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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純瑛:始於敞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2月號總第432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張純瑛

2011年首度前往里約,行前眾友無論是否去過里約,全都嚴肅地提出警告。同行的女兒讀到美國國務院網站上的官方警示,直想打退堂鼓,為家人各買了防竊錢包才敢出發。

在里約的四天中,一家四口有時搭公車,有時靠步行,偶爾坐計程車,先後到過里約的著名景點,諸如豎立「救贖者耶穌」雕像的駝背山(Corcovado)、狀如巨龜抬頭爬向大海的糖麵包峰、邁阿密風味十足的蔻帕卡芭娜海灘,甚至乘坐當地人的大巴前往七十二公里外的山城Petropolis憑弔昔日皇家夏宮。四天中我們沒有被扒過、搶過一毛錢。

今年三月初先生和我再度前往里約,專程觀賞舉世規模最大的嘉年華會。行前,自然又是一片警告呼嘯湧至。

嘉年華會(Carnival)是許多天主教國家在四旬期(Lent)前舉辦的慶典。四旬期指的是復活節前的四十天(不計六個主日),教徒必須以齋戒、悔改、贖罪等方式緬懷當年耶穌受洗後,在曠野禁食且三度戰勝魔鬼試探,預備獻身救贖人類的四十日。於是衍生了在四旬期之前縱情享樂的傳統,便是嘉年華會。

里約的嘉年華會長達六至九日,夜夜都可看到少年少女身着奇裝異服,在大街小巷開派對,唱歌、跳舞、遊行、喝酒,玩得十分開懷。但里約嘉年華會的最亮焦點是森巴大道上的大遊行,整整舉辦五天。前四天由不同的森巴舞學校演出,每晚六到七個學校,第九日再由獲獎前幾名的學校重新粉墨登場。每校動員兩三千人,穿戴着鮮艷燦爛的衣服鞋帽,背負着誇張耀眼的道具,簇擁着一輛輛造型華麗,光彩奪目的花車,在震耳欲聾的森巴舞曲中,載歌載舞走過九萬瞠目結舌的觀眾面前。每晚的遊行從九點半開始,結束時已是清晨六點,如此通宵達旦的奢華遊行,舉世無雙。

遊行隊伍中穿戴打扮華麗沉重,卻唱得開心,跳得起勁的男男女女,頗多中老年人;而觀眾席中許多里約人也特意妝扮過,一邊看遊行一邊扭動跟着歌唱,熱情豪放不拘謹,非常可愛。

看了一夜聲色極奢的嘉年華會大遊行,如同做了一場反覆出入仙境與魔界的奇異幻夢,醒後仍沉浸於疑幻疑真的亢奮中。第四天早上我們參加了一個半日團,造訪提祖卡(Tijuca)國家公園。

提祖卡佔地三十二平方公里,號稱全球最大的市區公園,位於里約旁側的山頭。敞篷的越野車盤旋山路而上,周邊全是幽茂蓊鬱的濃蔭。在園中,導遊帶領眾人健行於林中曲徑,賞看皚皚的瀑布垂練。其實,這一片廣袤如海的熱帶雨林,乃是十九世紀下半葉人工栽植的成果。因為之前里約人大肆砍伐原始森林以種植咖啡和甘蔗,造成嚴重的水土保持問題,乃有復林之舉。一百五十多年後,提祖卡深邃無盡的雨林內,動植物種類已逾數百種,除了大西洋岸原有的物種,也有不少來自亞洲的樹木,例如南洋的榴槤,顯示亞洲移民對里約的影響。

公園中視野最佳的地點矗立着一座中國風格的雙層屋頂亭子,名為「中國觀景台」(Vista Chinesa)。亭子前的牌子指出,十九世紀中國移民來里約開闢一段路,試圖種植茶葉,因為氣候不適合未能成功。1903年里約政府以中國移民的亭子為樣本,建立這座涼亭讓遊人歇息。此地海拔三百八十公尺,放眼望去,腳下的森林起伏如碧浪,到了駝背山、糖麵包峰等山頭轉為灰青,更遠處的海灣與穹蒼則藍成一片,如雪堆聚落散佈畫中的是里約市區的高低樓宇。里約最美的一面盡呈眼前。

下山路上,心裡正為意猶未盡感到悵惘,不經意舉首一望,一座龐偉的石頭山峰赫然在側,像一個方頭大耳的巨無霸,頭頂着藍天白雲,悠閒地觀看着拂過它面前如同片片彩雲的滑翔傘。

1502年1月1日,葡萄牙遠航船隊的水手們,覺得這座石峰形如被風吹漲的桅帆,因此命名桅帆岩。同一天,他們誤以為船隊進入的海灣是一條河流,而稱其為「Rio de Janeiro」(里約熱內盧),意謂一月河。

下了山,越野車駛上濱海公路,里約著名的海灘一一現身路旁,景致豁然開朗,由林木森幽化為白沙連綿海闊天空,而桅帆岩,猶在車後遙遙張望,不忍離別。

至此,兩度旅遊里約熱內盧,該看的地標景點都看到了,也見識了為嘉年華會傾城瘋狂的盛況,無憾矣!我們決定搭乘這幾天已熟悉的地鐵前往機場。購票時,售票員看了一眼先生的灰髮:「資深人士免費。」

我們各拉着一隻小行李箱上了地鐵,立刻就有兩人站起來讓位。先生和我隔着走道而坐。一站又一站,車子從地下駛上地面,看來我們確實已離開了海灘成串,豪華海景公寓和高價旅館林立的繁華市區,因為窗外的屋舍簡樸,屬於尋常百姓,而遠處某些山頭覆蓋的擁擠房屋,正是里約百分之六人口居住的貧民區(favela),犯罪率不低。

坐在我左右兩側的里約老婦隔着我用葡萄牙語交談後,左側那位對我嘰哩咕嚕說了一串話,我搖搖頭回道:「English。」兩位婦人對望一眼,同時輕呼:「Oh,English。」這個字可能是她倆唯一懂得的英語。

左側婦人終於想出了一個法子,掏出手機輸入葡萄牙文,再將翻譯出的英文句子給我瞧:「你們要去哪裡?」我寫出我們要去的地鐵站名,她再度筆問:「到站後有人接應你們嗎?」我搖搖頭。她再寫道:「我很替你們擔心呢!」剎那間,我胸臆激動澎湃,不知怎麼用她懂的話語表達感念,只能猛力搖頭,指指對面的先生,急速搖手,一迭連聲說:「No,no,no……」她才放心地笑了開來。

走過眾多國家,與無數陌生人有過或長或短的交談,從論天氣的泛泛應酬到較為深入的交換意見;也曾提出問路、幫忙使用售票機之類的求援,多數時候得到友善的回應,偶爾也遇到冷漠不耐煩的對待,甚至斥責拒絕;然而,只有里約熱內盧的這位陌生婦人,主動向我表達她的關切,實在是萬里遊程中最最令我震撼的一句話。

在機場,我看到一面有里約風景的巨大看板,上面寫着「別讓里約思念你,快點再來」。既然里約的名勝已遍遊,世界之大還有無數地方等待探索,我可以確定,這輩子不會再回到里約。想到這裡,心底泛起對里約難以割捨的離情,飛機尚未起飛,我已開始思念起這座城市,感到絕望的悵惘。

如果,兩度行前我聽信了對里約排山倒海的負面警語而卻步,我不僅錯過它壯麗的奇峰大海,也無法認識到里約人的熱情友善。又如上次去非洲南部四國,很多友人聽聞非洲兩字即嗤之以鼻:「我對那種落後地區毫無興趣。」而我們在非洲卻玩得開心,學習豐碩。還有人說:「我只去有假日旅館(Holiday Inn)可投宿的地方。」事實是,沒有假日旅館的地方,風景原始與民風淳樸更值得賞遊。

老子《道德經》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實則「千里之行,始於敞心。」泯除心中的偏見,敞開胸懷去接受不同的文化,我們才不會錯過世間無數美麗的景致與心靈。

 

 



張純瑛 台大外文系學士,美國Villanova大學電腦碩士。海外華文女作協第十三屆會長。2001年以散文集《情悟,天地寬》榮獲華文著述獎散文類第一名。另著有散文集《那一夜,與文學巨人對話》《人情詩故――從經典看人生》,散文與短篇小說集《天涯何處無芳菲》,遊記《古月今塵萬里路》,為青少年撰寫莫札特、莎士比亞、雨果傳記,翻譯泰戈爾的《漂鳥集》。也曾得到東方文學獎、長榮寰宇旅遊文學獎,連續三年(1998至2000)贏得世界日報極短篇小說徵文獎與旅遊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