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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淑敏:回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2月號總第432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趙淑敏

在「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浪潮裡,我不曾動心;流行優秀學生盡早放洋爭取更好的前程,不優秀的也拚死拚活到國外以覓取更好的生活環境的時代,考過台中女中高中榜首還算得優秀的我,則選擇心如止水做留守的女兒。不僅因為父親曾出言強調「誰出去你也不能出去,總得有一個顧家」,其實我很識相,不必老爸提醒。當嚴父的精神枴棍,不光是被要求與命令的結果,也是我思量過的現實必然;命運的明示,讓我打定主意不隨潮流,走我自己的路。生就的性格,知曉不管怎樣的花花世界,壯麗好景再誘人,不可能屬於我時,便認命地只取屬於我那一瓢飲,不再困惑。否則大專聯考制度實施前末科考生的我,不會當錄取於台大法律系司法組,父親初次准我自由選擇,實際期盼我走法科的路子繼承他衣缽時,我卻選擇了同時也考取了的師大;起初的兩年校名還是師院呢,我都沒猶豫。全公費還供食宿太誘人,可以免錢讀大學讓我心安。我用「哈!我總算有機會叛逆一回」來安慰我那點兒潛在的憾念。還在台灣要強調實行「克難運動」的時期,父親屬絕對清廉之輩,收入擔負全家大小的生計、八個孩子的教育孳養已不堪負荷,是為手足排行老二,自小就有先天下之憂而憂毛病的我,怎肯只為自己的前景打算,增父親之煩憂和困難。所以那時在我的人生字典裡完全不曾出現過「留學深造」一詞。

從驚魂甫定落足台中,到避難地變成難以割捨的至愛鄉土,再違初衷飄洋過海棲身於此,細數留在台灣的日子,整整跨越了五十三年。除基本的衣食住行,我賴以生存的知性人生是從台中開始的。一路亡命浮海到台,以高價頂下十八疊褟褟米的日式小屋供全家安憩驚魂,添人進口,懵里懵懂做了插班生,懵里懵懂混到一張初中畢業文憑,更懵里懵懂連一本參考書也沒有就上了考場,意外地成為高中錄取的榜首。這是噩夢開始,由於很不在意那個有似意外撿來的榜第一,便得罪了用功苦讀的好學生;由於沒有對那些由平津上海名校遷移過來,她們自傲的光榮背景有感,付以特殊的崇拜與認同,便玩不到一起去,只有那有着顯赫家世,且有着極端率性不黨不群,被取了個綽號叫「小瘋子」的蓓麗,倒跟我成了死黨,我們在一起玩看書比討論電影明星多,這自然是因她的姑姑是名作家張漱菡有關。真的,在見到張漱菡以前我全不知作家是怎麼回事;知道了,沒有蓓麗的唆使、鼓動與逼迫我不會走入作家的行列。當時我想的是既為死黨,當然須有一樣共同的東西為友情的基礎。她確定了我們的方向,集知驅情我手寫我心。那是一個重要的開始,長大以後我選擇生活大環境,除了寄身的工作,有一個可供寫作發表的地境,是最先決的思考;即或甚麼活兒都沒得做以寄性,我還可以筆耕啊。回想起來,我能釘在那片鄉土五十餘載,除了我的教學生涯能讓我安心靜守,就是自由創作的好景。而今還能賴以讓我安心慢慢老去的,也就是蓓麗催引出的興趣與精神力量。不能忘,加起來不滿三十的兩人,她和我的第一篇「作品」都發表在1950年1月的台中民聲日報副刊,我先她後,哪一天我沒記住。所以儘管歲月已經遠去,她後來又有新的死黨我們沒再往還,我還常常思念她,一如我牽掛那處鄉土。

走入大學,準備從這裡步向廣闊世界,不過還不懂怎樣規劃自己的未來,僅是依着自然發展尋覓一己的路徑前行;只告訴、鼓勵自己,即使沒有大路還有小路可供我率性揮灑,那也是一條生路;縱使早早認命選擇了一個叫家的甲殼扣在背上,但至少那甲殼全屬於我,在甲殼內有一個堅實的肩膀可以依靠休息,不管任性囂張還是矯情撒賴都由着我,終於輪到全家我最大,我說了算,那「大叔」級的教授,除了要扛起他自己的一份志業,盡家主的責任,還要輔導求知甚渴的我繼續讀書做學問。冷顏顧問,熱情辯諍,並做學術與文學作品的超級校對,在這樣一個安恬的小世界,選擇就此度讀書人寒素的靜好歲月再無他求。紥根在山明水秀的大學村裡,過着心懷天下冷眼看世界並不閉塞的小日子。

縱使主觀思維下暖意的山村歲月,予人的感受,終不如在台中女中防空洞頂做山頂洞人,搶讀課堂以外新冊,狂妄臧否人物那樣瀟灑放肆的瘋樂之趣,畢竟那已是Fade out的少年十五六時的狂熱不必留戀;而心喜終於有眾多報刊大門軒敞迎待,等你「賜」稿的好景到來,自此不再感受人群中的寂寞,縱無所謂的閨密,要文友有文友,要歌友有歌友,要諍友有諍友;親情、愛情、友情都不缺。對於某些心高的人這太小兒科了,是不滿足的;對於我,夠了!這些足可拭淨心中所有憾欠的斑塊,驅走難以避免的心魔,鏟去厭倦的疤痕。暗忖,這樣過下去就挺好。所以……所以從不曾幻想有一日會捨棄那裡,更飄過大洋落戶於紐約市井之中。

說人算不如天算,太土了,但人玩不過命運是真的,不該死的人一夕倒下,向老天掙苟延,終是抗不過命數,完整的家就此放射式地解體,終又回到原點。全自由散淡度日,獨炊獨食,獨來獨往也是一種上上境界。完全可以忍受「門前是非多」的身份帶來的煩惱,卻甩不脫深夜電話輕佻惡擾的噁心、迭遭破壞門鈴電源警示可隨時入侵的威脅。這叫甚麼日子?淨土已不再淨,逃開吧。

困境中有人願以生命相許庇護,應歡顏接受抑或杜門遁逃?終是逃不脫也不願逃甘作深情的俘虜,但無幾時情濃的桎梏變作無形的枷鎖,以愛為名就可對人身與精神絕對佔有嗎?不知何時便觸犯了忌諱,引發自虐式情緒反彈,鋸磨人的忍受耐力。每稿必審的制度且溯及前世,形成家庭文字獄,批鬥審調令人無所適從。報上登出了一張集會照片,忽然有了大發現,瞬間變顏:「這個人怎麼偏坐在你旁邊?」我怎麼知道?!審啊問啊,又一場自虐式的批鬥展開。

為愛走天涯,多麼浪漫的好詞,但其中有多少的無可奈何。離了那片人識我我識人的故土吧,到紐約過人縫中隱居的小日子。我棄人,人棄我;生命仍在,生氣已無;不是死了,而是廢了,紅塵中多了一名喪失生機的廢人。

充滿寵溺也充滿折磨的十年過去了,好夢惡夢都埋葬入老松樹下的草地,我又活回自己,圖書館的書友活動是解凍復甦的缺口,由小群融入大眾。2002年12月8日紐約華文作協一場錢鍾書的小說《圍城》大型討論會,請了夏志清、趙淑俠、湯晏評介,找到我來主持,我終於又有機會拿到提調全場的麥克風,會後一些不知名的「粉絲」圍上來興奮進言,說是紐約歷來最好的一場討論會,我也感到終於回魂了,但不敢自滿。以後我習慣說2002年在此定居。之前確然像候鳥一樣,不得不常返故土取暖。

 

 


 


趙淑敏 原台灣東吳大學專任教授,曾為輔仁、實踐、政大各校兼任教授。著有小說集《歸根》《戀歌》《離人心上秋》《驚夢》,長篇小說《松花江的浪》,散文集《多情樹》《採菊東籬下》《乘着歌聲的翅膀》等二十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