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菲：那一天，我踏上追尋美聲之路

人間有夢。可是在我年少最天馬行空的幻夢裡，也沒有一絲一毫和歌唱表演沾邊的影子，雖然對美麗輝煌的聲音，自小就那麽着迷。好像還沒有學會唱兒歌，就在一個電光火石的剎那，被收音機傳出的歌聲震撼住了，是歌劇《蝴蝶夫人》中那首女高音的詠嘆調「美好的一日」。

從此一曲難忘，對聲樂之美，情根深植。通俗流行歌曲，竟是還未接觸，就已被屏擋在心扉外了。悠悠長河歲月，不論身在何方，總是無日無夜地沉湎在古典音樂的海洋裡，陶醉於聲樂家那燦若繁星，圓如月華的歌聲中。

多少多少年過去了，流光彷彿停佇於傾聽美聲的瞬間。只是聽，全身心投入地聽，細緻安寧地聽，讓那歌聲帶着心靈高飛，如鳥兒般翺翔雲天；只是聽，讓那歌聲像一汪清泉，洗淨塵囂。

是母親嚴格的家教？抑或生來靦腆內向？竟從沒有跟着歌聲吟唱過，所有的激動都藏在心底，任那旋律在腦裡一遍遍迴盪。單是聆聽帶來的喜樂已全然滿足了我，我沒有任何開口唱歌的慾望。

細想起來，那麽喜愛美妙的歌聲，卻從不想模仿，到底是甚麽心理障礙造成？最根深蒂固的，是早年對聲樂藝術跨度大，需要悠長連綿的氣息，沒經過嚴謹訓練是很難掌握的。加上聆聽到的美聲，多半出自一流歌唱家之口，無形中，將自己的欣賞品味吊得好高。因此，我好像是一直嗅吸着佳釀的芳香，卻從沒有開醰一嚐的勇氣。

而生命是何等神奇，竟在我剛過知命之齡的近三十年前，召喚我，引領我踏上追尋美聲之旅的第一步。

冥冥中必有上帝的美好旨令吧？一個不善開口唱歌的人，卻在1991年3月的某一天，靈光一閃地向身邊多位愛唱歌的友人建議：你們唱得這麽好，我們何不組個合唱團？怎料到，那一個建議，竟讓我走上一條與前半生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段勤奮耕耘豐盈美麗的學習之旅，也是一段時而風和日麗，時而風雨飄搖的崎嶇長途。

怎麽踏上追尋美聲的第一步？記憶裡銘刻着兩個日子。

合唱團成立才半年，指導老師好友穎卻拿到美國的永久居留證，決定離開新加坡。「你走了，我們又何必搞這合唱團，就解散了吧？」我毫不留戀地說，心想原就為支持她這學音樂的老友而成立合唱團，既然她走了，我也樂得回到自己的象牙塔裡。穎卻是不肯放棄，在她走前依然帶着我們勤奮練歌。

突然有天她來電話興奮萬分地說：剛認識了一位氣質非常好的歌唱家，我覺得如果能請得動他來教你們，合唱團一定可以長期維持下去，只是他是南洋藝術學院音樂系系主任，不知抽不抽得出時間。我那時除了本職工作，還在耕耘一篇中篇小說，而且每週要為新加坡聯合早報寫個千字專欄短文，和黎老師的首次見面，竟是一延再延，直到那年十月的一個中午。

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燥熱的正午。我們從窒悶的停車場走入人聲鼎沸的餐廳，喧鬧中一角搶眼的寧靜，是一位衣着素樸的中年男士端坐着，有着與眾不同的高華沉穩。一眼就斷定，朋友讚不絕口的聲樂家就是他――黎列剛先生。

回望和黎老師的師生緣，常驚詫於人和人之間的知音之情，是如此奧妙。當我聽說成長於上海的他，竟然是湖南人，突然就想到老爸，老爸清俊儒雅的氣質，老爸帶點孤高不群的神態，而對這位比我年輕十多歲，似乎也有幾分傲氣的音樂家萌生了一絲親切感。但是長年任職新加坡公務機構養成的公事公辦習慣，讓我的話語謹慎而保留，沒有請他來指揮合唱團，只是邀請他來合唱團做一個聲樂講座。

兩個小時的聲樂演講，黎老師贏得所有合唱團團員的尊敬，我們立即就請他擔任合唱團的指揮和聲樂老師，但他工作繁重，只承諾每兩週來上一次課。竟然就是這每月四小時的合唱課，把團員的心凝聚在一起，因為聽他教課，那男高音清亮圓潤的美聲，那懇摯而真誠的傾囊相授，深入淺出卻又相當嚴謹的教學，令團員們常有如沐春風的欣然。我因為對自己的歌唱天分，自慚形穢，總是乖乖靜靜地躲在隊伍中，看着很多同學跟黎老師上個人聲樂課，聽着同學們日日進步的美聲，我卻從沒動起向老師學聲樂的念頭。

是甚麽機緣促成我走上追尋美聲的第一步？為了推動小小合唱團的發展，為了不忍澆冷好友穎的熱情推薦，為了不願辜負認真誠懇，執著於藝術良知的好老師……總之就在合唱團成立一年半後，我和另一團員貝蒂一起，開始接受黎老師的個別聲樂訓練了。

那一天，像小學生一樣地站在老師面前，尷尬中，我說：「我只是學着玩玩的，因為我根本沒有這天賦。」「我從不教那些學來玩玩的學生；而且你還沒學，怎麽就知道自己不行。」老師一句話頂得我面紅耳赤。

勉強陪着貝蒂去上課。聽着她原來偏尖脆的嗓音，一天天圓潤悅耳起來，而我依然發不出音。「嗓子不要壓着，你要唱出來呀」，「怕甚麽，你不是常在公開場合演講嗎？」「你就想想，你兒女小時調皮搗蛋，你怎麽罵他們的？或者人家惹你生氣，你跟人吵，你怎麽罵出來！」老師用盡激將法，難讓我開口。

大半年的跌跌撞撞，才慢慢去除了多年的心障。事實上，本性內向溫順的我，這輩子真還沒大聲罵過孩子，也從沒勇氣扯開嗓門跟人吵架。學習聲樂這奧妙的藝術，於我，何止是唱好一首歌，確實是個性的突破呀！

三十年學藝，花落水流，年輕時視舞台如夢魘的我，竟於夕陽漸沉的晚年，多次站在獨唱舞台上抒發對生命的禮讚，而在耄耋之年的此刻，仍能挺立於合唱隊伍中放歌。回眸長河歲月，上蒼的恩典何等豐盈神奇，竟於你不經意間，圓了你一個從沒做過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