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4月號總第376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文潔若
1991年2月1日,蕭乾寫了一篇回憶往事的文章,題目是:〈河口遇險——並懷施公蟄存〉。1938年夏間,他從上海赴昆明,有一天,突然接到《大公報》胡霖社長的電報,要他火速趕往香港,協力開創港版《大公報》。路費也匯來了。蕭乾想找一位旅伴兒,隨後就聽說施蟄存要回趟上海。於是他們就結為旅伴兒。一路上相處得十分融洽。施先生曾被封為「海派小說界的大師」。蕭乾則算是「京派的一個小蘿蔔頭」。
第一晚他們在開遠的一個旅店下榻。次日就出國境進入了安南。那些年蕭乾總是隨身帶着一個硬皮小本兒,隨時隨地做速寫。這一次,他也從衣兜裡掏出小本兒,速寫起車窗外的滇南風光來。然而正當他全神貫注地速寫時,有人猛地從身後把他緊緊抱住。原來那是個憲警。旁邊還站着一個。蕭乾連忙對他們申辯道:「請不要誤會,我只是在作文字寫生。」他們冷笑道:「我們早就發現你可疑了,休想逃脫。」
施先生馬上站起來,盡力替蕭乾辯護。
車抵河口,停了下來。蕭乾被兩名憲警押到車站的稽查處。施先生堅決陪他同往,還就蕭乾的身份問題同押解他的憲警爭辯不休。
審訊開始啦。蕭乾沒有律師,卻有施先生這麼一位無比熱心的證人。他證明了「八.一三」之前蕭乾在上海《大公報》編《文藝》副刊,還說明當時在昆明他有哪些社會關係。施先生列舉了蕭乾出過的《書評研究》(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籬下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3月版)、《栗子》(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小樹葉》(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廢郵存底》(與沈從文合著,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版)、《落日》(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7年6月版)、《夢之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8年版)。
隔壁房間裡,正在打着長途電話。
審訊完畢,施先生和蕭乾就坐在那兒等候昆明的回音。最後一個長官兒模樣的人從隔壁房間走進來,朝主審人點了點頭。大概昆明警察局打來了電話,證明蕭乾確實是良民。於是,他被無罪釋放。蕭乾在文章的末尾寫到:「真不知道怎樣感謝施公才好。戰爭期間,想當個屈死鬼,再容易不過了。回想起來真有些後怕。那次多虧施公,否則我還不知會被押到甚麼地方去了哩」。
「從那以後,我就放棄搞文字寫生這個習慣了。」
1957年,蕭乾因寫了〈放心.寬容.人事工作〉等文,被打成「右派分子」。(見《微笑着離去:憶蕭乾》,遼海出版社1999年10月版第619頁。)那也是當時眾多知識分子的命運。1986年9月3日,施蟄存寫了〈紀念傅雷〉一文,其中談到「1958年,我們都成為第五類分子,不便來往,彼此就不相聞問。」第五類分子指的是右派(前面的四類是「地富反壞」)1966年9月3日,傅雷、朱梅馥伉儷雙雙被迫自殺而死。施先生這篇文章是為了紀念這對恩愛夫妻而寫的。(見施蟄存著《賣糖書話》,《書海浮槎文叢》,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209頁至213頁)我至今也不曉得當年傅雷與施蟄存為何被打成右派。
施先生懷念沈從文先生的〈滇雲浦雨話從文〉(同上,第219頁至232頁)一文,也收錄在《賣糖書話》裡。其中倒數第三段,我相信施先生受了1979年版縮印本《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8月第一版,1985年8月版第六次印刷)的影響。施先生寫到:「從文一生最大的錯誤,我以為是他在四十年代初期和林同濟一起辦《戰國策》。這個刊物,我只見到過兩期,是重慶友人寄到福建來給我看的。我不知從文在這個刊物上寫過些甚麼文章,有沒有涉及政治議論?不過當時大後方各地友人都提出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一個宣揚法西斯政治,為蔣介石製造獨裁理論的刊物。這個刊物的後果不知如何,但從文的名譽卻因此大受損失。」(見《賣糖書話》第231頁)
關於《戰國策》,《辭海》是這麼解釋的:「綜合性半月刊。1940年4月創刊於昆明。1941年7月停刊,共出過十七期。另在《大公報》編輯《戰國週刊》。主持者為林同濟、雷海宗、陳銓等,被稱為『戰國策論』,公開宣揚法西斯思想,污蔑中國共產黨和抗日鬥爭,為國民黨反動派統治服務。在文藝上提倡超階級的民族文學運動,美化漢奸、特務。陳銓的劇本《野玫瑰》是他們的代表作。」(見《辭海》1979年版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8月第六次印刷,第1351頁)
林同濟、雷海宗、陳銓這三人中,我在《新中國文學詞典》(潘旭瀾主編,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3月版,第758頁)上查到林同濟的事蹟:「林同濟(1906~1980)翻譯家(中略)抗戰時期任雲南大學文法學院院長,與西南聯大教授合編《戰國策》半月刊,《大公報.戰國》副刊等等(下略)。」
同一個《戰國策》和《大公報.戰國》副刊,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對其評價大相徑庭。時代在前進,國人的思想與時俱進。
施蟄存的短篇小說〈春陽〉獨闢蹊徑。作品的女主角叫蟬阿姨。十二三年前,她的未婚夫在吉期之前七十五天乍然逝世。未婚夫乃是昆山的一位擁有一千畝田的地主之獨子。蟬阿姨決定抱牌位做親,從而獲得了這大宗財產的合法繼承權。
後來翁姑駕鶴西去,一大注產業都歸她掌握了。
有一天,她一早就乘火車到上海,從上海銀行的保管箱提出一百五十四元六角的息金。她到冠生園去,點了兩個菜,一共一塊錢。看見旁邊的桌子,座位上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和孩子。於是不免感到寂寞。她想起了上海銀行的那個年輕的行員,就僱了一輛黃包車,回到上海銀行。
進去後,她招呼道:「喂,我要開開保管箱。」
年輕的銀行行員陪着她到保管庫裡去了。她瞧見自己的保管箱鎖得好好的,就告訴那位行員,由於自己忘記了剛才鎖上沒有,才回來看的。行員說:
「放心吧,即使不鎖,也不太要緊的,太太。」
她聽罷,差點兒哭了。在庫門外,她看見一位艷服的女子,並聽見行員在她背後親切地問:
「啊,密斯陳,開保險箱嗎?鑰匙拿了沒有?」
蟬阿姨原來以為那個銀行行員願意見到她,其實在他眼裡,她是一位「太太」,他更願意跟與自己一樣年輕的「密斯陳」打交道。作者把畢生不能結婚的蟬阿姨的心理活動刻畫得惟妙惟肖。
1995年4月,蕭乾到上海開會。9日,登門拜訪施蟄存先生,並與他合影。我把這張照片收錄在《蕭乾全集》第六卷(文論卷)中。〈河口遇險〉一文則收錄在《蕭乾全集》(散文卷)裡。這是二位老友唯一的合影,彌足珍貴。蕭乾去世後,我把僅存的一封施蟄存先生寫給他的信收在《蕭乾紀念文集:微笑着離去》(遼海出版社1999年10月版)裡了。
現將全文抄錄下來,以饗讀者:
餅乾老兄:
大作散文集收到,謝謝。
昨天一天看完。老兄的京話很好。老兄是蒙古京片子。還有甚麼著作,再送一本。舊作也要。大約我都沒看過。
近來力氣大衰,不動筆躺着看書報,有你看過的新鮮玩意兒,賞我幾本。
張兆和嫂子安否,代我問候。
嫂夫人未見過,聞名久矣。也代我問好。
蟄存
1996.7.1
蟄存先生生於1905年,2003年仙逝,享年九十八歲。
蕭乾原名蕭炳乾。在崇實小學讀書時,同學們稱他作「餅乾」。後來他把「炳」字去掉,改為「蕭乾」。由於他與謝冰心大姐的三弟謝冰季是同牀好友,冰心大姐總叫他「餅乾」。施先生知道後,在信中也稱他為「餅乾」老兄,足見他的幽默感。
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