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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 純:喜馬拉雅俱樂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2月號總第432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華純

彷彿是一種即真實又不現實的場景,剛踏上陌生國度的土地,一轉眼就被風塵滾滾遮住了我的視線。突突突的摩托車轟鳴而過,喧囂而起的塵霧充斥着所有的道路。夜色下燈光照出了各種各樣的人。有一輛車座上載着一家老小,驚險無比地穿行在混亂的馬路洪流中。我舉起相機,他們或近或遠地奔襲着鏡頭,那是這個國家的常態嗎?加德滿都,我好奇而又無法猜度地望着它。

我似乎走上了一條近乎宗教朝聖的遙遠之路。離開機場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小車拐進了凱悅酒店的鐵門,四面高牆隔斷了外界的噪音。這時旅行社安排的尼泊爾人導遊迎了上來,他幾乎整個臉挨近我的鼻子,雙手合什:「那馬斯卡(您好),我叫大谷。負責你們在尼泊爾的吃住行和導遊。」大谷?怎麼是日本名,我看見古銅色臉上一對凹凸得很深的大眼睛,與印度人不相上下。他的中文相當吃力,抬高嗓門時必須防備他的唾液飛濺到我臉上。我朝後退一步,他緊跟上一步,如此反覆,令我哭笑不得,只得拿過一把椅子請他坐下。按照計劃,我們明天一早離開尼泊爾飛往不丹,從不丹返回後才開始遊覽尼泊爾。幸好,能趕上當晚安排好的娛樂節目。大谷讓我們放好行李在7點39分時來到大廳集合,他一臉嚴肅地說,8和12是不吉利的數字,我報出來的全是吉利數字。

尼泊爾比中國慢兩小時十五分。我和女兒坐到餐桌前已是飢腸轆轆,有人給我們的眉間點上朱砂痣。這時舞台上載歌載舞,好不熱鬧。傳說印度教中的濕婆有三隻眼,當第三隻眼睜開的時候,這個世界就會毀滅。因此人們用紅粉大米等蓋住濕婆的第三隻眼。可是印度教說濕婆可以化身為任何人,於是人們又往腦門上塗抹紅粉大米,印度教稱之為「蒂卡」。蒂卡的鮮艷色彩成了印度教國家的標識。在宗教歷史的浩茫巨帙中,遊客有求於導遊的海量知識,來神遊古往今來。我多麼期待大谷能勝任這樣的使命,但後來事實證明我不安的預感多半是被說中了。

晚餐的盤子裡裝有菜湯、咖喱蔬菜、咖喱牛肉、薄餅、饢、米飯等。尼泊爾香料很提味,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第二天早餐更加豐富,有咖喱三角包、麵團炸圈圈、雞蛋捲餅、momo等麵食小吃。

應該說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心靈就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不丹皇家航空Druk Air飛往不丹途中,突然呈現幾座海拔八千米以上的山峰。機上一片歡騰,乘客紛紛拿起手機拍攝世界海拔最高的珠穆朗瑪主峰。

距今二點八億年前,珠穆朗瑪以至整個喜馬拉雅山脈一帶,曾經是一片汪洋大海,有魚龍騰躍、生生不息的海洋動物和生物。大約三千四百萬年前,地殼運動使印度洋板塊俯衝到亞歐板塊,發生了激烈的衝撞,在此作用下凸起新的山脈和高地,形成喜馬拉雅山的造山運動,與此同時,古地中海的特提斯海逐漸消失。至今珠穆朗瑪峰仍在繼續上升,它的身體部分幾乎是原始的沉積岩和花崗岩。

拜老天爺所賜,絕佳的天氣條件下透過舷窗可以俯瞰橫亙東西、綿延數千公里的斷裂帶。珠峰覆蓋着萬年積雪,巨大的冰川在太陽底下輝耀着光芒。機長報出一連串世界著名高峰的名字,讓我們在興奮中知曉氣勢磅礴的群峰競秀,重巒疊嶂的褶皺山脈,竟是地球上至今最年輕也是最龐大的新山系。

飛機果然是用極為誇張的降落姿勢,戛然而止於體育場大小的帕羅機場。跑道還不足三百米,被陡峻高山包圍。即使有極具挑戰性的冒險,機場簽證處還是擠滿了紛至遝來的歐美旅客。

聽過多少遍不丹人的幸福指數為全球第一的神話,首先就被一口流利英語和中文,人又長得高大英俊、彬彬有禮的導遊旺迪給制服了。我們似乎是建立了主僕關係,旺迪和司機身穿國王規定的毛織品長袍,向外摺出的雪白袖口使人顯得非常瀟灑。他腳穿皮製長靴,人筆挺地直立着,每到一地就先下車為我們拉門關門,弄得我要費神去抵抗這種奢侈的服務。不丹限制入境旅遊者的總數,對每一個遊客徵收每日二百五十美金「包價」費用。除去當地旅館和飲食消費之外,這種收費已經給不丹旅遊業帶來了巨大的收益。

我們很快就去了海拔三千一百四十米的多雄拉山口。這是從辛布到普奈卡之間的一個景點,在這裡可以欣賞喜馬拉雅山脈東部的壯麗景色。可是一早雲霾遮日,氣溫驟降,至山頂已看不清周邊一百零八座舍利塔和楚克旺耶紀念碑。咖啡廳裡坐滿了喝紅茶咖啡的人,寬熒幕的玻璃窗外,時隱時現的古松體現了一種莊嚴神聖的儀式感。

轉身下山,有一個宗教的世界在等待着四面八方的遊客和信徒。

不丹的宗教是佛教、印度教和當地原始宗教。

一路參觀了久負盛名的佛教寺院扎西確宗。它不僅是首都辛布的政府中心。國王也在這裡處理日常公務。扎西確宗矗立在旺楚河西岸,高大的廟宇之間一片祥和之氣,不斷看到有人虔誠地跪拜頂禮。

由於到處可見國王夫婦為國民幸福楷模的巨大畫像,我不由地要在細節中推敲百姓生活常態。旺迪帶我們徒步穿過一大片田野,走進村莊發現許多人家或塗畫於牆上、或在戶外掛出巨大誇張的陽具。原來這裡有一位不丹人崇拜的癲狂喇嘛Drukpa Kunley。他的放蕩不羈與降伏惡魔有關。求子心切的女人在殿堂裡跪地求拜,喇嘛用模仿生殖器的骨雕敲擊她腦袋賜其懷孕。在原始社會中,生育本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自古以來對生殖能力的崇拜逐漸成為一種信仰。我會想,眾生有佛性,但不是佛,還是凡夫。

夜晚吃過不丹火鍋後,我們跟隨旺迪去逛街買了幾張唐卡。在到達的第一天曾去過一所工藝學校,參觀製作唐卡的過程。我問了導遊幾個問題,外面的街景以及唐卡圖案都反映出人生百態和宗教崇拜。人如果生存於一個基本封閉的社會中,因為缺乏與其他社會之間的對照,就會變得知足常樂,獲有小小的幸福快樂感。但如果心理參照系數發生了改變,原有的幸福感則會呈現下降之勢,此時人的自尊心肯定會受到創傷。旺迪很聰明地回答說,那就順其自然吧。我又告訴旺迪,旅遊最大的收穫是捅破大多數人受觀光路線制約的局限性。我想在這裡遇見一萬年前遊蕩在不丹王國的山魂。這樣我才會真正喜歡這個國家。

旺迪聽懂了我的意思,決定在天氣晴朗時帶我們重新登上多雄拉山口。

我在朝聖的山上大喊:我是來瞻仰世界唯一的喜馬拉雅雪山。

據說是難得一見的晴天。只見天際邊上橫跨着一條玉帶。喜馬拉雅山不僅是自然的造化、是神秘的雪域,它還是宗教歷史與文化的象徵。不丹人認為雷電霹靂是神龍的嘯聲,來自蒼穹,令人敬畏。我在那面飄揚的國旗下順着遠處起伏的雪線,一層一層,疊加上我走馬觀花的印象。可這時雨雪雹霧說來就來,瞬間就風雪撲面,冷得直打哆嗦。

似乎還沒有看夠山景,當我們啟程飛回尼泊爾,我給大谷打電話,要求他安排好前往耐加闊特住宿的山中酒店。那家酒店的名稱是「喜馬拉雅俱樂部」,坐落在溫蒂希爾海拔二千多米之處。

沒想到,海拔雖然不算很高,路況卻是非常糟糕。與不丹乾淨而平坦的山道截然不同,車身在坑窪不平的泥石路上不停地蹦躂,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是見不到底的深淵。盤山路上顛簸一個半小時的過程中不斷出現險情,小車像斷了韁繩的野馬,橫衝直撞,連對面開來的車輛也是這樣。拜託,大谷,你跟你們的政府說,不修好納加闊特的山路不要號召全世界遊客來這裡觀光。後來我看見大谷在下山之前三跪九叩,原來他也提心吊膽。司機昨晚沿着原路回家去了。他留宿在酒店裡跟我們不停地說話。

凌晨五點我醒來了,天邊一點點地浮出了喜馬拉雅雪山的全景。我在陽台上迎接了第一道金色的陽光。我翻來覆去地嚼味這特殊的感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壯觀的美麗景色。四肢僵冷中有了一點點溫暖上升的自我療癒的感覺。

在不那麼守常規的日子裡,其實我們還可以提高勇氣,跨出腳步去做更多想要做的事。

 

 


華 純 出生於中國遼寧省大連市,上海大學畢業。1986年赴日留學,入東京大學研究所中途輟學。1998年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沙漠風雲》,中、短篇小說集《茉莉小姐的紅手帕》《Goodbye》,散文作品集《絲的誘惑》等。2014年12月~2017年2月任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會長,現為筆會名譽會長,以及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理事,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