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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偉華:當王維獨自走在古木無人的馬鞍山郊遊徑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4月號總第376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薛偉華

 

文前小序:人到暮年,身心仍受桎梏,想為至苦。詩佛王維坐禪默唸「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追思年華逝去,人與萬物一樣,有始自然有終。摩詰超然於物外,又能掌握自然脈搏,其詩論飛鳥浮雲、芳草斜陽,皆蘊禪機,可為老者養生的借鑑。

 

我是一個退休多年的低級政府公務員,倚靠僅堪餬口的長俸生活,獨居在一間位於馬鞍山市中心的二百多呎單位,另外在馬鞍山郊外,還有一間草草自己搭建的小屋。每天我都會徒步往來兩屋之間,算是消磨時間,也當作是運動,強健心肺。所以在必經的馬鞍山郊遊徑上,留下不少足印。郊遊徑人迹罕至,尤其週日偏近黃昏,正是「斜光照墟落」和「暮禽相與還」之時,就只有我這個老者從草堂獨自踽行回家。沿途但見荒草零落,剎那芳華的日落景象,每每讓我既感喟時光的匆匆流逝,同時又享受空間的寥落虛靜。我的名字?由於以往在政府部門工作,也改了個英文名William,中文名叫王維廉,一般老朋友簡簡單單的叫我一聲王維便算。

我的手腳不靈活,游泳、打球沒我的份兒;腦筋也魯鈍,下棋、曲藝、烹飪一竅不通,以致沒多少個朋友,從別人看來我的生活枯燥乏味。老伴多年前已死去,鰥居三十年有餘。女兒?很早就跟一個中國大陸來的台灣人走了,之後音訊杳然,我就是這麼一個孤獨老人。像我這樣的老人在香港是鳳毛麟角嗎?才不是,我看報紙說去年的統計數字,超過六十五歲的就有百多萬人,這個數字可算不少了,本來足以左右世局,但偏偏卻是世局左右了我們,成了社會中沒人理會的一群大多數。

今天一早我從馬鞍山市區的老家出發,先是到濕貨街市內的小店吃白粥油條,途中不免要經過人多擁擠的地鐵站口,又要避開路昨夜遺留下來的雨水……「阿伯,走路這樣慢,你就不要這個時候出來逛街,我們都是要趕路的,請你借一借,唉……」我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那人像是上班一族,卻又是揹着書包的一位中年漢,已走得遠遠的了。我踉踉蹌蹌的嘗試快走幾步,好避開匆匆忙忙的人群。是的,今天的我走路真的很慢,但我也不想啊,我也曾有過「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的日子。

吃過早點,步出街市,傳來人聲鼎沸,且夾雜很多怒吼。「阿婆你已拿過了,你不要再拿,鬆手,我說不要拿!」說的是另一把女聲,卻是出奇的響亮,震耳欲聾。對方沒有抗辯,但仍然聽到剛才那把響亮的聲音,向另一個長者,繼續呼呼喝喝:「你已拿過報紙,不要再拿!」每天早上這個時候,總看見一條長長的人龍,算來也有五、六十個人,全都是或提着枴杖、或拿着小布袋的長者,在排着隊等拿免費報紙。有些不知是真的拿過了還是沒耐性去排隊,六、七個人團團圍着那個負責派報紙的各要一份,那些伸出去要報紙的手臂像是老樹的枯枝,又如纏繞着樹幹不放的藤蔓。唉,老人家都說要了,又何必這樣粗暴的拒絕,正是「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

終於走到郊遊徑的路口了,「喂,王維,你好嗎?」原來是老宋,他既是「早歲同袍者」,也是借給我草堂作為日常閒居的好友,我倆年紀差不多,但他的身體要比我健壯。

我說:「為甚麼一大清早便來馬鞍山?難道剛遠足完?」

「才不是呢,哪有這份閒暇。我的一個住在這裡附近的親戚,本來可以安排入住老人院,只是面試時表現太過醒目精明,院方說她有能力照顧自己,不接受她的申請,她在電話中向我訴苦,我特意趕來幫忙,幫她處理家務和到市場買菜,和看看有甚麼方法處理她老來的起居問題。」

我再說:「那你身體真行,這副年紀還可為同輩服務。」

「沒辦法,要在這城市生存,我們還要繼續掙扎,無需去執拾紙皮已算萬幸。」看着他漸次遠離的背影,雖說身體比我好,但想到他七十多歲的年紀,還要為瑣事操心,還要東奔西跑,「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原來是這個意思。

郊遊徑的初段比較易走,雖是山路,也不太陡峭,其右邊更不停有清澈的山水流下,所謂流水淙淙,偶爾見村民走過,更會提着膠水瓶來注滿山水,看他們三三倆倆,或是濯足、或是注水,笑臉頻盈,笑聲滿途,真如「林下水聲喧語笑」。羨慕了一會,望望前面,由於山路開始蜿蜒,我就如一條小蛇繼續向前爬伸,胸口開始喘氣;山勢真的逐漸崎嶇,馬鞍山市的高樓已在腳下,而且都被高高的紫薇樹、火燄木等遮蔽,直至轉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的深山。

時近十二月,山中空氣除了清新,由於樹高百丈,樹冠蓋過了藍天,空氣還帶一份滲入心脾的涼快和視覺上的冷清。尤其沿路山溪沒斷,加上昨夜起風,還下了些雨,以致水流比往時湍急,流水打在碎石上,便有「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裡」或是「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既嘈雜又荒涼的景象。在這山路緩緩而上,很容易聯想過去幾十年生命之旅,如流水撞石,不知經歷幾多艱難困頓,正是「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事業上總是行前兩步,又後退三步,成功總是擦身而過,到最後還是孑然一身,家徒四壁。

終於來到一個中轉站――涼亭,可以讓我的雙腳稍稍休息。看不遠處是信義會恩青營的教堂,堂頂的十字架被繁花似錦的橘紅樹葉所簇擁。想起幾年前無意中到了一所基督教的教堂,很為那種莊嚴肅穆的崇拜氣氛所吸引,於是每每星期日都會去坐一坐,聽聽那位裴牧師所講的人生道理,才稍為忘記諸多後悔的一生憾事,是的,「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宗教給予了我人生下半場一份難得的安頓。

教堂建在馬鞍山村頂,一大幅山坡躺卧着一座座高低有序的小石屋,建設成角色獨特的一條村莊。這裡一遍門森戶蔽,正是「荊扉乘晝關」,偶爾有一陣不知從哪戶傳來的狗吠聲,劃破一山的寂靜空靈。回想1967年時期的礦工就在這裡落腳,每天就在上昂平那段路上進行採礦的工作。橫跨村前的山澗上有一道外型壯實的石橋,旁邊有一石磚,上面雕刻了「平安橋」三字,寓意礦工一方面走過溪澗時安安全全,但相信建橋者還是期望他們一天辛勞過後,可以平平安安的從礦場回來。平安,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除了肉體,還加上一份心靈上的需要。

再次起程,往山更深處行,更高處走,清溪在往昂平的路上已斷了流;引領上望,獨有天上白雲照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人生一切隨緣,老來心無所求,何處不可安頓。看,路上留下年月纍積下來的枯葉,兩旁樹木蓊蔚蔥蘢,雀鳥在林間啼鳴,「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這光景令人進入大自然的心臟,與自然同一脈搏在跳動,這豈不是城市人心所渴求?「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樹林外的世界是噪動不安的世界;「君問終南山,心知白雲外」,深山就是人心的終點,這裡可獲得的豐足,又豈是營營役役的世人所能明白。有人說「待我家財滿貫,我才去享受人生。」豈不知享受人生的豐足,不在於家財。

在彎多草滿的山路差不多走了一小時,正是「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終於來到我的百呎草堂,草堂雖是磚頭瓦片,或是破木加上粗糙手工而成,然而瑰寶坐落在深山之中,所謂「空山不見人」,在這裡我可以「端居不出戶,滿目望雲山」,靜靜躺在冰涼的竹牀上,讓山風洗滌一身的微塵;望浮雲飄送,無心追逐,悠閒自得的度過一個美麗午晝。三隻狼狗停在門口搖頭擺尾,迎接我這個山中主人,餵了些乾糧,送上了及時的清水,便到屋後看看幾株野生木瓜樹和竹籬上的青瓜,在無需費神去施肥澆水的情況下,只吸收來自大自然的雨露和朝陽,便見果實纍纍,健康豐碩。看哪,「方將與農圃,藝植老丘園」是何等的福氣。

夜幕初籠,暮色暗起,是時候回家,「悠然遠山暮,獨向白雲歸」,循着舊路走下山,步履比來時輕鬆,可能昨夜一雨,空氣瀰漫着涼意,衣布迎着山風飄揚,「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心無一點掛慮,怡然萬分稱快。

 

 

 



薛偉華,祖籍浙江溫州。香港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曾獲文學獎多次(中文文學獎、新雅兒童文學出版社、突破出版社,香港書展等)。著有《廣告門內看——中國篇》、《神來之筆》、《鎖在天堂》、《情深義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