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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榮:神授天啟——聽王良和談小說創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4月號總第376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李浩榮

李浩榮.訪問及整理

 

○:李浩榮 □:王良和

 

○:中年以後,您主攻小說,開筆之作〈魚咒〉,已經成就斐然,其後更兩奪「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可以憶述當初創作〈魚咒〉的緣起嗎?

 

□:2000年,《香港文學》改版,由陶然先生接替劉以鬯先生任總編輯。那時候,我還不認識陶然先生,縱然早已聽聞他的大名。改版第一期,陶然先生想辦「小說特展」,找來他的好友葉輝幫忙組稿。葉輝是報人,頭腦靈活,點子多,覺得與其約小說家寫,倒不如邀請詩人試寫小說,說不定擦出新火花,所以找上我、羅貴祥、洛楓等人。葉輝重出江湖後,我們已交往了好一段時間。有一回,在嶺南大學的詩歌朗誦會上,他聽我朗誦〈聖誕老人的故事〉,感覺此詩的敘事成分很重,有小說味,就致電約我寫小說。初時我唯唯諾諾答應了,但自問欠缺魄力,寫散文已然勉強,更何況寫小說?這麼長!葉輝第二次來電,問我進度如何,我說不懂寫小說,仍未下筆。他似乎有點不高興,要我把這次約小說稿「看成一回事」。我惟有遵命落筆,從生命中最熟悉的事物入手。幸好,葉輝並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不設字數限制,我便一直寫下去。篇成,電腦顯示差不多一萬六千字,寄傳《香港文學》後,聽說,葉輝和陶然一方面高度評價〈魚咒〉的藝術水平;但另一方面,又頭痛這篇小說太長,不知讀者有沒有耐性一次讀完。為了展現小說的連貫性,陶然先生決定不分兩期,一期刊出,並以〈魚咒〉作為那一期的焦點,甚至雜誌的封面設計也是兩條魚。〈魚咒〉刊出後,頗得好評,香港、大陸評論界,竟很快有反應。自此以後,《香港文學》凡有「小說特展」,都向我約稿,其他雜誌約稿,也多約小說,而不是新詩。但我的小說產量很低,一年只得一兩篇,而且不滿意的居多。

 

○:〈魚咒〉以前,您也寫過小說嗎?

 

□:唸中六時,寫過一篇〈月亮背面〉,獲第三屆「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優異。唸大學時,在《星島日報》發表過兩篇吧?文筆稚嫩。此後近二十年,再沒有碰小說了,直至〈魚咒〉。

 

○:撇開還鄉的小說,由西邊街至華富邨,基本上就是您的小說版圖了,可以談談這地域予您的印象嗎?

 

□:六十年代,我住在西邊街,活動的空間極之窄狹,上上落落只是一條斜路。記憶中,左鄰右里,甚至整條街都是窮人,大多住在板間房裡,而且都住得很擠;像我們,一家九口就住在七十多平方呎的板間房裡。小時候不懂窮苦滋味,只隱約記得家裡有時沒米煮飯。要養活七個兒女,父母的壓力可想而知。有一段時間,爸爸患了肺癆,經常吐血,貧病交迫。所以,我們家會接一些膠花和塑膠玩具來加工、噴漆、切割,現在我的一隻大拇指仍留着刀痕哩。四個姊姊都沒有機會接受高深教育,像我四姊,十一歲便當童工。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姊,常在三更半夜對着假人頭、絲網勾假髮。那時候做大人,應該是很苦的,苦盡未必甘來,像倒垃圾的鄰居阿姨,倒垃圾多年,突然患上癌症,也不曉得是否嗅得垃圾的污濁氣過多所致。最近,我答應鄧小樺寫華富邨的街道,臨近下筆,才發覺困難重重,因為華富邨就是一幢幢模式化了的樓房、商場,哪有甚麼特色街道可言啊!這跟西營盤不同,那裡有高街、東邊街、西邊街、第一街、第二街……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很頻密,對一個小孩而言,尤其多姿多采,我們會在街道上拍公仔紙,披上毛巾扮小飛俠,就是路過第一街,看看木頭車吊着的一袋一袋蝌蚪、青蛙,就教人滿足了。西邊街是破破舊舊的,對出的海面常浮着糞便,很多泥鯭追屎吃,那是不能游泳的大海。華富邨就不同了,廿多層高的樓房,天空海闊,蔚藍的海水,更容易激發個人創作的想像,對詩歌的探索。華富邨予我的記憶沉積較為深厚,所以我能夠寫出〈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而不能寫一篇〈和你一起走過西邊街的日子〉。西邊街的變化不太大,早陣子我重遊舊地,昔日的樓房,很多今天仍在,表面的裝潢是新的,但繞到背後,發現還是那些舊樓房。真正清拆、重建的不多,七號差館更是數十年如一日。

 

○:也請您談談還鄉的經歷吧。

 

□:首次回紹興,應該是1981年,我讀中五的時候,跟爸爸、媽媽和大姊一起回鄉。那時文革結束不久,改革開放尚在起步階段,鄉下很窮,我們送贈舊衣服、白花油給鄉親,他們都很高興。那年頭物資匱乏,在火車上吃飯,米飯粗糙,常有沙。媽媽曾憶述她一次回鄉,在火車上吃麵,覺得實在難以下嚥,吃了幾口就放下不吃,而她一離座,旁邊的乘客立即拿過去吃。那時期,大陸仍是「做又三十六,唔做又三十六」,農民每日工資一元多,少年農民只有幾毛錢。還記得遊北京時,我跟伯娘、伯父上街買東西,售貨員態度懶散,因為無需賣力表現,結果弄得伯娘、伯父跟售貨員吵架。時空對照,回憶蒸發,我不斷反芻還鄉的見聞,對時代的理解愈加清晰。紹興畢竟屬江南,發展迅速,現在的鄉親都已富裕起來,有些已不務農、養雞,這亦使我見證着國家的轉變。以前家貧,盤纏欠缺,回鄉不易,但媽媽辭世後,我(正如〈還鄉〉的敘述者)感到有迫切的責任,要帶爸爸回鄉,因為深知爸爸最惦記故鄉,怕他時日無多了。我第一次回鄉,爸爸只管教我用紹興話問候長輩,那些鄉親和我父母、和我的關係卻懵然不知;而現在回鄉,我着意去梳理家族間的關係,是父系,抑或母系。我甚至主動問爸爸一些鄉下的往事,記下上一輩的恩恩怨怨,自己對故鄉的感情逐漸建立。我弟弟,正如〈還鄉〉中敘述者的弟弟,從前很反對爸爸回鄉,聲明不會贊助一分錢旅費。六年前,我們三兄弟一同帶爸爸回鄉,弟弟瞭解到鄉親對我們家的恩情,和鄉親相處了一個星期,對家鄉徹底改觀。那次以後,爸爸已經不能再回鄉了,走不動。

 

○:您的〈還鄉〉印象,跟魯迅〈故鄉〉的經歷截然不同,你筆下的故鄉充滿溫情,魯迅對故鄉則充滿批判,對嗎?

 

□:魯迅作為出洋留學的知識分子,帶着新思想看故鄉人事,又聯繫到民族劣根性,多所批判。〈故鄉〉中敘述者的少時玩伴閏土,喊他一聲「老爺」,敘述者頓時愕然。民國建立,本已廢除了「老爺」這稱呼,為甚麼閏土仍要稱他「老爺」呢?這就是封建思想難以清除的毒性。

八十年代初,我父母回鄉,鄉親總是熱情地用轎子抬我母親到這裡到那裡。而我,也感受到濃濃的鄉情,很喜歡待在故鄉的感覺。然而,如果父母不曾離開紹興,移居香港;鄉親對我們會不會這樣熱情?聽爸爸、媽媽說,他們當年在故鄉可是走投無路!

 

○:您的小說語言顯然與新詩、散文有別,變得不避流俗,更貼近市井聲口。您又是怎樣看待自己的小說語言呢?

 

□:要視乎內容,譬如〈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寫一個逃學少年程緯的成長經歷。程緯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就像玩「點指兵兵」,當兵抑或做賊。我們看到他學吸煙、賭錢、翹課,後來甚至在瀑布灣拿起菜刀想劈人。描寫這樣的少年,文字需要平實一點,更要善用「香港方言」,以突顯那種野性、氣息,和人物的地域質感。〈魚咒〉的語言則比較詩化,因為敘述者不但已為人師,更有點神經質,沉湎於陰沉的回憶中;描寫這個角色的成長,語言可以詩化一點,甚至要有點詭異的魔性。〈魚咒〉的詩意並非空靈清朗的那一種,而是沉鬱迷亂,似在潛意識的地牢裡,不斷迴旋向下摸索,看到、聽到、觸摸到的,都是黑暗的力量。在小說語言的經營上,我確實是相當自覺的,唸高中便閱讀余光中、思果的翻譯理論,還有胡菊人的小說理論,留意白先勇描寫人物的語言技巧。江湖人物多有江湖口吻,知識分子多有文化氣息,但也不是絕對的,要看每一個人的成長背景、性格特點。文字好、有生命的小說,很快讓自己進入小說世界;文字不好、轉化資料、理念處處的小說,一邊讀一邊慨嘆這裡不行,那裡虛假,不但讀不入,還覺無癮。閱讀他人小說的這種經驗,常提醒自己要好好掌握文字,講究小說語言的效果,把小說寫得有骨有肉。

 

○:您多篇的小說,都展示出對動物深刻的觀察,像〈魚咒〉裡的「鬥魚」,〈螃蟹〉裡的「螃蟹」,〈蟑螂變〉裡的「蟑螂」,〈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中的「金絲貓」,請談談您的觀照方法。

 

□:在〈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中,我寫到「金絲貓」,那其實並不是貓,而是蜘蛛仔的一種。小時候,我們會把菠蘿葉摺成一個籠來養「金絲貓」。一方拆開葉籠,放出金絲貓,跳進對手的籠中。我們就在打開的門洞外窺看金絲貓打鬥。鬥魚跟金魚不同,兩條金魚放在一起不成問題,鬥魚則勢必打個你死我活。印象中,唸幼稚園時,一條鬥魚要一元,對我來說,不是小數目,因為我連一毫子零用錢都沒有。住在西邊街時,只養過一次鬥魚,搬去華富邨後,養了幾年鬥魚。經常接觸,對鬥魚的動態、習性十分熟悉,寫起來就能入形入格。現在也養鬥魚,有時一條,有時兩條,只作教學之用。創作課第一堂,我會拿出一大袋東西,放在桌子上着學生去觀察,多是死物,靜態的,只有鬥魚在瓶子裡或沉或浮,偶然游動。取一面鏡子,放在玻璃瓶前,鬥魚看見「同類」,全身的魚鰭撐起,翻起魚鰓,擺出戰鬥的姿勢,身上的顏色越發鮮艷,學生都會興致勃勃地擠近瓶子,仔細觀察。有時,我會問,把這條鬥魚倒進另一條鬥魚的瓶子裡,看牠們打鬥,好不好?男學生興奮地答:好!有些女學生卻說:不看!好殘忍!我總會引導他們逆向思考:人為甚麼總要帶着道德的眼光去看事物呢?鬥魚不打鬥,最終只會靜靜地老死在我的瓶子裡,雖然屍骸完好,卻白活一場,一點生命力都沒有──鬥魚要守護自己的「地盤」、迎擊勁敵時,憤怒地擺動尾鰭,一身鮮艷的色彩,紅得像火,藍得像夜空,迸發旺盛的生命力,在我看來,這是最美、最動人的一刻。人,究竟希望成就怎樣的生命?作教材用的鬥魚,我年年買,但一次都沒有打過。很奇怪,今天,我自己也不想看鬥魚打鬥。我已經沒有兒童面對玩物的鬥心了;當然,我有另一種鬥心。創作,最基本的是觀察能力,但越基本的能力,越難做得好。就像打拳,不懂拳的人喜歡看花拳繡腿,真正懂拳的人,往往看基本功,從最基本的東西看功力,尤其要看內在的功力。

 

○:〈魚咒〉與〈降身〉均出現「金峰」這個人物,一個精神病患者,與敘述者關係密切,這個人物為甚麼如此吸引您呢?

 

□:金峰確有其原型,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聯絡了,而他的確患有精神病。他吸引我,一再成為我小說中的主角,是因為他是我唸小學時最要好的朋友,很多童年記憶、對成長的感慨都離不開他。我曾經有一個計劃,寫「《魚咒》三部曲」,第一部〈魚咒〉,第二部〈降身〉,第三部〈魅影〉。〈魅影〉曾在《香港文學》發表,但寫壞了,沒有收錄在小說集中。凡入集的小說,如時間許可,每一篇我都會認真修改,例如〈阿水〉,由五千餘字,擴展至一萬三千字。題材是小說的關鍵,題材給寫壞了,除非重寫,否則很難把它放入下一篇小說中去處理。〈降身〉在「香港文學小說叢書」的版本,已經大改,但我仍不滿意。〈魚咒〉是我惟一滿意的,似是「神授天啟」之作──不然,就憑我這個小說「生手」,怎能寫出評論家謬讚的所謂「傑作」?王毅教授的論文提到,〈魚咒〉故事的主要情節線索,「像詩歌、音樂或者舞蹈一樣,一個基本的節奏、旋律在不斷地迴環」;可是,我下筆的時候,決沒有這樣的藝術自覺意識。有些文友讀了〈魚咒〉後,說〈魚咒〉一個片斷,一個片斷,不斷拔高,當以為小說再無法上升時,卻又有更精彩的片斷,繼續把小說推高。按理,以我的小說創作經驗,根本不具備創作出這種水平的小說的條件。所以,我總感到,〈魚咒〉早已神秘地完成,只是借我的手寫出來罷了。

 

○:您計劃在「《魚咒》三部曲」中,處理甚麼問題?

 

□:「《魚咒》三部曲」,我想處理一系列與「魚」有關的經驗:從魚入手,寫人性,人類的進化、退化,人類文明的發展,相信到真正下筆時,應該有更多支線。

 

○:〈蟑螂變〉寫一家人搬進新居後,被成群的蟑螂所困擾,主人公陷入瘋狂,整篇作品極具張力,也請您談談這篇小說的寫作緣起。

 

□:〈蟑螂變〉的敘述者是真實作者的投影。蟑螂夜夜出沒,他上廁所時開燈,總見很多蟑螂走來走去,在浴缸中,在肥皂下,在洗手盆裡,有大有小。拍不拍死牠們好呢?若放過那些小蟑螂,牠們長大後,又會繁殖出更多蟑螂,該如何是好?老實說,我曾被這些蟑螂困擾了好幾年,因為我住在最低層,廁所的窗外是天井,而樓上經常有人丟垃圾,如杯麵、麵包、蕉皮、咖啡等等,吸引了大群蟑螂。最恐怖的經驗是,晚上推開廁所的小窗,用電筒往天井一照,只見二三十隻橄欖般大的蟑螂爬來爬去!我深怕牠們會爬入屋,急急找出殺蟲水猛噴,但只能殺死爬近我家的蟑螂,其他的四散奔逃,不知竄到哪裡;當然,有一些爬進了我家,不斷繁殖蟑螂。我換了許多款殺蟲水,久而久之,蟑螂似乎對殺蟲水產生抗體,家中的蟑螂越來越多。每晚熄燈後,家人入睡,我卻會自動張開雙眼,起牀,走到大廳、廁所、廚房,開燈,殲滅蟑螂!我不斷啪啪啪拍蟑螂,妻兒都投訴我吵醒他們,弄得他們睡不好。然而,不拍死蟑螂,我怕日後滿屋蟑螂,總是感到不安。管理處承諾加強清潔天井,每星期掃兩次洗兩次,但解決不了問題,因為無法捉到那個「垃圾蟲」。幾年後,管理處終於捉到「元兇」,原來是十幾樓的一名印傭。自此以後,情況改善多了,只偶爾有煙頭扔到我的天井。那段日子,蟑螂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我想我患了「創傷壓力症候群」。

有一次,我跟中文系的同事回大陸交流,吃飯的時候談到以蟑螂作為藥材的事,當時的系主任說,他小時候吃過很多蟑螂,在家中的廚房用魚網一兜,就是一網蟑螂,我們都聽得心驚膽顫。回想起來,我童年住在西邊街,家裡也確實有很多蟑螂,每入廚房,例必看見四五隻,但遠未至於系主任所說的程度。他的經歷,成了我的寫作素材,幻化出〈蟑螂變〉最可怕的一幕──敘述者回憶小時候,因夜尿、咳嗽太多,父親就用魚網在牆上兜了幾隻蟑螂,倒進杯中,加熱水,又是搗又是搞的,要他喝下去,還說蟑螂是最好的藥。如果去掉這個片段,這篇小說便會變得不完整。敘述者童年的時候,吃過蟑螂這味「藥」;可是今天,他的女兒看見芝蔴綠豆般大的小蟑螂,竟嚇得大呼小叫,這引發他對生命、生存、教育的思考。小說中,以蟑螂為藥,已上升至象徵的層次。

 

○:〈蟑螂變〉的結尾,引用了卞之琳的〈魚化石〉,「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安排?

 

□:卞之琳的情詩,許多我都喜歡,尤以〈魚化石〉給我的震撼最大,特別是末句,「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很苦澀,很深情。魚跟石頭本是不同的事物,然而,魚死後,被泥土層層壓着,千百萬年之後,成了魚化石,魚跟石頭分不開了。「你我都遠了」,饒有意思,究竟是空間遠,抑或時間遠呢?應該是指時間遠吧?如果卞之琳說,「你我都遠了乃有魚化石」,去掉第二個「了」字,便是對未來的想像;但加上那「了」字,已經完成,是詩人深信那是已然修成正果的「轉化」──魚、石經過天長地久的等待,漸漸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開了。這一刻的「近」,要多少萬年的「遠」才能成就呢?真是「時間磨透於忍耐」!從「哀」字通到「愛」字!

〈蟑螂變〉有許多條「線」,其中一條較易被讀者發現的,該是對教育制度的批判。小說前半部寫到,敘述者的女兒在學校上生物課,老師以書本上的蟑螂解剖圖代替真實的蟑螂解剖實驗,結果,小女孩連蟑螂有多少對腳也弄不清楚。父親批評「倒模生產」式的教育,學生「要甚麼形狀有甚麼形狀,就是沒有腦」。他不滿女兒的學校,沒有為學生提供真實的學習經歷;也不滿時下的年輕人,小小困難也不敢面對,就像女兒,連小小的蟑螂都不敢正視。〈蟑螂變〉是繼〈魚咒〉後,我最複雜的小說,當中有一些「線」,與「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相指涉,更與卞之琳的詩相指涉。但我不適宜多說。

 

○:讀您的小說,某些變態情節,寫得十分細緻,不禁令人好奇是否真有其事,可以分享一下內幕嗎?

 

□:我喜歡疑幻疑真的效果,希望讀者把「王良和」這個人放入我的作品中去感受、思考、聯想。舉例說,〈蟑螂變〉中的小女孩叫「盈盈」,正與我的女兒同名。這種虛構中的真實,遠中之近,對作者和讀者來說,都帶點「刺激」,也可見我創作時有點「頑皮」。劉偉成夫婦讀〈蟑螂變〉,覺得又好笑又不忍,他們都認識我的女兒,覺得「盈盈」好慘,被我用繩子縛住強迫觀察蟑螂;劉偉成還來電郵,問我有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沒做過怎會寫得那麼逼真!我笑着對女兒說:「爸爸的小說寫你呢,有沒有看過?」她沒好氣地說:「不看!這樣變態!」

 

○:〈蟑螂變〉有着魔幻現實的色彩,也有佛道的色彩,那是故意為之的嗎?

 

□:以夢魘寫現實,難免有點魔幻。小說的前半寫父權,最後的部分寫到神權,當然還有政權,一個壓一個。〈蟑螂變〉的結構模式,是香港存在處境的隱喻,家與國,邊緣與中心,均有所指涉。小說結尾寫到的僧人、道士、趙家古宅,是我和妻子在冬天到北京山海關旅遊時遇到過的人,參觀過的所謂文化景點。我十分重視小說的生命感、味道。吃雞要有雞味,吃魚要有魚味,讀小說要有小說味──非常鮮活的人事活動、生活場景、心理真實,在作者的手腕下轉化成具有深度、視野、哲意的「電影」。我喜歡的小說,總是有很強的電影感,很快讓我忘記文字的存在,身、心、情、意融入了小說的時空。對我來說,親身經歷過的事,比較容易寫得有小說味,有生命感;虛構的情事,寫來如隔靴搔癢,搔不着癢處,自己都覺得見不得人。所以,我很佩服黃仁逵,他寫作像拍電影,通過一些拍電影似的技術操作,可以把不是太深入接觸的人情物事,寫得活靈活現,很有電影感。但我不懂得這樣做,如果那件事不是我直接經驗,不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硬要我去虛構,寫出來也只怕沒有生命。我常對學生說,寫小說不是資料的轉換,而是要以生命的熔爐把經驗與自身融合為一。在「趙家古宅」被僧道行騙的真實經驗,稼接到〈蟑螂變〉,竟然寫得頗順手,也頗滿意,好像那次被騙就是為了要成就這篇小說的結尾。至於僧道和小說其他線路的關係,有些我自己很清楚;但我相信一定有更多涉及潛意識的東西,我自己拉遠距離也看不清,無法說明,需要眼利的讀者告訴我。

 

○:您的〈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跟陳慧寫本土的小說很相似,把個人的經歷與大時代的脈絡相呼應,跟您其他的小說不太一樣,為甚麼呢?

 

□:〈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是應邀之作,七位作家,黃仁逵、陳慧、林超榮、區家麟、麥樹堅、韓麗珠和我,每人寫一個年代的香港。這部小說集近日出版,名為《年代小說‧記住香港》。我選擇寫七十年代,然而,我不像陳慧寫《拾香紀》,用力把一個個故事拗入大時代中;我必須根據自己的生命經驗去編織細節。小說的主角叫「程緯」,與電視劇《網中人》的主角同名,劇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叫「阿燦」,由廖偉雄飾演。過去,我們常呼內地人為「阿燦」,現在內地人反過來叫我們「港燦」,這正反映中港經濟、關係的轉變。在〈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中,我既寫程緯的成長,也寫七十年代香港人的生活圖景,而一個小孩子不會對社會種種大事件有太多關注。所以,我不刻意從程緯的視角,把小說拗入大時代、重大的歷史事件中,而採用「編織法」,把程緯的日常生活經歷、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一針一針地編織。寫程緯如何玩耍,如何打架,當中亦寫到小童群益會、粵語殘片等。程緯的爸爸為了省錢,從來不會乘坐過海巴士,而寧願乘搭天星小輪,由此,讀者已可知道,海底隧道在七十年代通車。這小說比較特別的一筆,在於把故事的主角程緯,與電視劇的主角程緯交疊在一起。小說的主角程緯有一天看電視,看見電視劇中,程緯的媽媽好賭成性,而在玉福珠寶公司工作的程緯,為了替媽媽還賭債,竟盜取公款……這裡把兩個程緯合在一起,但並非破空而來,小說的開端已作了鋪墊,交待程緯的媽媽幾乎天天打麻雀,雀友吳太更賭至欠債纍纍,丈夫離家出走,她要在家中賣淫還債,連大女兒也要賣淫為母親還債,賭錢的線索早已埋伏。戲如人生,抑或人生如戲?電視劇裡,坐牢的程緯,抓住籠子的鐵枝,大叫:「阿燦!阿燦!阿媽交給你啦!好好照顧阿媽!」小說裡,也有「兩兄弟」。有一次,鄰居阿廣帶着程緯乘巴士,作為巴士公司家屬的阿廣,教唆程緯欺騙售票員,騙稱他們是兩兄弟,說一聲「家屬」就不用買票。售票員打量程緯,說他們不像兩兄弟,但又不加理會。程緯二姐夫的母親患有精神病,經常把小說中的程緯錯認為電視劇中的阿燦,說他們長得很像。小說中假冒的「兩兄弟」,不像兄弟,反而小說中的程緯與電視劇中的阿燦,樣貌相似,被一個精神病人誤認是兩兄弟;而電視劇中,程緯與阿燦,又確實是兩兄弟,重重虛實,交互折射,隱指中港關係。小說結尾,寫到香港回歸後的轉變、獅子山下精神,但那時還未爆發「雨傘運動」。眾所周知,阿燦代表內地;而小說中的阿香、阿水,則隱喻香港。2003年,沙士一爆發,阿香就突然中風死去。阿香死了,阿水患上白內障,看東西模糊不清。寫完這篇小說,回頭一看,發覺這些情節自有象徵。〈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有兩把敘述的聲音,一把聲音是「他」,一把聲音是「我」,輪流地敘述。這個「我」,其實是華富邨,由「地」敘述它的故事、它的見聞與記憶、它對「人」的感情。居民在華富邨生活,小孩在這裡成長,人好像理所當然成為主體。但我不想只讓一個人物發聲,也想讓一個地方發聲。華富邨本是亂葬崗,這無主孤魂的亂葬崗,竟然變成我們的「家」,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很感動,也很感恩。但是,梁振英在施政報告中宣佈要重建華富邨,這一個地方快將消失。隨着華富邨的消失,究竟香港會連帶失去甚麼?小說的結尾,華富邨這個地方,這個「我」,以低迴的聲音說:「我將變回廢墟、無人認領的家具。」在小說選集《蟑螂變》中,這篇小說比起《破地獄》中的版本,多了一個意象:「從一個墳場、一個亂葬崗變成你的家,升起一個個巨大的方井」,我覺得必須要有「井」這個意象,那是我們生活的源泉、家與鄉的記認。我十分感念華富邨,這裡的「家」比西邊街的板間房大得多了,這裡的山水浸潤着我的性靈,給了我天地寬廣、多姿多采、快樂安穩的童年。

 

○:最後,請概括「記憶」在您小說創作所佔的分量。

 

□:記憶在我的小說創作中,佔有很重的分量。幾乎我一想到某個題材,心靈深處的記憶便自然地蹦出來。我有些朋友教創作,會鼓勵學生隨身帶備一本筆記簿,把日常的見聞記下來,作為寫作的素材。我沒有這樣教學生,我任由不屬於自己的寫作素材逸失,留下可以把捉或一再闖進生命中的人情物事。我總是等待「潛思維」發酵記憶、醞釀感情,等待已經和我的生命無法分割的事物「成熟」的一刻。如果它是真正屬於我的,它必會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瞬間一再來訪,而我不斷「反芻」,感受越來越深;或許有一天,它能化成有生命力、有人氣人情、有厚度、富質感的作品。但我不強求。

 

(訪稿經王良和修訂)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李浩榮,中大學生,兼職記者,曾獲青年文學獎新詩組冠軍、城大文學獎散文組冠軍、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