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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麗娜:男人的咖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2月號總第432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方麗娜

接到羅塞爾的電話時,藍潔已將她的栗色小奔停靠在街邊,從偏門繞過長廊,輕輕推開咖啡廳最深的這一閣。羅塞爾在一片嘈雜的背景音樂下,急促地對藍潔說,由於臨時出了點狀況,他還在舞台上,將比約定時間晚到會兒,請她務必等待和諒解。這個維也納愛樂樂團的大提琴手,壓低嗓門說話時的語調,如大提琴結束時的尾音。

這是八月的最後一個週末,「Der Mann」(德語:男人)的咖啡廳裡一派輕鬆。實際上,維也納人只要坐進咖啡館,便有種與世隔絕的閒適。多麼重要的事,都別想撼動喝咖啡的人。藍潔就想起了維也納咖啡文化的代言人,那個將咖啡喝成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鼻祖――奧地利詩人彼得.阿爾騰貝格。他有首詩,家喻戶曉。

 

當你心情鬱悶時,去咖啡館吧。

當你被爽約時,去咖啡館吧。

當你入不敷出時,去咖啡館吧。

當你生活不如意時,去咖啡館吧!

 

藍潔對號入座地想:眼下的我,到底屬於哪一類呢?鬱悶,爽約,入不敷出?藍潔嘴角掀動,兀自笑了笑。

頭戴黑色菱角帽的服務生,不卑不亢地走過來,黑色短裙和緊身小馬甲,將身體的曲線勾勒得性感十足。她含笑問藍潔要點甚麼?那略帶生硬的德語裡,分明透着匈牙利或斯洛伐克的本土口音。藍潔不假思索地說:來杯布洛諾,請多加點奶油!

女生有一雙金棕色瞳仁,小米色捲曲的短髮,鷺鷥一樣的長腿,舉手投足間英姿颯爽的。就藍潔的審美觀來說,她欣賞女人身上有那麼一點英氣。她自己的打扮就合乎這種趨向,偏好中性。時下的藍潔着一條爽利的咖啡色格子短裙,同色系沒膝高筒靴,橄欖綠長袖體恤衫,微微翻捲的半長髮,被一頂駝色細簷兒帽半掩着。

雕花玻璃門緩緩開啟,藍潔舉目望去――不是羅塞爾,而是一位灰色西服的長者。紅潤透亮的面頰,打理精緻的分叉貼面鬍,銀紅色格子圍巾,像是剛剛從奧匈帝國的宮廷壁畫裡走出來的。長者的目光與藍潔迷惘的眸子邂逅時,他身體前傾,脫帽致意,有條不紊地將衣帽掛向牆角的衣架,而後優雅得體地坐下來,靜候侍者的到來。

藍潔便想,這種骨子裡保有維也納老派紳士風度的人,通常情況下,只會在維也納皇城腳下的咖啡廳裡才見得到。這家開在西城郊外的「男人的咖啡館」不屬於典型的老式咖啡廳,因此沒有宮廷式穹頂和枝形吊燈,年輕的侍者也缺乏沉湎已久的紳士淑女之風。但它的好處在於,為不同情緒的顧客做了準備。偏重時尚的那一閣,坐滿了五花八門的年輕人,吃喝聊天以及喧嘩;臨門的帶天窗的那部分,是吞雲吐霧者的天堂。而藍潔所在的這一閣,桌椅檯燈和沙發都合乎巴洛克式風尚,酒紅色的絨面牆裙上,掛了幾幅裝潢考究的人物和風景畫。藍潔之所以直奔這裡,並非出於古典情結,而是傾心於此處的安靜和私密。因為今天,羅塞爾約她來,有要事商談。

等待的時光,藍潔把目光從倫勃朗的《花神》,移向埃德加的《舞女》,然後下意識瞅了瞅腕上的錶。一刻鐘過去了,羅塞爾還不見蹤影,斜對面的男女不緊不慢地聊着,男人的目光偶爾偏離,與藍潔虛無的眼神撞在一起,表情訕訕的。柔和的檯燈下,那位神情寡淡的老太太,手裡捧了本厚厚的書,旁若無人地沉浸於自己的世界。

藍潔一直覺得,維也納的咖啡館就像這座城市本身,瀰散着諳於世事的溫潤氣息。她記得薩迪說過,維也納的文人,無一不迷戀咖啡館。那些思想的碎片,總是隨着咖啡豆的濃香迸發出來。男人們熟諳一張一弛的人生哲理,知道除了日夜兼程奔赴人生理想之外,更需要偶爾停下腳步,欣賞一下路邊的風景。從紛繁蕪雜的塵世裡洗盡鉛華,低下頭來審視一番內心。這個時候的咖啡館,就像一個小小的烏托邦。

沒有人關心藍潔的存在,也無人猜度她的心事。西方國家就這點好,不管你是名花有主,還是孑然一身,抑或是同性戀者,都司空見慣,沒有人大驚小怪。自從羅塞爾不辭而別,藍潔一直沒再回老家。她像掐滅煙蒂那樣,狠狠打消了回家的念頭。除了父母關切的目光,還有鄰里間誇張的熱情,認識不認識的見了面就把你問個底朝天。藍潔一想起這些,就脊樑骨發緊。

潛意識裡,她是不是對於單身這件事,有着強烈的抵觸和忌諱呢?藍潔的眼睛瞬間潮潤。她趕緊忍住了。不由得埋怨起羅塞爾,怪他在約定好的時間裡,竟會遲到!

可話又說回來,藝術家嘛,總是伴隨着種種即興的色彩,防不勝防的。他和她親密相處的兩年,可不就是一場即興表演麼!藍潔自覺不自覺地遷就着他,就像遷就當年的薩迪。兩年前的那個週末,雲淡風輕的,羅塞爾的深藍色眸子裡星光閃爍,他深情地對藍潔說,等我參加完年底的歐洲巡演,咱們就結婚。語氣果決而不容置疑。興奮頭上,藍潔一個電話打給了遠在雲南的母親,娘倆隔着山水暢想了好一陣兒。

豈料,聖誕節剛過,兩人的關係就莫名其妙地陷入僵局。羅塞爾甩門而去!

秋天的咖啡純淨而理性,藍潔握着綠瓷小杯扭頭窗外。遠處的阿爾卑斯山黑魆魆的,有一種靜穆的美。對街的胡桃樹虯枝盤旋,紫藤纏繞,像一位爬滿了鬍子的老人。他們的關係始於此,難道也要在此劃上一個圈不成?藍潔暗想。窗子呼啦一下被風合上,乳白色紗簾隨之鼓盪起來。一窗之隔的露天咖啡園裡忽明忽暗的,被風吹襲的夾竹桃搖搖欲墜。藍潔霎時想起三年前,正是一場大風,將羅塞爾颳到了她跟前。

 

2

那是春夏之交,陽光潑墨似地瀉下來,開闊的露天咖啡園裡座無虛席。陽光下的「男人咖啡館」總是人滿為患,人們追着光和影來到這裡,一坐就是大半天。週末的午後,藍潔無所事事,沿着柏油小馬路蹓躂着就走了過來。她的公寓樓離這兒不遠,步行十幾分鐘便到了。

懷着興致,藍潔在咖啡館的裡裡外外兜了一圈,竟沒找到一個空位。年輕的侍者聳聳肩,深表歉意地對她說:走廊邊上有個站位,不知您願意嗎?

永不凋謝的咖啡品質,讓藍潔一往情深,欲罷不能。儘管是個風口,她也毫不在意。藍潔穿了件紫色撒花吊帶連衣裙,外面裹了件象牙色短風衣,白色的小靴子。靠在廊簷下的圓桌旁,藍潔情不自禁地將衣領高高豎起。一杯濃香四溢的布魯諾附着厚厚的奶油,送到了小桌上。藍潔望着咖啡上的熱氣,在化不開的濃香裡發了一會兒呆,用眼睛的餘光掃視着周遭的男士們。

一股風,沒頭沒腦地從走廊拐角處灌進來,藍潔的長髮被吹得紛紛揚揚,垂掛的桌布波浪般翻了起來,不偏不倚蓋在藍潔的咖啡上。她驚呼着掀開來,一不小心,雪白的桌布連同自己的風衣長袖,都被濺上了咖啡。藍潔在風中尷尬地收拾着殘局,都有些不知所措了。這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他顯然看到了這一幕,誠懇地對藍潔說: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那邊有個空位!

兩株茂密的夾竹桃之間,自然構成花園最隱蔽的一角。藍潔連連道着謝,大大方方坐在了男人對面的小沙發裡。從疾風中閃避到安全地帶,藍潔如同從動盪不安的大海,瞬間駛入寧靜的港灣。男人介紹說,他叫羅塞爾,是維也納愛樂樂團的一名大提琴手,並幫藍潔叫了一杯她要的咖啡。藍潔也不失禮貌地做了自我介紹,用調侃的口吻說,大名鼎鼎的維也納愛樂樂團音樂會,她於半年前的金色大廳裡看過一場,可惜因座位離得太遠,沒能看清大提琴手的面孔。

羅塞爾驚詫於藍潔嫺熟的德語,羞澀道,將來有機會,一定請她坐在前排觀看自己的演奏。藍潔欣然同意。並說自己在維也納大學修的是德語語言碩士,眼下,她是一名奧地利政府指定的專職翻譯人員。

風漸漸變得弱勢,光線水紋似地在眼前起起伏伏,一陣花草汁液的腥味從背後飄過來,在兩人間築起一道誘人的芬芳。羅塞爾的目光,在藍潔光影斑駁的臉上遊弋着,並看着藍潔的眼睛說:你經常到這家咖啡館來。

藍潔暗自一驚,意識到對方留意她多時了。便故作鎮靜地說:我喜歡這裡的咖啡,也迷上了你們的咖啡文化。

是啊,維也納的咖啡文化由來已久。要看清維也納人的面孔,就不能忽視咖啡館的存在。這家男人的咖啡館雖遠離市區,但不拘泥於古老的傳統模式,善於別出心裁,推陳出新,為各種情緒的人準備好了歸宿。

歸宿?這個詞用得有意思!倒也是,來這裡的人既可衣着講究,也可着裝隨意,甚至可以牽上心愛的狗。我覺得手捧咖啡的每一個人,都那麼悠閒自得,和藹可親,在這個濃香撲鼻的世界裡,人與人之間的溫度增加了,距離也似乎縮小了。

咖啡就像一位善解人意的老朋友,寬容,周到,不拘一格。當你百無聊賴時,它是催情劑;當你心境動盪難以自制時,它幫你恢復澄淨,從而撫平你的創傷。藍潔用心聽着,感覺羅塞爾的額頭和嘴唇,在越來越濃的黃昏裡泛着玫瑰色的光。順着他的思路藍潔進而感知,維也納的咖啡館扮演着數不清的文化功能,社交娛樂閱讀等等。

咖啡讓我清醒,並賦予我激情和創造力。羅塞爾語氣低沉:對我這樣的單身漢來說,它就像起居室、書房,甚至客廳。說完羅塞爾取下茶色玻璃鏡,將蒙上了水汽的鏡片取下,在空氣裡輕輕晃了晃,待水汽被風吹乾後,他重新將眼鏡,架在鼻樑上。

在夕陽的襯托下,藍潔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煥發出一種雕塑般的光澤。她驀地想起薩迪,想起他和她在雲南度過的那段時光。有一次,她應薩迪的請求,拐彎抹角找到古城背後的「至尊」咖啡館。薩迪還是第一次,在遠離故鄉的土地上喝到了新鮮的咖啡。聽着咖啡豆在機器裡研磨時發出的噼哩啪啦聲響,薩迪兩眼發光,眼角的皺紋一根根舒展開來。薩迪建議她也來一杯,並為她定了塊香草蛋糕。藍潔順從地喝了一口,苦澀難耐,皺着眉頭想:這麼苦的東西有甚麼好喝?真不明白西方人為何「自討苦吃」!可薩迪的表情分明在告訴她,那是一份不言而喻的享受。啜飲咖啡時,薩迪安詳、自信,唯我獨尊。彷彿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這時一輛深藍色寶馬車,戛然停靠在咖啡廳側門,把藍潔從綿長的回憶中喚回到現實。藍潔透過落地窗,盯着從車裡走出的那個人,修長的身段套了件黑色燕尾服,雪白的衣領,是羅塞爾!

 

3

屈指算來,他們有一年零十個月沒見了。這會兒,倆人一照面,都頗有幾分尷尬,四目相對,一時無語。羅塞爾的眼神和表情,讓藍潔瞬間想起某位哀傷的英倫歌手。

幾秒鐘後,羅塞爾眉峰一挑,笑了,他張開雙臂擁抱了藍潔,說:你瘦了!

你也是。藍潔回應道。你一定餓壞了,先吃點東西吧。揚手叫來了服務生。羅塞爾隨即點了培根套餐,外加一份煙燻鵝肝醬。他定了定神,歉意地解釋說:本來今天的演出沒我甚麼事兒,但因另一位女大提琴手當場暈倒了,沒辦法,我必須趕去救場。

藍潔頓時就釋然了。救場如救火,沒甚麼可說的。看到羅塞爾昔日豐潤的面頰明顯消瘦,藍潔的內心掠過一絲憐惜。除此之外,他那光潔細膩的額頭,柔和的五官,以及講話時如大提琴的尾音,絲毫都沒有改變。歲月在回味中平和地度過,在沒有彼此的時光裡,藍潔一度對他心生怨恨,但隨着世事的淘洗,已變作對生命的一種頓悟。藍潔突然覺得,此刻的他們,都沒有失去最初的自己。也許,夢幻還沒有破滅。

羅塞爾注視藍潔的眼神裡,明顯帶着溫度。儘管分手的那個晚上,他執拗得不可理喻。不經意間,藍潔的思緒回到了兩年前的聖誕之夜,羅塞爾一臉冰霜,頭也不回地離她而去,讓她猝不及防。望着滴水成冰的窗外,藍潔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被挖走了一塊。那個冬季,出奇的漫長,前所未有的冷,一場風雪將藍潔推到了另一個男人的牀上。男人是她的客戶,她出色的翻譯幫這個溫州商人挽回了一筆巨額損失。那是一次寂寞與感激的野合。在一次次不摻雜任何感情的交合中,藍潔的心麻木而憂傷。她就像櫥窗裡的一個模特,面無表情地被人剝光,又被套上衣服。半年後,藍潔乾脆俐落地剪斷了與那人的往來――猶如剪掉自己的長髮,還不至於傷筋動骨。

你再來杯咖啡吧?羅塞爾輕聲問。用完了餐,便是他們的咖啡時光。

喝着咖啡,兩人恢復了安詳與寧和。藍潔曾想像着,西方藝術家習慣於穿黑風衣,喝黑咖啡,不停地抽煙。羅塞爾不抽煙,只是每晚喝一點葡萄酒。冬天喝紅的,夏天則喝白葡萄酒。從羅塞爾這裡藍潔才知,奧地利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白葡萄酒。羅塞爾白皙而潔淨的手指,讓藍潔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們第一次外出度假的時光。

也是秋季,他們從維也納乘上火車,一路沿海岸線西行。金風玉露,晨光渲染着兩個人的愉悅,目光交匯時指尖輕觸,十指相扣,熱戀之吻甘之如飴。晚上,他們下榻在那不勒斯一個簡樸的海邊客棧,在咖啡繚繞的沙發上,他撫弄着她,自上而下,輕柔紓緩,如同撥弄懷中的琴弦。窗外波濤洶湧,潮起潮落,他們在藍色的海面上盡情解鎖着各種姿勢,任由激情的荷爾蒙,演繹出動人心魄的交響曲。

私下裡,藍潔的心是忐忑的。因為跟羅塞爾在一起,尤其在牀上,薩迪的影子總時不時闖進來。薩迪出事後,藍潔痛不欲生,很長時間以來她都活在一種恍惚中。就像一個瀕死的人,急需一個男人,一份刺激,來釋放沉重的肉身,從中攝取勇氣和能量,以驅散她那無法排遣的痛。羅塞爾的出現,如同上帝送給她的一份禮物。接下來,一切都變得渾然天成。他們開始同居,並且時常攜手來咖啡館用早餐。桌上擺着煎蛋、乳酪、沙拉米和藍莓果醬,當然,還有熱氣騰騰的咖啡。有一次,羅塞爾看着滿桌的早餐,忍俊不禁。藍潔莫名其妙。羅塞爾的眼裡閃過一絲狡黠,說:奧地利人常說,過於相愛的人,早餐會吃得異常多!

可不是麼,昨晚羅塞爾撫摸着她說:我喜歡你講話前抿嘴的樣子,還有你乳溝裡的心形胎記。他們在牀上是如此瘋狂如此盡興,精疲力竭之後酣然入睡。一覺醒來便直奔咖啡館。想到這些,藍潔的臉上熱辣辣的。

感情上一旦起了波瀾,心裡的空虛就會無限放大。藍潔對羅塞爾的身體越發地依賴。因此只要在一起,他們就不停地做愛。身體相擁肉體絞纏之際,兩個人在精神上的契合與凝結,卻也隨着光陰的飛逝,漸入佳境了。羅塞爾外出參加演出時,藍潔就一個人來這裡。她有種錯覺,彷彿男人的咖啡有助於稀釋她對羅塞爾的思念,甚至紓解她肉體的膨脹。

秋日的一天,他們在多瑙河邊散步後,坐進山腳下的貝多芬酒莊,喝着清涼爽口的新釀葡萄酒,各自點了份烤豬排和炸蘑菇。淡淡的秋陽照在層層疊疊的葡萄園裡,將籬笆牆下的一尊雕像喚醒了。那是一副氤氳着古典氣息的畫面,以及光影下一尊氣質絕美的人體造型。羅塞爾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雕塑,突然脫口而出:是薩迪的作品!

聽到薩迪的名字,藍潔的周身為之一顫,手裡的高腳杯嘩啦一下墜落在地。

羅塞爾驚覺,似乎意識到甚麼,關切地問:你怎麼了,沒事吧?

藍潔努力掩飾着,然而她的內心,卻已是驚濤拍岸。她再也無法平靜了。那些早已模糊的疆界,在秋陽的照射下,驟然變得明晰、透亮,壁壘分明。

 

4

那個時候,藍潔還是雲南師範大學英語系的一名女生。為了減輕爹娘的壓力,藍潔響應系裡的號召,在學有餘力的前提下,勤工儉學,自給自足。在這個方向上,不少同學選擇做家教,而藍潔獨闢蹊徑。她找到昆明國旅的一位師兄,毛遂自薦,在雲南的山水之間做了一名兼職導遊。

適逢夏季,麗江古城迎來了著名的奧地利藝術家薩迪。薩迪通過昆明國旅,正在尋求一名精通德語或英語的年輕導遊。經過篩選,資質優秀的藍潔被選中,順理成章地走近畫家。藍潔至今記得與薩迪初次見面的那個午後,她從旅行社助理高盛的手中,接過畫家的地址,一路小跑地摸到了薩迪在麗江古城租住的小閣樓。

對畫家來說,藍潔出現的這一刻,簡直像濕地上升起了一株鬱金香,鮮潤、清麗、脫俗。對於她的到來,薩迪舉着煙斗在古銅色的迴廊下,已等候多時了。

在藍潔眼中,人到中年的薩迪雖算不上英俊,可他那挺拔軒昂的身材,輪廓清晰的五官,以及齊耳的煙灰色頭髮,與自己心目中的藝術家形象十分吻合。儘管薩迪有些不苟言笑,可他打量藍潔時的溫情脈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平易感。

接下來的日子,藍潔根據畫家的要求,帶他去了他夢寐以求的地方。峽谷溪流間的苗家山寨,深藏於叢林之中的彝族村落,神秘莫測的女兒國……在澄淨而幽暗的月光下,薩迪對藍潔說,幾年前他曾隨幾位歐洲藝術家,參加了香格里拉探險隊,那趟神奇的旅行所帶給他的視覺衝擊,成就了他日後的眾多畫作,那是一種魔力般的體驗!

在藍潔的建議下,薩迪興致勃勃聽了一場堪稱中國最古老音樂的納西古樂。在那個古色古香的木質舞台上,薩迪看到了一幫活化石般的老人。他們端坐於台上,彈撥着各種樂器,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藍潔貼近薩迪的耳膜,輕聲說,不到麗江不算到雲南,不聽納西古樂就不算到麗江!

隨後,薩迪對藍潔表示:我不再出門了。我要為鼓脹的靈感尋找一個出口。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看我作畫,同時幫我煮煮咖啡,弄點吃的。

能近距離觀看一個藝術家作畫,是求之不得的事啊!

每天清晨,藍潔便披着山寨的薄霧從家裡出來,她帶上早點,一路沿溪畔來到小閣樓,依照薩迪的指點,藍潔小心翼翼地用他那把意大利壺為他煮咖啡。只要薩迪需要,藍潔就滿心歡喜地幫他固定畫布,調製顏料,沖洗五花八門的顏料盤,繼而默立身後,不動聲色地看他作畫。薩迪凝神於畫框前,用色彩詮釋着光影的層次,風景的變換,以及人物的情緒湧動。在潛移默化中,藍潔對藝術的感覺被一點點開啟了。

看着藍潔顧盼神飛的模樣,薩迪嘴角的微笑意味深長。青黛色的屋頂上,隱隱傳來古城的喧囂與熱鬧,紅紗縵瓦的閣樓內安詳、寧靜、私密。這裡早已沒了僱主之分,藍潔也不用刻意考慮自己該做甚麼,他們就像一對父女或師生,形影相隨,其樂融融。時光不溫不火地在溪畔蜿蜒流淌,一種莫名的情愫,不知不覺地潛滋暗長着。藝術家對於美的捕捉,原本就有着天然的敏感,面對聰慧靈動眉目傳情的藍潔,薩迪那顆並不蒼老的靈魂,怎會無動於衷呢?

傍晚的麗江人影幢幢,對岸傳來青年男女含蓄而直白的情歌。 薩迪冷靜的眼神在畫板和少女的衣裙間交疊重現,陡然間他畫筆勾勒,輕鬆塗抹,清清爽爽一副少女肖像,瑩瑩獨立於畫布中央――無需陪襯,無需渲染,宛然天成。

當藍潔看到自己被畫家滾燙的激情定格在畫布上,她細密緊緻的毛孔一根根張開了,興奮與渴望的烈燄燃燒在眉宇間。薩迪丟下畫筆,一把抱住藍潔,親吻如雨點般一傾而下。這時,薩迪的手機裡傳出一陣優美動聽的多瑙河圓舞曲,跳動的旋律瞬間撕破凝滯而曖昧的空氣。薩迪如夢初醒,快速走到桌前拿起了手機。

在藍潔迷惑的背影中,薩迪放下手機,他拉起藍潔的手說:這是我妻子,從維也納打來的――儘管我們已分居多年,還有我們的兒子。薩迪不無憂傷地說:妻子在提醒我,聖誕節就要到了,我必須回維也納,與家人共度聖誕!

嬌羞,甜澀,苦痛,萬般滋味襲上心頭。藍潔的淚,在眼眶裡掙扎着。

一週後,薩迪軒昂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麗江古城的盡頭,與天邊的斜陽融為一體。然而,藍潔的夢並未隨畫家的離去而驟然寂滅,反而日漸洶湧了。停不下來的思念,讓她回應了薩迪的召喚。藍潔毫不遲疑地接受了薩迪的建議,到維也納去!

也許,即便沒有薩迪,藍潔也不可能像父輩那樣,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在西南邊陲。這個山村舊院小門窄戶裡走出的女子,從來就不是一隻安分的鳥。藍潔瞭解自己,她的心很野,很高,雲貴高原那個閉塞的山莊,怎能盛得下她的夢?薩迪的出現,不啻為她的夢想之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迥然不同且富有魅力的世界,正向她發出召喚。那召喚,帶着七彩光環,在古城的小閣樓上既已降臨。

說到底,這是一份內心的召喚。

 

5

轉眼到了秋季,藍潔接到了維也納大學研究生班的錄取通知,與此同時,薩迪為她辦好了來維也納的一切手續。拿到奧地利簽證的這一刻,藍潔並不是毫無顧慮。天高地遠的,爹娘這一關怎麼過?還有,藍潔跟高盛那朦朦朧朧的戀情,又該怎樣了結?

但藍潔的心是堅定的。她清楚自己,只要是鐵了心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住。 藍潔回想起她的口語老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伊莎貝拉教授說過:生活並非一定要探明真相後,才可以開始。太多的深思熟慮,太多的自我保護,只會作繭自縛,大煞風景!

至於高盛,冰雪聰明的藍潔,何嘗不知他在暗戀着自己。否則,兼職導遊的好差事,怎能這麼輕而易舉地落到她頭上。想到這一層,藍潔渾身燥熱,不知該如何跟高盛開口。不料在這個當口,高盛表現得十分大度。就在藍潔臨行前三天,高盛主動邀請藍潔,在昆明最好的一家餐廳,來為她踐行。

傍晚的湖邊,風輕月淡,薄霧凌空,悠揚的笛音踩着縷縷清波,時斷時續地漫過來,把藍潔的心撩撥得難以名狀。她忐忑不安地看着高盛給她斟滿了酒,遞過來。藍潔趕忙雙手接過。45度的青稞貢酒高原紅,將兩個人的心思赤裸裸袒露在微醺的空氣裡。藍潔還是第一次喝這麼多白酒,五臟六腑都在經歷着一場煙燻火燎的炙烤。

幾個月前,離開大學校園的最後一夜,同學們擺脫了斯文,在卡拉OK的小歌廳裡不要命地喊,無所顧忌地喝。藍潔心事重重,兀自遊離在黏稠的別愁離緒之外。而此刻,藍潔有一種豁出去的衝動。也許是出於對高盛的歉疚,抑或是臨行前的膽怯,藍潔借酒壯膽,毫不推讓,對於高盛的盛情來者不拒。倆人都喝紅了眼。高盛仰頭喝盡最後一滴酒,克制道:我原想,等你畢業後,咱們就在昆明開一家自己的旅行社,再也不用替別人打工了。他突然抓住藍潔的手,吼道:外國有啥好,你非要走不成!

高盛表情痛苦,垂下頭哇啦吐了一地。他閉上眼睛,腦袋歪在桌上,再也抬不起來。打烊時,酒店小哥給叫了輛計程車,藍潔一路陪伴高盛回到他的住處。多年後,藍潔在男人的咖啡館裡偶爾想起這一幕,那個深不見底的昆明之夜,夏日的蟲鳴和着隱隱的笛聲,融入高盛含糊不清的夢囈。他們就那麼彼此相擁着,一直挨到天亮。

在薩迪的召喚下,藍潔如願以償地來到維也納。

初來乍到的日子是誠惶誠恐的,小心翼翼的,東張西望的。環境陌生,語言不通,生活習慣天翻地覆。即便是聞名於世的藝術之都,滿眼的輝煌與壯麗,滿城的優雅與華貴,就連走在街上的維也納老人,都像是踩着音符,悠然來去。可除了薩迪,誰會瞧得上她這個山裡來的女學生呢?而有了薩迪的庇護,即便是水深浪急,獨闖世界的那份艱辛,也不會落在藍潔身上。鞍前馬後呵護着她的這個男人,基礎牢固,家底豐厚,又那麼心甘情願地為她遮風避雨。有薩迪在身旁罩着,藍潔避開了本該撲打在她身上的淒風苦雨。除了學業,她甚至過起了衣食無憂的日子。

對於薩迪而言,藍潔所擁有的青春活力與朝氣,正逢其時。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藍潔心照不宣心悅誠服地回報着薩迪。她白天上課,到了傍晚,即拂去嬌羞,展開胴體,坦然充當薩迪的畫前女郎,筆下精靈,以她情竇初開青枝綠葉的肉體,不時點亮藝術家的靈感。年過五旬的薩迪連自己都想不到,每次和藍潔在一起,都像是重新找回了自我,伏在藍潔軟緞般柔嫩的肌膚上,也就格外地驍勇善戰,激情的火花四濺。

一如當年藍潔陪薩迪暢遊雲南那樣,薩迪也為藍潔當起了嚮導。不止一次地,他們相擁着踏過恢弘的維也納英雄廣場、霍夫堡皇宮,從國家博物館到現代畫廊,從城堡劇院到金色大廳,藝術之都的前塵往事,隨着薩迪的講解在馬蹄聲聲的石板路上徐徐展開。歷史的年輪裡串起無數名家藝人,珍珠般擲地有聲。那些與奧匈帝國一脈相承的建築群和非凡的雕塑,在陽光下泛着神聖而迷人的風采。面對被時光打磨成的經典,藍潔不禁怦然心動。

在維也納內城的中央咖啡館裡,薩迪坐在卡夫卡的位子上沉吟道:在維也納,一個喜歡喝咖啡,並願意拿出時間和耐心等待咖啡入口的男人,是成熟的標誌。他指着迎門的一尊男人雕像,告訴藍潔:這位就是奧地利詩人彼得.阿爾騰貝格,除了那首家喻戶曉的詩之外,他還有句名言:「如果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裡,如果我不在咖啡館裡,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藍潔突然覺得手握咖啡的薩迪,喝的不是咖啡,倒像是經過歲月沉澱的葡萄酒。為了彰顯男人的魅力,咖啡甘心成為他手中的道具。如果之前藍潔對薩迪不過是信賴,是依靠,那麼這一刻,在咖啡的暈染下,藍潔被藝術家的另一種魅力深深折服了。

仲夏之際,薩迪應邀到巴黎參展,藍潔隨之同行。陽光下的香榭麗舍大街溫暖又刺眼,埃菲爾鐵塔倒映在塞納河上,既鋼筋鐵骨,又柔情似水。在聖日爾曼大道與聖伯努瓦街的轉角處,他們在花神咖啡館臨街的一張桃木圓桌旁坐了下來。

「Café de Flore」藍潔定睛打量之後,不禁愕然。時下的她雖不曉得這是薩特、加繆、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等常常光顧的地方,也不知道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民國才子徐志摩,在二樓靠窗的咖啡座上寫下:巴黎如果少了咖啡館,恐怕變得一無可愛。她只知道《情人》的作者,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對這家「花神」咖啡館情有獨鍾!

斜掛的白色遮陽篷上,垂落着紫藤和凌霄,陽台上的黑色鐵質雕花欄杆,復古又浪漫,像一首自然與人文交相輝映的田園詩。薩迪望着牆上張貼的舊日海報,想起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縷縷殘陽。故人的談笑與爭執,彷彿隔着時空穿梭於茂密的樹蔭下。

咖啡是西方文藝巨匠的繆斯女神。薩迪的腦中,繼而閃出那個不同尋常的影子――西蒙.波伏娃。這個驚世駭俗的女人,連同她與薩特鑄造的一段愛情神話。

女人並非天生的,而是被造就的。薩迪自言自語道。

藍潔擺弄着銀色托盤裡的牛角麵包,若無其事地望向咖啡館的櫥窗。那裡有畢加索留下的線條與色彩。窗玻璃上,她看到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斜靠過去,最終,貼在了薩迪胸前。陽光正濃,藍潔閉上眼睛。她感覺自己幸福極了。

 

6

時間如湍急的河流,迴環曲折地向前流淌着。綠樹猶在,光影依舊,藍潔與羅塞爾在咖啡館最深的這一閣裡,目光柔和,百感交集。窗外夜色漸濃,廳室裡的老紳士,閱讀中的老太太,以及來來往往的伴侶們,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羅塞爾挪動了一下坐姿,從身邊的黑色公事包裡取出一本畫冊,端放在桌上。

藍潔的眼前一亮。她好奇地盯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究竟。

羅塞爾避開藍潔的盯視,將畫冊向她跟前推了推。剎那間,藍潔看到了那個足以刺痛她雙眼的燙金字體:著名奧地利藝術家薩迪作品集。

眼下的藍潔,不再是他們分手時的青澀和稚嫩,怎麼說,也算是一個被知識和藝術浸潤的女人,並且在愁雲慘霧中摸爬滾打了好幾年。她專注而淡定地看着薩迪的名字,而後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頭頂的吊燈散發出謎一樣的光,那些燃情歲月,連綴着春夏秋冬的五彩光斑,在藍潔的眼前百轉千迴。最後,她看到了自己在麗江古城小閣樓上的那副肖像,以及羅塞爾一眼便認得出的,她那掩映在輕紗薄霧中的裸體。

你和薩迪是……?藍潔愕然抬起頭,脫口問道。

薩迪是我叔叔!羅塞爾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坦然和鎮靜。

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藍潔從喉嚨裡輕嘆一聲。

至此,一切都不難理解,所有的困惑與迷茫,似乎都有了清晰而合理的源頭。那個讓藍潔心驚膽戰的聖誕節,羅塞爾的憤然離去,自然跟這本畫冊有關。也許,節日期間的羅塞爾,從他嬸嬸的喋喋不休裡聽到了許多,也明白了她和薩迪之間的風流韻事。那個漫長而可怕的冬季,曾經和薩迪親密無間的幾個彼此相干不相干的人,共同經歷了他們的至暗時刻,如同踉踉蹌蹌的夜行人,害怕的不是黑夜,而是黑暗中從天而降的真相!

意外總是來得毫無防備。命運,有時候只會給你相遇,而不會給你結局。正是從巴黎歸來後的一個雨夜,藍潔接到了薩迪出事的噩耗!

他是在一座新落成的博物館的穹頂,安放自己設計的人體雕塑時不幸墜落的。薩迪不顧勸說,執意要親自為自己的雕像擺正方位。薩迪的死訊,是他妻子親自告訴藍潔的。雖然沒有劍拔弩張的相互撕扯,但她看藍潔的眼神,透着一股溫和的輕蔑。她允許藍潔繼續住在畫室頂層,但不許她參加薩迪的葬禮。作為丈夫生前百般依戀的中國情人,女人心中的隱痛一直都在。因為拒絕離婚,她可以忍受丈夫不再愛她,甚至移情別戀,但她絕不容許自己的對手,與她同時出現在薩迪面前。哪怕他已經亡故。

當藍潔被命運的隕石擊中,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撐轟然倒塌,剎那間,她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沒有了薩迪的護𧙗,藍潔彷彿從雲端落入谷底,瞬間回到了最初的單薄與無助。日夜輾轉,藍潔終於意識到,人越是嚮往天空,越容易忽略墜落的事實。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天賜的奇蹟,任何依傍都是暫時的,任何得到,都伴隨着付出。曾經的幸福與安穩,不過是一場夢。藍潔變得冷漠了。冷漠,是她應對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張盾牌。

現實擊碎了她的夢,卻也讓她猛醒。也許,是時候走自己的路了。在和自己撕扯糾纏的過程中,藍潔咬咬牙搬離了薩迪的畫室。人只有走出夢境,才能邁開現實的腳步。在一位老鄉的幫助下,藍潔在維也納廉價地帶與人合租了一套小公寓,並尋着報紙上的招工啟事,到多瑙河畔一家中餐館端了三個月盤子。頗有見識的老闆娘看出了藍潔的潛力,知道她不是幹這個的,就指點她報考專業翻譯資格。眼下,中國商人不斷湧入,奧地利政府急需這樣的人才。藍潔全力以赴,不分晝夜地投身於學習當中。

順利考取法定翻譯資格證書後,藍潔隨即註冊了一家翻譯公司。在為夢想努力打拚的過程中,藍潔一步步走出陰霾,憑藉專業和勤奮,在藏龍臥虎的華人商界聲名鵲起,紥紥實實地撐起了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當她看到自己賬戶上不斷飆升的數字時,不折不扣地嚐到了,不需要依附別人走捷徑度日的幸福與甘美。

 

7

轉眼到了秋季,藍潔一如既往地出入男人的咖啡館。

從容來去的紳士、職員、藝人和吞雲吐霧的男男女女,仍舊從容着。興之所至,藍潔有時候也會與他們坐在一起,茫無邊際地聊着,從中捕捉一些形形色色的話題。那是跟房子車子物價炒股,以及爭風吃醋爭權奪利毫不相干的語境。單純而散漫的氣場裡,或許不沾煙火,卻也世俗着,曼妙着,頹廢着,千嬌百媚着,樂而忘憂着。

咖啡飲品雖不是歐洲人發明的,但咖啡文化卻被歐洲人發揮到了極致。據說從前的中國舊文人,也是喜歡喝咖啡的,並且稱咖啡為「香灰」,泡咖啡,兼泡女人。藍潔饒有興致地想像着,穿長袍馬褂的中國男人喝咖啡,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午後的藍潔手捧咖啡,天靈蓋突然一抖,像是悟到了甚麼。歐洲人之所以鍾愛咖啡,心心念念的或許就是他們自身那種Let it be的生活姿態吧。藍潔就聯想到自己,即便喝着咖啡,也是一副急吼吼的樣子。生存已經不成問題了,幹嘛總停不下來,還那麼義無反顧地追逐一份存在感嗎?生活往往不在結果,而在過程,何必這麼沒完沒了地急功近利呢。

天高雲闊,秋水長天,一樹一樹的金葉子,在一街兩行搖曳生姿。透過咖啡館的落地窗,藍潔看見對面的街角上,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地將一隻綠色玻璃瓶丟進回收箱。藍潔禁不住觸景生情,擔心自己像秋後的落葉,一晃,就凋零了。

一份藍色請柬,披着一縷晨光飛到她的手上。藍潔打開來,竟是一張交響樂音樂會的入場券。時間是本週六下午,演出地點,在多瑙河邊的梅爾克修道院。音樂會的曲目,是她所鍾愛的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新世界》。

Let it be ! 藍潔手握請柬,豁然開朗起來。

登上依山面水的梅爾克修道院,穿過帝國時期的金色樓宇,在大理石樓梯和走廊上,藍潔無限深情地仰望天頂那美輪美奐的彩色壁畫,恍惚置身於中世紀的輝煌。就在這座歐洲最耀眼的巴洛克式宮殿裡,藍潔近距離凝視羅塞爾那魔術般的指法,神遊於盛大而莊嚴的藝術天地。台上台下,一股隱秘而洶湧的情感,伴着雄渾而瑰麗的樂章,在勾魂攝魄的眼神裡交流並瀉,渾然一體。

夕陽下的多瑙河,波平浪靜,一艘滿載遊客的帆船從聖殿腳下駛出,劃過湛藍的河面,朝向大海的方向。靜默之中,藍潔將雪白的方糖浸入濃縮的咖啡,耳畔再次迴盪起《新世界》的旋律。這音樂,恰似她的心,婉轉、濕潤、躍躍欲試。彷彿有塊新大陸,在眼前鋪展開來。

男人的咖啡不只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新世界屬於每一個人。

 

 



方麗娜 祖籍河南商丘,現居奧地利維也納。畢業於商丘師院英語系、奧地利多瑙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作家高研班。著有小說集《夜蝴蝶》《蝴蝶飛過的村莊》;散文集《藍色鄉愁》《遠方有詩意》。作品常見於《十月》《作家》《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小說月報》等,代表作「蝴蝶三部曲」。現為歐洲華文筆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