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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高:癡黠軒遇癡黠——記陳建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4月號總第376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林高

建坡的母親比他早四年到南洋來。到南洋來叫過番,他的曾祖很早過番做生意,家道小康。建坡跟祖母,祖母疼男孫,在老家澄海縣樟林鄉觀平村,祖孫過祖孫的日子。鄉下天高海闊,日子一點不寂寞。建坡就讀於三儒里樹楚小學。讀書反倒在其次了,那年月,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日子紅紅火火。上山採石英,槌成耐火材料,築爐灶煉鋼,寫壁報唱民歌……十三歲吧,小六畢業。對青春勃發的少年,根本不懂得損失了甚麼。父親後來發最後通牒給祖母:再不過番就不給生活費。1962年,建坡隨祖母到新加坡,祖輩的生意已走下坡。人生的軌迹或有些頗弔詭,譬如建坡的童年記憶裡多了三分結結實實的對原鄉的情感――晨昏光影、物事人情、四時色彩――或許後來竟變為根苗漸漸茁長,凝成了他的情感傾向於書畫篆刻上

建坡的啟蒙老師是黃載靈師,尤其在篆刻方面。黃老師是我的華文老師。1967年建坡和我從光洋中學畢業。建坡的形貌三分像古道俠客,兼有才子的倜儻,獲選為中四畢業特刊的主編。我喜歡握筆桿,在同學裡浪得虛名。他請我做副主編,交誼便從藝文開始。那年敘別會在高文路他家舉行。他家院子大,三缸兩甕,養蓮種樹,夜色添了些閒適。環境與性情之間互為表裡,潛移默化一個藝術家的成長。我想不是沒有道理的。

畢業後建坡造訪黃載靈師。黃老師之書法蒼老靈動,素有美譽,汕頭中山公園之碑文即出自他之手迹。黃老師贈我的行書小品――墨研華露朝,臨帖鼎藝蘭――我一直掛在書房。黃老師愛才,因他的引薦,建坡得以拜施香沱為師;對他,是求藝道路上一個重要轉折。施香沱性情耿介率直,你喜歡東方藝術,他就喜歡你。對建坡尤其疼惜,他辦公,讓建坡坐辦公桌對面讀藝術評論,竟有監督之意。課後一起逛畫廊。山仔頂永安祥他們常去。李苦禪、齊白石、吳昌碩、傅抱石、潘天壽等等名家的作品,成了師生倆玩賞切磋的時間。建坡告訴我,香沱師不喜歡傅抱石,說他受東洋日本的影響,用山馬毫,山水不夠沉着。建坡視施香沱為師,施香沱視建坡為友。師生之間無話不談。逛罷畫廊,建坡送香沱師回家,家在芽龍15巷。路上離不開論藝談人,竟意猶未盡,到家了香沱師又送他到車站搭車。後來香沱師生病,建坡不時陪老人家散步聊天到獨立橋。回憶起來,每有嘆惋,斯人往矣!師恩之於藝術,琢磨起來譬如渴時飲水。建坡說,香沱師個人風格不強,卻感激他總鼓勵去找自己的路。路要自己走出來的――成了建坡心中孳孳的恩澤。藝術之於生命,生命之於創作,亦互為表裡,潛移默化成就一個境界。作為主體的「我」應當怎麼樣,從香沱師那兒,建坡便開始思考。到今天,過春節,必買水仙、畫水仙;水仙必用細條紅紙圈繞基部,添喜氣又防倒下,便是懷念香沱師的意思。香沱師愛賞花,每年春節必相陪逛花市,紀策、福茂也陪同,從漳州運來的水仙,是香沱師必最先要賞的。

師承或亦有盲點。建坡談起九十年代與歐豪年初識,看他用簡單筆墨體現花鳥人物之生動,精緻而俊秀,很是震撼。歐豪年師從趙少昂,屬意嶺南畫風格。後來他從香港移居台灣,創作條件天高海闊。十幾年後建坡赴上海參加《國際美展》,與他重逢,卻沒有看到他超越之前的氣韻與趣味,覺得有些可惜。建坡談起不無反思警惕之意。

對自己建坡也不無遺憾。七十年代肄業於南洋美專,竟沒有向陳宗瑞學習討教。陳宗瑞的山水,相容傳統味與現代感,很早便別創一格,多年後他才體會到。也因此,建坡琢磨藝術與時代地域之間的關係。譬如南洋風俗、熱帶景觀,當流瀉於筆端卻不當停留於表面物象的反映,必須提純以展示畫家之心靈觀照,表達一種物與我、事與人相互潤澤的態度。筆下功夫有個過程,心上體悟亦是個過程。對建坡而言,寫生.寫實.寫意.心畫,之間微妙的轉化既是「思」的收穫,也是「藝」的表現。換言之,畫面上之呈現,是肉眼之所見經過畫家心眼之再創,意不在其形,而在其神――心之所悟。

當作品到了展覽時候,創作者與作品之間的距離, 就是觀賞者與作品的對話條件。這亦正是藝術家的表現力問題。建坡以為,了廬點評關山月,用語稍嫌尖刻,卻非無的放矢。關山月的現代山水,如《綠色長城》,有時代氣息,沒有寫意筆墨的氣韻,因未跳脫寫生的形迹。

賞讀建坡印刻之警句雋語,書畫題跋,我發覺建坡對老莊禪佛情有獨鍾。儒家之「慎獨」偶然入選。無為、樸素、真人、禪心一點、一聲清磬、無心是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靜與魚讀月,笑對鳥談天……拈來即是。另外,又偏愛宋明清文士的詩詞劄記,譬如「豪氣崢嶸老不除」(蘇軾)「俠之一字,昔以之加意氣,今以之加揮霍,只在氣魄氣骨之分。」(吳從先)「丘壑自然之理,筆墨遇景逢緣。以意藏鋒轉折,收來解趣無邊。」(石濤)「老梅愈老愈精神,水店山樓若有人。清到十分寒滿把,始知明月是前身。」(金農)……諸如此,或淡漠或慷慨,不乏率真雅正。要言之,建坡以儒為骨,以佛老盡心。即使採現代詩句入印,例如陳晞哲的摘雲一襲、枕着萬籟,聽青鳥緩緩鼓翼……也不脫怡情悅性的老莊精神。老莊以「遊賞」之心閱人問世 ,禪宗以「無住」之心看我,建坡嚮往之,正孜孜矻矻以二者作為探索的方向。遊而賞之,破我執,離色相,反而走出種種現實的藩籬,見不可能之可能。

其篆刻《水月相忘》有註云:「禪宗有水月相忘之說。人受制於自己給予事物之種種定義,唯當水不是水月不是月時,生活與藝術創作當能來去無礙,得大自在。」印證之以其《水月相忘》系列作品,初始尚有水月之形相,繼而有游魚,後來放棄具象,任紅色意符隨心飄逸,筆意自在。紅為主色,藍與黑相與縱橫,畫面勃發,意境超越,而志趣潛隱。題跋在於傳達中華書畫的特色。作為畫之主體的紅色意符,是鳥在天空翱翔,是魚在水裡遊戲,或者甚麼都不是,隨觀賞者之想像而活潑生動。《六祖壇經》第十九章闡釋三無法門,即:無念、無相、無住。無住為本。所謂無,不是甚麼都沒有。其實,心念不曾斷,色相總紛呈。要做到的是,不執一:於念而無念;不黏着:於相而離相。也就是《金剛經》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是一種自由心境,到了藝術創作那裡,渾然放下――技術的、名利的、美學的――只專注於當下,反而能有所開拓,有所發現。

當建坡登高望遠,風光正好,身體卻亮起紅燈。2005年動心臟手術,經生死門,忽有歲月如夢從哪裡去把握的無可奈何。健康可能成為藝術上邁步前行的障礙。卻也未必。建坡雖停筆作畫寫字,卻沒有停止探索。在篆刻方面,改用漢簡(敦煌、樓蘭、武威、馬王堆、居延諸簡)入印布白,發現比用漢隸治印更有可塑性。隨即忘情於篆刻。2008年治印超過百方,其中更以毛澤東詞《沁園春――雪》刻一方朱文大印而心花怒放。再後來,採甲骨、古篆、蟲鳥篆以配合馬來西居鑾之南山採石刻印,產生新的觀賞趣味。對健康的憂心放下,在書畫上遂水到渠成,並有水月相忘的領悟。近日看他有《秋纏》之作,於絹紙以彩墨潑灑皴染,楓情淋灕,一派天色,題劉家昌「秋纏」歌詞全首,更逸出框限,展示心象自由的趣味,在「水月」之外似又翻出新意。

藝術境界之拓展與提升,與藝術家的秉賦、讀書、閱歷、修持、健康有直接關係。建坡說他「欠學少文」,乃自謙。他專注、任情,對於嘗新,從不舉棋不定。中學後我與建坡勞燕分飛。不數年,收到請柬,他是「嘯濤篆刻書畫學會」會長了,志業卓然有成。1991年筆者出版小小說集《貓的命運》,請他設計封面。封面設計非所能,卻不推託。不數日即完稿相贈。畫一隻貓,筆觸溫潤簡潔,那貓樣肥墩墩很逗趣。我們同窗之誼到了今天,都近古稀之年。閱其人也,恰如畫室「癡黠軒」「心齋」所隱喻的,秉持癡性,遊於藝。

 

稿於201613

 

 

 

 

林高,原名林漢精,祖籍廣東揭陽。曾負笈台灣大學並考取文學學士學位,服務於教育界,現已退休。九十年代曾擔任新加坡作家協會副會長。著有散文《不照鏡子的人》、《往山中走去》、《被追逐的滋味》,小說集《貓的命運》、《籠子裡的心》,《林高微型小說》,文學評論集《倚窗閱讀》等。


林高,原名林漢精,祖籍廣東揭陽。曾負笈台灣大學並考取文學學士學位,服務於教育界,現已退休。九十年代曾擔任新加坡作家協會副會長。著有散文《不照鏡子的人》、《往山中走去》、《被追逐的滋味》,小說集《貓的命運》、《籠子裡的心》,《林高微型小說》,文學評論集《倚窗閱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