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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 棉:列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2月號總第432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棉棉

陽光把過道照得極度明亮。那節沒有編號的車廂裡的吸煙者們,在這裡抽過幾次煙以後,給這個過道起了個名字叫「behind the third world」。這裡連接着兩節車廂,但只有通往沒有編號的車廂的門是可以打開的。

此時這一雙漂亮的男女(那種個人化的漂亮),他們變幻莫測的各種小表情彷彿在表示關於交際的談話現已結束――在這兒終於可以推心置腹地聊一聊了。

德國男子應該比中國女子大一些。可能是他的模糊性啟動了她內心關於愛情的概念。就像演員即將登上舞台,他們此時正通過這發光的過道過渡到各自虛擬的角色,在這樣一個中間地帶,儘管她發現他時男時女,但那並不重要,她依然想與他相愛。陽光把過道照得極度明亮,她必須把自己放在他的陰影裡,以便可以看着他,他總是不停地抽煙和離開,彷彿從不能忍受寂靜。

也有另外一些過來抽煙和偷聽的人,其中包括女主人公。在女主人公看來,這對男女來不及思考對方的哪一部分震動了自己,就已開始盤算一個怎樣的對方會接受一個怎樣的自己――這一切都太過明顯。他們一點也不努力去明白對方,他們只是試圖在愛對方。無論如何,在女主人公看來,這一對剛剛認識的男女,他們那對萬事萬物的虛榮和不可救藥的迷戀,事實上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傷感。他們都很會說,但是他們並不擅長談論他們的感覺。

男:我們談到了金.卡戴珊,現在又說起她時你說你知道嗎其實我當時並不知道你在說誰。

女:我其實不知道你說的是一個人的名字。後來我回想,在你提到她之前,我在談論關於恐嚇的話題。所以你突然說起了這個金甚麼的,我還以為你在說關於虛榮,或者恐嚇。感覺被恐嚇其實也可能是一種虛榮,處於對於身份的理解或誤解。有時我也懷疑那是我的病態或者虛榮。但在我們的談話結束後,我問了一個人你的最後一個問題到底是甚麼?他說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這位金甚麼的中國版。但是,這女的到底是誰?他告訴我她是一位名人。我又接着問那她是做甚麼的?他說她是那種甚麼都不是的有名的人。我想天啊他在搞甚麼!但是我讓自己冷靜下來。我想也許是我們的溝通有誤解。我對自己說他這麼想我的話我沒問題,但需要和他談一談。所以我想說的是,這就是當我們交流出了狀況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應該有的一種態度。

男:但你知道我對名人這個概念更有興趣,相比作為人類,或是作為生靈,我覺得名人是非常有意思的概念。

女:你又一次打斷我的話了。

男:不,不對。我們是在討論生命。

女:我前男友說過,如果我能停止說話十五分鐘,他就給我一個禮物。直到我們分手,我也沒有得到過任何禮物。所以你也不要打斷我說話,好嗎?我還沒有說完。

男:我人在這裡,就已經是一個禮物。

女:我想說的是,關於這位女士的名字,如果我們在交流中覺得不舒服的話,應該說出來和想一想,是交流中出了差錯,而不是你怎麼想我我到底是個甚麼存在。哦你現在看起來好嚴肅!這也讓我思考我們不同的背景和身份。當我談到恐嚇的時候,你說起這位美國名人。但如果我是和一個俄羅斯策展人說起恐嚇的話,他也許會覺得這是個別的問題。這就是我剛才想說還沒說完的。

男:我不確定明白你的意思。

女:真的嗎?你沒明白我要說的?

男:我試試吧!

女:我只是說我們不同。

男:……是的。

女:但沒關係。

男:我想接着聊剛才的話題,我想接着說金.卡戴珊。人們都裝作很愛她。你會不會愛一個不愛你的人,甚至是根本不知道你的人。還是說人們愛你只是因為你是名人。

女:我不認為自己是名人。如果我想的話,我可以比現在有名得多。當然我還是有想要成名的虛榮,用特定的方式,想要成為有趣的名人,以自己喜歡的方式,但是那是很困難的。這也是為甚麼,幾年以前我開始做一個項目,是關於我自己的假新聞,刊登在雜誌上,附上照片。因為多年以來我都不再接受採訪,但這還是不夠,所以我開始了這個假新聞項目……當然在新聞的最後會說明這是假新聞。總之,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名人,也不覺得人們愛我是因為我出名,這不是我認同的愛。有可能人們是對我有興趣,或者是想要更多瞭解我一點。我覺得愛存在於收到和給予的時刻,當你得到的時候,你清楚那就是愛。愛、性、金錢和藝術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它們都是在特別重要的地點顯現一些重要事情。

男:愛、性、金錢……

女:還有藝術。我認為是一樣的,都是從我們內心生出的一道道彩虹。

男:愛、性、金錢、藝術。

女:是一樣的。

男:你確定?

女:是啊,為甚麼不呢?我的意思是,在我看來,因為它們都表達了一些重要的內容在一些重要的時刻。當然如果我們想討論愛是甚麼,這又不一樣了。愛必須是無條件的,愛並非某種……陷入,因為所有東西一旦陷入,都會破碎。因為我語言的問題,說這些對我來說其實很困難。

男:愛必須和他人有關嗎?愛的互動是在人與人之間嗎?

女:當然,絕對。(其實她沒有聽懂他的話,如果聽懂的話,她也許會回答愛是每個人內心本來就具有的,不需要在跟人互動時才產生。)

男:唯一的?我以為你是佛教徒但也可以愛上這個茶包。

女:愛上這個茶包?是的我可以愛上這個茶包。是的,是的。

男:區別在哪兒?

女:我覺得這個問題挺好的。我覺得愛來源於我們內心。自出生以來,每個人都有一份真實的愛,但是大多數人把它搞丟了而不自知,他們只是用一些簡短的手段來複製愛,例如送花,或是對某人的情感迷戀。這些並不是我描述的愛。我想說的是……但是說得越多,迷失的越多,對嗎?

男:不不不。你說的對我來說很有意思……我們出生時便已經有了愛……這我不敢確定,比如說有很多孩子遭受着一種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那種病,可以叫它醫院病,指的是長期住院、或是在孤兒院的孩子因為被遺棄而發生的身心消極影響,這些孩子沒有得到愛。

女:孩子沒有得到愛?這是誰說的?(這裡她再次沒有聽懂。)

女:我認為父母和子女間的愛是最純潔的,最接近我剛才所描述的愛,因為它是無條件的。

男:真的是無條件的嗎?

女:是的。

男:作為一個基督教背景的人,我覺得愛完全不是無條件的。愛有三種類型:愛慾,這個層面的愛與性更接近;對上帝之愛,或是對某物之愛,是精神上的;以及同情之愛,是更從屬、依賴的愛。我不認為這是無條件的,而是非常真實的。有對象的愛,或許可以無條件,來自古代。也許在中國不太一樣。

女:你說的很有意思。關於愛是甚麼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在不同國家,中國也是。但是對於我來說,我真的認為愛是無條件的,但是這種無條件很難被簡單描述的。

男:對。愛與性有沒有關聯幾乎成了陳詞濫調,但還是要問,愛與性到底有沒有關係?通常因為愛在一起的人們――從我自己的經驗和朋友們的經驗來看――和所愛的人之間的性不一定總會成功。

男:關於愛,每個地方的解釋都不一樣,在中國或是別處……十二世紀的時候,有這種特別美妙的音樂形式――戀歌Minnesang,我作為德國人這是幼年的記憶。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是十二世紀最重要的抒情詩人。愛作為一個主題可以通過戀歌在歐洲傳遞,釋放感情和愛……

女:真有意思。

男:愛通過一種發自內心的藝術形式引入了生活。(其實他可能在說他們通過藝術把愛引入生活。他的德國口音!)

女:真美妙!你會唱這種曲子嗎?

男:我這就唱。

女:我覺得你這樣很浪漫。這種美妙的旋律讓我高興起來。

男:你想不想聊一聊上癮、跟蹤、追逐?我還有一個跟蹤者,法律禁止她靠近我跟我說話。

女:我想知道這個故事!她是藝術家嗎?

男:你不一定想知道,有趣的是,她是個律師。

女:天哪,她迷戀你嗎?

男:是的。

女:怎麼回事呢?你誘惑了她?

男:我去法院起訴了她,因為這是唯一能做的事,我當時太害怕了。 

女:我知道這很嚇人,尤其她還是個律師。

男:其實我覺得她對我來說甚麼也不是,是中性的。

女:你說她甚麼也不是,這太殘酷了。

男:不,是作為不同的存在,抱歉,希望她不會聽到我這麼說。也許她現在就在我身後。你要知道我也花了很久去搞明白怎麼到這個地步的。你到底想不想聽這個故事?

女:想啊。

男:這個故事大概是十年前開始的。她宣稱她愛我。

女:但她對你是依戀吧,無法擺脫你。照我來看,這也許是因為你上輩子對她有依戀。

男:是,不。所以我們上法庭時我需要證明這一點,我有一個律師,而且我必須聲明說我不愛這個女人。這是律師希望我說的。

女:你當着她的面這麼說的嗎?你和她之間有性關係嗎?

男:我必須得那麼說。不,我和她沒有性關係。這也要取決於性關係的定義對吧?

女:很好。或者說,你有沒有給她造成你喜歡她的幻想哪怕只有一瞬間?

男:大概吧。這就是問題所在。

女:也不是你的錯,反正你那麼可愛。

男:我當時也必須思考愛是甚麼。

女:愛不應該是一種恐嚇。這一點她錯了。

男:你也同意,但是這類事情經常發生。有統計顯示,越來越多的人覺得他們在一個愛情關係裡,但事實上他們根本就沒有愛別人,而且根據統計,他們也沒有性生活。世上千百萬人都很不快樂。

女:他們住在一起但沒有性關係?

男:不是,很多人並沒有性生活但也非常高興,我要說的不是性。我要說的是這個女人代表了一些人,對現實有虛擬的幻想,以及對愛有不真實的看法,這有點嚇人,我也想搞明白這種現象從何而來。

女:我想是來自於教育。

男:但是十二世紀的時候就出現了美妙的戀歌,描述對難以得到或難以企及的他人的渴望,但是看當下的虛擬實境,好吧……這也是為甚麼我對金.卡戴珊這個事情感興趣,她是世界上有最多追隨者的女人,或者說人類,而且不僅僅是虛擬的追隨者,也有現實生活裡的人,人們裝作愛她,而且她從中賺了大錢,我想這也許是一種新的品質。

女:這不是愛。

男:對,這不是愛,但是還是很有意思。愛是否可以被操縱,愛本身是否是一種操控?

女:也許可以。(女人又一次沒有聽明白)

男:我想有時候你必須要愛這個概念,因為這些和市場息息相關,而市場又和金錢緊密關聯。所以回到我們之前的話題,你說,金錢和愛是一樣的?

女:我說金錢、藝術和愛是一樣的,是指他們同在特定的時刻展現給你特定的重要信息,像是你的內心投射。我想我們終於談到了一些關於愛的有意思的話題,我很贊同你剛才說的,關於被操控的愛。

 

車廂內,大家開始學習玩一個叫「風聲」的遊戲。那對總是在behind the third world抽煙的男女似乎很快玩起了自己的貓捉老鼠的遊戲――那位女士太好奇那位德國男士為甚麼總是去廁所。她在想他總是去廁所幹甚麼呢?她很快認為無論他去廁所是做甚麼他都把一切隱藏得太好了!他是那樣一種人。她認為關鍵點不在於他是愛男人還是愛女人或者像他說自己的具有一切的可能,關鍵點在於他是否能夠愛?她甚至很快問自己:那麼我們到底是甚麼時候成了新型怪獸的呢?

某一刻她終於鼓起勇氣跟蹤他到了廁所門口,在她被他突然發現的那一刻,她的故作鎮定像是一語道破天機:當你用朋友的角度來定位他人時,朋友的特質已經在你身上發生,而當我們用不淨的角度定位他人時,記住,不淨已成為你的特質,這時我們當發起愛的角度,去轉化角度的墮落!

那位德國男士看着這位總像是很興奮的女士,她顯得那麼不真實,像是一片堅硬的影子,或者某種臨時版。

女士看着他那張奇特的臉接着說:所以,一切是心在各種角度與境界的顯現,是流暢的。就好比是高速車輛窗外的護欄,超脫了有和無的感受,成為一道道光影!

 

男主人公不吃那些火車上的飯,餓了他會吃一些帶來的堅果。男女主人公此時在同一車廂內,他們雖然不說話,但男主人公一直在觀察女主人公,他甚至很快發現這個女孩對吃很感興趣――她總在研究別人吃甚麼,雖然她從不直接面對她感興趣的主題,她總是非常小心的走一步停幾步低頭(用耳朵)觀察一下再走近她的目標,有時男主人公甚至產生那種她在對他撒嬌的錯覺。大部分時候他認為食物是她最大的興趣――她特別愛吃。除此之外,她沒有甚麼情緒。他知道她早發現了他在觀察她,從她的耳朵的細微轉動中他可以判斷出她對他的目光是有感覺的,她甚至對此感到害羞(有壓力)。有時在他忘了她的時候,她又會突然優雅地在最遠處做出一系列的微小的舞蹈動作,以引起他的注意,她有能力讓他的目光穿過那些聲音而停留在她身上。 

 

沒有編號的車廂裡的人們開始玩遊戲。這裡有粉紅先生、紅先生、藍小姐、紅小姐、粉紅小姐、白先生、橙先生……有很多粉紅先生,很多紅小姐、粉紅小姐。確切地說,當第一位粉紅先生消失時,馬上會有第二位粉紅先生自動補上。除了女主人公,沒有人在意不斷有人消失這一現象。其實女主人公也不在意,她只是稍微在意了一下,可能因為她以前做記者時的職業習慣還在,就像被做了絕育手術的貓有時也會在晚上叫幾聲一樣。

火車晚點了,在大家都快要睡着的時候,可能是到了邊境,在黑暗中,火車突然停了。

當時女主人公正在偷聽兩個「笨女人」的談話,當她們討論到誰更笨的時候,火車突然停了,大家紛紛醒來,通過behind the third world,有人看到這列車廂在跟它的左右車廂緩緩分離。兩位「笨女人」變得十分不安起來,不清楚是誰在勸誰安靜一些,她們的英語顯得越來越捲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刺耳。甚至有一位站起來開始來回踱步,像所有災難片裡的那些夫妻,沉不住氣的那一方甚至會說:我知道,我就知道,我早知道會這樣!

後來她們終於安靜下來,再後來她們就不見了。一些人上了車廂,他們用長長的探測儀器檢查了一番大家的行李。

 

大家像是說好了一樣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等着,一點聲音都沒有(其實隱約有一個緩慢吐着粗氣的喘氣或打呼聲,像是一位男性發出的,也有可能是一位老太太的。這聲音從這一刻起就一直在那裡,或者它從來就在,只是在這一刻被一些人認出了),男主人公在黑暗中看見穿着白衣服的女主人公寂靜地凝視着遙遠的窗外,他順着她凝視的方向看出去,那裡一片漆黑,但是他確信她一定發現了甚麼她感興趣的東西,她身體的姿態向男主人公顯示了那種罕見的孩子般的天真與專注。

又過了一會兒,大家看見這節車廂被緩緩地加到了另外兩節車廂中間,並且好像要準備開動了,車廂裡的人立刻就開心起來,像是和平終於到來,一切都包含着希望,彷彿彼此之間的距離也一下子縮短了很多。


棉 棉 出生於上海,涉足於當代藝術、電子樂、電影領域。文學作品被翻譯成十五種語言發行出版,主要文學作品《糖》《熊貓》《失蹤表演》(Vanishing A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