士的丈夫有「殺人動機」,但卻宣稱他妻子是在修空調的時候掉下去的。於是,一位法庭科學家根據那位四十八歲婦女的身高和體重,動手做了幾個假人模特,又安排了一台攝像機。

攝像機攝錄的結果表明,假如Iris是因為意外墜落,那麼她的身體落地後距樓房的牆角不會超過三點二米。假如她是自己跳下去的,那麼該距離不會大於四點三米。當時根據現場情況,女士的屍體被發現時離樓房有五米。很明顯,她是被扔下去的。

警察和法醫看了看教學樓,量了量距離。信心滿滿地確認咪咪是自殺。他們回去交差結案了。

 

李老師內心是極其哀傷的。

前一刻鐘,一個他可以傾心傳授的學生坐在對面。後一刻鐘,就成為無法言明的逝者。

上課鈴響了,他鎮定了一下,整整衣領,摸摸頭髮,走出門去。

 

 



胡赳赳 1979年生,雙魚座,湖北人。現生活於北京,主持「若谷樓書系」的出版和「赳赳說字」漢字節目,也寫點詩歌和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