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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凱敏:光中霧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4月號總第37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林凱敏

1  流光瞬息

或應接受這充滿殘缺的世界,最終找遍每一隅仍無法看見所謂完美之物。完美為假象,如上帝給我們的諾言,一一毀滅,終為塵土。萬物終為塵土。

 

在酒杯間我們頃刻看到光。

在一片混沌間頓然的刺眼。

是玻璃杯折射水晶燈和射燈的瞬間,是金光閃閃珠光寶氣的衣飾,刺眼的光芒。曾以為這便是要找的光。說有光,就有光。城裡的人都說,這是現世的光芒,避不了。在那黑暗無光的日子,花兒跌落之時,光的所在不明,花燭亦缺。數位的年代,光也成了可計算可資料化的一員。有多少光從玻璃面折射,從耀眼的鑽石上,都為引人注目。

從此在燈光與計算下,以為這是生活的所在。

 

卓明妮談笑風生,這天顯得格外嫵媚,一身大露背晚裝,嬝娜旖旎,人群間穿插停下,同在錦衣華美的人前。眾人都大讚這視藝展辦得好,呯呤嗙啷點點紅酒滴在地上。提供雞尾酒派對的外國服務生連忙以絲絨白布抹擦沾紅的地板。

卓明妮在碰杯間說道:「藝術家關注的是生活在貧民窟的小孩,你看,他們的眼睛大大的看你,多動人。」

穿西裝領呔的中年男人讚嘆道:「噢,這件作品真美,顏色配合剛好,帶出淒楚的味道,隱隱地向我們訴說小孩的故事。真是美妙的傑作!」

穿黑色低胸晚裝配上一對酒紅色高跟鞋的女人說:「真可憐的小孩啊!這張畫賣多少啊?」

卓明妮連忙說:「是的,簡直是絕世之作,再配上你家的那幅白牆,別人到你家看畫定必讚不絕口。」

女人轉移視線看着男人說:「對了,甚麼時候去你家看畫呢?那次去我家天已黑沒來得及到你家看。我想看你那幅抽象大師畫的《世人之靈》。好像也價值不菲,要上千萬吧?」嘴巴越貼越近男人的耳。

「差不多,真值這個價呢!幸好卓明妮幫我留下這幅驚世之作,要不就落在人家手了。」

「這幅很搶手,多少人在開幕前已留名等着要啊!」

「說回來真要感謝你呢。」

男人的目光落到卓明妮的肩上,若隱若現的身體玲瓏浮突,恰好讓眼睛停留數秒。

 

咔嚓。咔嚓。咔嚓。

「噯,不要拍我,今天沒打扮,不好看。」一名穿繡花白襯衣的女子喊道。

(根本沒在意要拍誰,也不想拍下這些面目模糊的臉,一樣的臉。只是在數碼化的年代,拍下也無所謂浪費不浪費,要刪除乃吹灰之力。)

「好的。」歐塔娜有禮貌的微笑說。

咔嚓。咔嚓。咔嚓。

「娜,記得要拍下那些大客戶的臉,他們有的也喜愛『曝光』。切記要尊重他們,不可得失他們啊。」亞微瓏輕輕的說,慎防有誰聽到。

歐塔娜淡淡然的將目光移至那些權力的重心,舉足輕重的人物,這豪華盛宴似乎就為此時此刻。

他們通常以一人帶領,神色凝重的看白牆上框着的內容,拍下兩張合照後卓明妮便馬上走近,藝術品的生命從此變更。

「你來了!」卓明妮開懷的笑得齒唇盡現,把手伸出,先跟後面的兩位握手。

「恭喜你,這裡人很多,差點都找不到你。你們今天開幕怎麼藝術家都不見了呢?我還想要跟他拍個照留念。」其中一位打扮穩重的中年男人說。

「他剛剛出去了,你來遲了啊,你知道這種藝術家都不愛見人的,有機會就竄出去抽煙,待會他回來我再叫你吧。但晚宴你去嗎,留了你們的位置啊。」卓明妮展現平日少見的可親笑臉。

(他們其中較年輕的,怎麼如此熟稔,是平日常在畫廊看到的臉。)這人在卓明妮耳邊輕語問:「這幅是甚麼價位啊?留給他們可以吧?」

「這張重點作很多人在等候名單中排隊要啊,但當然,陳生要的總會留給他,放心吧!」

 

(這無謂的盛宴,似為這群在雞尾酒派對的人空洞無味的話而設。言語要如何表達藝術形式之美,如俄文「美」(kpacoTa)一字起始時只為視覺上的美而設,藝術應如何以言語去表述呢。或,都是徒勞。又或許,文字可觸達之處已遠遠超過藝術視覺形式之美?)

昨晚歐塔娜才跟佩素爾嚴肅地談文說藝,而此刻,她慢慢走到酒桌前,拿起一支香檳酒,滿腦子想着藝術的本質為何、美為何物之際,突然「嘭」的一聲如氣體引爆,畫作前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兩秒後扭曲的臉容變回笑容可掬的一張張透白無色的臉。手上的酒瓶漏出酒液,看着酒氣逃出樽身反覺安慰。

「歐塔娜,你差些把酒塞擲到畫面去了,你知道這幅畫多貴嗎,快快抹掉牆上的香檳酒印吧。」亞微瓏在她耳邊輕語,帶着一副能隨時扭曲的臉。回眸又向眾人一笑,口中開花,燦爛極了。

 

「恭喜你亞微瓏,你們這次展覽辦得不錯。」其中一位曾與亞微瓏共事的女子卡米斯說。

「謝謝你!嚇我一跳啦,來了又不跟我說啊。差不多時間去晚宴場地了,你去嗎,留了你的位置。」面色緋紅的亞微瓏微笑說。過於甜美的酒氣在空氣中洋溢。

卡米斯沒答話,只是微笑搖搖頭,靜靜的離開。

 

隨着佈景板消逝,人群漸退,在一片嬉鬧聲中。

展廳不大,只是人群散去的速度比演員謝幕退去時還要快許多。渾濁的空氣飄去,無明確的濃度。留下觀眾席的人群,觀看散場前的一場謝幕。

可帷幕未全閉便已散去,真是一齣喜劇,精彩至尾聲也讓人禁不住嗤笑。

歐塔娜就站在酒桌邊看着人群散去,與服務生們準備收拾酒桌與其他。

而坐在觀眾席的通常沒幾個,對周圍的人群不感興趣(至少沒流露),站着如默劇主角般靜靜觀看畫作。

 

在租金昂貴寸金尺土的城市,城裡一些人都說,這是機會所在,租金升越高越好,總有人付得起,樓房也遮蓋了天藍,見不到日。

正值光明之時金燦燦的東西發出亮燈,如其他發光的物件,奪目耀人。無怪乎這裡的展覽場地一般都比較小,要不然便遷至較遍遠的地區,如人們搬家的行為一樣,越搬越遠。他們說,分幾個等級,最高級的,通常在最中心的地區,此城資金高度流動的所在地,方便銀行家商家隨時來看畫,還有專業人士,都是這裡客源所在。他們說,要培養收藏家,要他們知道甚麼才是好的東西。

 

收藏本包含個人癖好的意味,是個人的選擇,可於此行列,大部分時間在看數字的變化,現在的、未來的、可觀望的;要估計、要推算、要看準,一不小心就會賠掉金錢,有些人甚至把收藏放在倉庫中,眉梢也不動一下,有人管理冷熱室溫就好。然而,他們也說,品味,是可調教的東西,可訓練出來,平常要多看價格調動,看清市場走勢,再估算潛力股。

 

2  韜光隱迹

我說,姊,可以帶我到院舍探望病人嗎,你不是說從前服務過的院舍中有一位患上特殊症狀的病人藝術家嗎,繪畫那個,我想去看她。

姊說,是的,你是想去找資料寫小說罷了,沒錯吧?社會性的工作都被你看成是小說題材,社會工作是透過做實事去幫助弱勢社群的,歐塔娜,我還是不明白你這樣寫寫這寫寫那的拼貼技藝可做到些甚麼,還不找份正職做做。

深明藝術在論功能的角度看是難以量化的,但如只為創作,我還是收下平日積纍的憤懣,游說她替我穿針引線。

 

來到這位藝術家的病房(我稱她動物藝術家),畫布上動物處處,看過的未看過的動物,貼滿她整個房間。據說,在她眼中的所有人都會以動物呈現,她小時常說怪誕不經的事,尤以看人後,便喃喃說出動物的名稱、性情、姿態等,高中畢業以後就進精神病院,病因不明。

 

別人說她,怪人。

資料冊的記錄上寫道:她小時以為眼前看見的動物便是人們所說的人,她不以此為異,以為所有人都這樣看人,魚、龍、水母、馬、鹿、貓、兔、貓頭鷹、大象、長頸鹿等,甚至獨角獸、象鼻尾貓等瑰禽怪獸,光怪陸離,吃人的不吃人的,無人相信,以致她時而見人後大驚大喊,她父有天便拐她到精神病院。

其後她開始作畫,以不同動物畫出看過的人的面貌,每每看到臉後便記下,都一一以動物的形態呈現,家人、親戚、同學、護士、院友、醫生、造訪者等她所見的人都一一畫下。她的畫風獨特,把人的內心狀態都表現在畫布上,一一傾瀉。

表象之為表象,實與現實無別。

藝術之為藝術,是否即以某種藝術形式表達出思想之美呢,或藝術不一定是美的,美學的概念許是跟某部分的藝術重疊,但藝術帶來的,未必只有唯美。

 

我剛入職時對畫廊工作的雄心壯志已慢慢消退,剩下的只是每天的鬱悶與怨咨。曾以為到頂級商業畫廊工作每天轉身就能看到一幅幅悅目的畫作、重量級的裝置藝術品等那是多美好的工作環境啊。不久以後就幻滅。天天遇見那些不懂藝術只會裝扮拿名牌手袋和談論價錢的人,進來便問:這張幾錢?還有着重商業銷售部分不顧藝術探討工作的上層,一大堆虛偽而相同的臉,面目模糊的人;以至於某些藝術家,亦然,創作藝術品成了職業後也毀壞了藝術的本質。創作或不應讓人感到有任何目的性,在藝術市場的主導下未免失卻藝術所求的真。所以初見動物藝術家我一點點的重燃對藝術的熱情,沒有目的地做着她不得不以藝術形式去表達的事,內在的情感。不得不。

 

她甫看見我便喃喃吶吶說些甚麼淺色的動物夾着模棱兩可的灰,要先準備黑色的底色了。你是來看我的精神狀況吧,又是甚麼精神科部門派來的人,我很好,沒有甚麼跟你說。

 

不是啊,我是從前在這辦事的社工歐姑娘的妹妹,我只是對你的藝術創作有興趣而已,如果可以向你坦白,我是從事藝術工作的,剛剛辭掉職務,準備寫個有關藝術領域的小說,若然你不介意,可以跟我分享你的藝術創作嗎?

 

噢,寫小說的人,來找靈感吧,藝術有甚麼好講,況且我不認為我這些繪繪塗塗的有甚麼好講,看圖不就好了嗎,還要甚麼文字解釋的,你們這些甚麼藝術機構啊,總愛把一堆文字放在藝術品旁邊,到底哪個是主體啊,是那些專為展覽或藝術家而製的畫冊還是藝術品本身啊,還要弄一大堆紀念品甚麼的,說好聽一點是與眾同享,說到底還不是想大賺一番?還有一大堆炒賣市場的東西,通通都是包裝,都是想要以藝術之名圖利的人,毀壞藝術的本質藝術的純粹,你們總要把文字放進藝術裡,要把文辭當成權威性的說法,藝術品本身不就足夠我們去開展討論嗎,如果有了統一的介紹,那作品的生命如何再自由地延伸?噢是喔,忘了你們由小到大都喜愛有統一的說法填鴨式的教育,甚麼都要放進框框內,這樣就安全了,社會系統就得以控制,連藝術這樣難以言喻那麼感受性的以敏感觸覺去連接的事都渴望一一處理掉,放進你們的分類中,甚麼甚麼學派啊甚麼甚麼時期風格的,以線性的思考方式去想藝術的派別,當然嚕,小時候就沒有開放自己的官感,沒有在未命名的世界中遊蕩當然不知道山水是山水海是海,甚麼大自然啊,自然之名也是你們企圖劃分人跟大自然之為,人不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嗎,動物還要跟人劃分啊,對了,人是高一等的類別嘛,看人時見到動物就有問題就是精神失常了,你們這個是甚麼世界啊,藝術家還要弄甚麼簽名的,但從來就沒有人追問過何以要落款,藝術產生出來就與創作者無關,這些小動作只為牟利,真迹嘛,物以罕為貴,都是以錢先看,有甚麼好說的。

 

我認真的思索數秒,未及反應,她便大喊道,護士,護士,請她出去,我看見獅子,好可怖。我不要見到她。

 

流光瞬息

開幕酒會、晚宴終於完結,又回到平日的寂靜,闃寂無聲。

如常地,早上的畫廊只有歐塔娜一人,尤其在晚宴狂歡過後的日子,畫廊更是鴉雀無聲。但好,很好,歐塔娜想,她便可享受無人在耳邊吶喊的安靜,這是她最愛的工作時段、環境。沒有人的時候才覺安心。

畫廊設於此城隨處可見的摩天大樓內,如附近的辦公室、醫療診所一樣,在大樓的高層單位,而且越爬越高。可以想像,普通人便難以得悉展覽的存在,不存有偶爾從漫步中透過玻璃櫥窗看見藝術品而被吸引到內參觀的機會。可是,也很少有漫步這種閒情,城裡的人都說,最緊要快。

歐塔娜工作的地方,跟區內大部分畫廊一樣,都不在地面。

他們說,這樣更好,閒人免進的告示牌,也可免掉。自然阻隔非藝術圈的人內進。

這也是城內發展的特點之一,把可以架空的都往上移,高高在上,離開土地越遠越好,好比地牢;甚至居所的一切配套、運動設施等,都放在更高的位置,橋搭橋,不用下轎,免玷污雙腿。

 

昨晚開幕酒會後的晚宴,歐塔娜當然沒有被挑選為列席的一位,最後留下收拾場地。據說,只有能分享銷售佣金的同事才可出席,其他的,都不值公司花費來這豪華晚宴。不過,歐塔娜亦慶幸不用出席這種社交場合,滿臉要擠出高興的表情,不只是嘴巴,還有眼、耳、鼻,及至各個面部神經,他們說,都要見到歡欣。而且,那是利益交易的場地,只為他們口中的「尊貴客戶」而設,你買,我也甘願請客吃飯,禮尚往來,有何不可。這已成了行內的一種不明文規條,且畫廊間亦爭相舉辦最豪華最有氣派的晚宴之風氣,以為這是,光的所在。在資本主義下的社會,必然的,這筆龐大花費比花在員工的工資上更為妥帖、合適。

 

開幕酒會當晚,卡米斯也在場,那位被亞微瓏招待的舊同事。奇怪的是,亞微瓏在晚宴亦留了她的位置,這個是前所未見的……

 

卡米斯在這裡工作前,也做藝術創作、閒時寫寫詩,在不同藝術場域也工作過,經驗豐富、獨具慧眼,亦敢創新。在她離任前,畫廊曾辦過一些藝術家講座、高素質的座談會,也是她一手策劃的;與各大媒體、藝術機構不時合作,使畫廊在商業元素之外加添新意,其時不只是藝術圈內的人參與,因流行媒體的廣泛報道,各行各業的藝術愛好者亦踴躍參加,沒有雞尾酒派對,只擺放一張桌子、一些櫈子,在可以說話的空間裡。歐塔娜剛入職時,被分派去協助她策劃的項目。不過,開始時已看見結束。工作的蜜月期只有短短一個月。

 

其後,卡米斯無法再忍受。

銷售員間的激烈競爭,在畫廊,或許不比其他商業機構少,甚至更頻繁。每天在畫廊,進來的人都成了獵食者虎視眈眈的目標。只是在這一大片田野上,野草叢生,要懂得捕捉肥美的,他們說,要先看懂裝束、儀容背後所代表的符號,才能看穿哪些來者還在初階訓練班,哪些已是入門學徒,哪些才是專業技術員,有時甚至看國籍。非本土的,亞微瓏總會搶先舉槍瞄準,在鎂光燈底下,以防被其他獵食者捷足先登。這門學問,他們說,坐在這裡看人,久而久之,你就懂了。

 

而卓明妮之上,還有世界各地分行的上司、主任、經理、總經理、總裁、老闆、董事。要多高有多高,命名是城裡常見的事,職銜的分野是階級劃分的先決條件。

他們說,她須到處飛,飛到有獵物之處停下,好像她真的懂飛翔一樣。日子久了,飛行的里數增多,在高處的人便無法造出逃離之翼,甚至想也沒想過逃離氣壓高的地方,享受在天飛翔的愉悅。

只是,愈飛愈高,如伊卡洛斯,飛至高處接近太陽之處蠟造之翼無法抵受熱力而融化,最終墮海身亡。

 

卓明妮不在的時候,亞微瓏與卡米斯便成了所在地的最高層,二人同在山的高度,難以共存。

歐塔娜來工作前,無數的日子,除了場內的保安員外,她們二人相對。

「為甚麼明天開幕晚宴的名單上沒有我的名字?是寫漏了吧?」

「沒有,這已是最終名單。」亞微瓏沒在意的回應說,刻意沒望她說話,只顧看電腦屏幕,嗒嗒嗒的拍打鍵盤。

「那為何沒有我?我不是也應該去嗎?」卡米斯抱有懷疑。

「不知道,總之這是最終版本。」

 

晚宴名單一直由亞微瓏負責,但在燈光處處之地,珍物羅生,要獨吞,便得在暗室欺人。沒人知道,亞微瓏心懷叵測,是人前人後兩樣的人。在這種暗室的內鬥,以卡米斯的性格,從未佔過高枝。

 

有時她不攻便逃。在這種環境,無法久留。

 

韜光隱迹

我姊跟我,由小到大,一牆之隔,卻有數不清的相異處。在黑暗處我們無法彼此觸達,在光明處我們有所畏懼,在相處之時或許早已看見,那隱約透光的玻璃上裂紋滿佈,細細的,細細的。光在裂紋間的折射使那道玻璃更為顯著,我們知道,她亦常笑說,你說說笑話用不着都要有意思吧?做人輕省一點不是更好嗎?(我想,生活容易,或許也好。)無論如何你眉間還是看到皺起的痕迹,她說,歐塔娜,你未老先衰,白髮已現。在你那區上班要見人怎能這樣,我在日本買了些護膚品給你,看看。

 

那次到院舍的事她未曾向我提起,我言談間有意的說,那動物藝術家別人說怪誕我倒覺是個有意思的人,她瞅了我一會,未及半晌便轉話題。

──你們辦公大樓下的那條小斜路,有位身形消瘦的伯伯經常拖着一車紙皮垃圾上斜落斜的,你有看過他嗎?

──你是說,那位身形矮小,腳也纖細卻穿着一雙大碼黑鞋的?

──是啊,那雙鞋子比他的腳寬許多,簡直可多放幾張紙皮進去。

──那幾天看到他,覺得這個世界瘋得也太無情,在太陽高高掛的盛夏,壯年人一個個在室內冷氣開得過大的辦公室走出來,穿着筆挺的西裝、套裝裙,而我,在那冷氣房剛剛跟買畫的人辦過付款,若無其事的,在機器上點幾點,過百萬的款項頃刻間轉換,買畫為房子添添藝術氣花幾十百萬於他們幾近閒事,甫外出,就看到伯伯穿過大的背心過寬的鞋子,衣領幾乎落至胸口,似是在街上拾到的,大汗涔涔,在一條行人走上也會氣喘吁吁的斜路推着與他身形不合比例的手推車,旁人看到在眼簾略過,無所其事。

──妹,你看,你那些藝術有甚麼用,還是生出無感的人,對生活無感啊,再美的藝術品也白費掉。

──我不知道,是我們無感,還是這個制度。

(再不會感受,真的是他人所說的過度詮釋問題嗎,還是我們天生在這生活就開始缺失了。或許動物藝術家說得對,我們天生就失去生活觸感,天生就被這個社會建構。)

 

微光下生活的人,淡薄的影子相伴。

光線太弱,弱得我無法看見。

頭低得無法看。

 

──對了,佩素爾最近好嗎,好像沒看過他的最新動態。

──他還好,最近沉浸在他的小說世界中,我們也不多見面,況且,姊,他一直都不怎用互聯網,更何況在社交網絡交待最新動態呢。

──現在哪有人會主動聯繫你關心你的工作,而且他年紀小更要把握機會,沒有人會主動找來看的,藝術家也要轉轉型啊,我眼見很多都在虛擬世界建立另一平台,好讓人認識及跟進你的工作,不然啊……就像消──失──了──

 

或許,那個虛擬的平台,真的慢慢替代了直接的溝通,沒有它,人與人之間像有個天塹,長長的,闊闊的。

反之年齡的距離,沒那麼大,我與佩素爾,十年之距,他比我小。

別人說忘年戀。

說忘,就忘。

但為何要記住年紀呢?

 

可要忘記年紀,原來要忘記生死。

 

天色漸暗,我姊說,要去接她兩個小鬼放學回家準備煮飯。

跟我姊分別後,我獨個兒走到佩素爾的家,他就住在村屋的中層,剛好夾在兩戶之間,在辭去職務無穩定收入後,就決定搬到這偏僻的村屋單位內,為求專心寫作。

──佩素爾,是我。我們去找那光影藝術家吧。我想去看看,他那奇異的面孔、對藝術對光的追求,聽別人說,在他小時候獨自留在家中的一個冬夜裡,他坐在壁爐旁邊看火光看得太着迷,被火燄的光芒吸引下越鑽越近爐火,火一直燒一直燒,他就坐在一邊看,看到臉貼至火爐邊,燒灼半邊臉,自此便一直以不同形式創作,去表現他對光的熱愛。我想去看看他的工作室,和他的作品。

──娜,我正投入小說世界,那個我曾告訴你,關於初生的小說,我決定了,要與世隔絕,暫時不見任何人,甚至你,在那種孤絕中看看能探索甚麼,我們這段時間別見面吧,到我完成小說之日,就是我們重逢的日子,到時,我會來找你。

 

他在我額角輕輕吻一下,就關上門。門一關,我便轉身離去。

我知道佩素爾對小說創作的熱情一直有增無減,所以對此,我無話可說,甚至默默被他感染。如果那種渴求是傳染性的,病菌一定專挑那些沒抵抗力的愛好者,慢慢潛入體內,最終引發一場大病,如火山爆發,如那種幾近爆發卻無法往前推進的臨界點,在頭顱裡堆滿的東西要給泉湧般傾瀉出來的狀態,激奮的痛感橫生。

 

他,雖窮,很窮,有時一天只吃一餐,餓了才吃,他說,每天餓了就到轉角的車仔麵店,十八元一餐,無所謂好吃與否,把一切無必要的慾望降至最低,才可照亮其他。他對藝術的追求遠超越我在畫廊工作期間所見的藝術家,可是在我們這個凡是向市場價值看的城市,文字藝術越見卑微,與視覺藝術,差天共地,尤其在資本家的世界,市場主導,顯易而見,藝術更走向消費品的行列。藝術,在樓房、車之後,慢慢成為富人的炫耀品。

但在現世的光前,有誰能躲避呢。

在光明處,隱隱滲透了暴力。

一種隱形的暴力,就在我們微小生活處遍地橫生,無孔不入。

 

從佩素爾的家走,只能坐車到市中心,而要到轉車站必定要經過那些一式一樣的商場。他們說,這叫廣場。

我由小被教導說這個冷氣大浴場,名叫廣場,每人都光禿禿的,要展現身上每一吋,人家經過都看看有沒有流露甚麼標記。

廣場的概念由此而生。

 

我不知道甚麼是溫煦陽光前已知道廣場內銳利的光芒及逼人的冷氣。在沒有陽光灑滿的廣場下我們製造另類廣場,在知道反抗前已被明亮的「廣場」照耀大地。經常在這些比陽光更刺眼的人工照明燈下行走不知時日,真好,消費真好,總是耀眼的。

 

流光瞬息

在工作一年多期間,卡米斯幾乎是絕處逢生,看見鳥兒於海邊,便把身浸泡水中,可最終,還是無法敵過,藝術周邊的虎山穴,在穴口還是選擇逃走。

每每在她疲勞轟炸時,亞微瓏總是有心無意的,發動攻勢。在捕取獵物時,當然,她還是笑容滿面,唯唯諾諾的,甚以幾分姿色博取歡心。

 

在藝術博覽會的一週前,卡米斯忙於運輸、媒體和教育的工作,本來銷售分佣的事,已不多理會,以為在猛烈的強光底下總有黑影給予藏身,而只要還能躲在影子之中,便可暫時忍受強光的刺目感。可是,她未及懂得,在越強的光之下,生成的影子其實越短越小,沒她想像中容易。

博覽會開幕前一天,各人開始到展廳佈置,展覽場地位於城市重要的河邊,與其他不同的畫廊置身同一空間,琳瑯滿目,本可為藝術愛好者帶來一個去欣賞作品、討論滋生、孕育藝術品的空間……

 

藝術搬運公司的人把參展作品一個個的運進所屬展廳,準備開始上畫。畫廊職員甲領的薪水不多,就跟專業藝術搬運人員差不多,但,她可以對工人們呼叫喝斥。

階級分明,原來不只在部門間、畫廊間。

 

「卡米斯,藝博會期間,你留在畫廊吧,我和這邊的同事會辦好開幕,畫廊總要有個能管理的人在啊,這點你是知道的吧。這次麻煩你來幫忙裝畫。」亞微瓏在眾人面前對卡米斯說。

不愛爭風的卡米斯總是啞忍說好,亞微瓏就是看準她這點。

「你們能應付就好。」

「卓小姐會回來,你不用擔心。」

在卡米斯準備回畫廊之際,亞微瓏說:「對了,那個講座我們剛剛取消了,你不用再回來這邊。」

「取消掉?卓小姐知道嗎?」

「知道,她也同意的。公司不須再花錢辦這種沒回報的工作,專心銷售、拍賣行的銷情、客戶管理就好。」

 

卓明妮專程飛回此地,就為這星期的盛宴。

開幕當晚人頭湧湧,有些人在未開幕前已到達準備搶購。

很多人在問那幾張炒賣得極好的藝術品。

那個新興的藝術家,同一人物如商標般在畫布上以不同形式重複呈現。

亞微瓏搶先站在最有利的位置,幾張小小的作品未消一小時已給她賣光。

開幕當晚已賣去展廳內不少作品。他們說,要趕快把畫換上另些替代品,不好再展這些賣了且價值高的,不要自貶身價,客人也會不喜歡的。

第二天、第三天,貴賓選購以後,畫廊間都爭相換展。公眾看到的,是另一道光景。

 

幾年間藝術為此城帶來更龐大的收益,所以政府很看重這個市場,這次並希望為此添花,示意支持,也為在同一星期引來更多外來人士進城帶動消費,在城裡窄小的河上,決定大肆慶祝一番,安排了放煙花的活動。

他們說,要在夜裡的萬家燈火外錦上添花,慶祝城市璀璨的一星期。

眾人在河旁佔好位置,為看那即將上演的煙花戲。

 

第二三天藝術品賣得七七八八,一些從城市北面而來的客人說,可以陪我們到河旁看煙火嗎,亞微瓏卓明妮她們通通去了,說說笑笑,之後都笑到餐廳去。卡米斯被急召回展廳。其實所有人都去看煙花了,只剩孤零零的幾人在。

 

據說,這場煙花活動之盛大比平常慶祝甚麼黃金日子的還要厲害,設計煙花圖案的也是市場上的頂級藝術家,可見花費之龐大。

最後煙花飄落,在河深深處。他們都說,真美的花兒啊。

零落的花兒墜落後,一串串人群雜聲也隨風捲去,只剩下幾個遺落的身影,在河旁的欄杆邊彎腰,似在找尋些甚麼。

拖紙皮車的大碼黑鞋伯伯這天聞聲也移到河旁,在人群散去以後執撿遺下的物品,別人當垃圾他當寶,多加十蚊廿蚊當幫補。

他邊唱邊走。

那裡還有平日遁迹銷聲的小販賣小食飲品,熟食沒有,只賣薯片、蝦條、動物形的餅乾等零食。這晚黑鞋伯伯就在河邊這攤檔子買了一罐久未暢飲過的啤酒靜看月光映在河上的倒影,白白的,長長的。

這晚,月光比平日更白。在煙花盛開之時,無人看到。

 

韜光隱迹

曾經的陽光明媚,以為的自由奔放。想念太陽自然的光芒,那些早上醒來看見晨光在窗簾間若隱若現透進屋內在自己的身體上剪影重重。

離開佩素爾的村屋後,我邊走邊想,記得從卡米斯口中聽說過,那個光影藝術家的工作處,便決定獨自前行。

他的工作室,不在現時藝術家常駐的一類工廠大廈裡,處於城內較偏僻的田野間的一塊荒地上,一間看似簡陋的屋子。野草叢生,一條小路引領我進去。

兩層的屋子,從外看每扇窗亦有所不同,但都大大的。藝術家沒關上門,從門縫看,只看到空空的一隅破爛灰白的牆。

推開木門,聽見猶近亦遠的地方傳來噠嗒噠嗒的跫音,似乎他正走來,咿呀的開門聲霎時成了自然的門鈴,聲音漸或走近。

進處無法全看屋內的結構,光明靜好,只見一室的光影,甫進內就看到幾個以自然光投影出來的形狀,影子剛好因風吹而微緩飄動,似是獨立於任何實體,未及細看另邊的雕塑擺置,一個身型高瘦的男子便走出來,說,很久沒接過訪客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一直無法親身看你的作品,據說是神秘而內歛的鬼斧神工,帶領觀者通往另一國度。我不知道,這樣隨便走進,會打擾你嗎?」

「我這種藝術家,也沒甚麼值得看的;光與影,採自然光,沒甚麼收藏價值,漸漸地再沒有畫廊願意展出。是的,當年還有畫廊展出我的作品,也曾風靡一時,看你還年輕,沒看過也是自然的。」

「我看過你以往的簡介,要把東西注進靈魂,不只是表面的描摹。」

「現在的人可不是這樣想,藝術品就是擺設,只放在一邊作裝飾家居之用,沒有靜觀、靜思的能耐,穿透更深更遠處。我們這種,不求表面真實的。」

「我可不是這樣想。你的藝術品大多採自然光,使作品有其獨特性、有獨特的生命,換個地方,換個觀看角度,作品就不同了,影子因奇變異,是自然的力量,藝術與自然,自然與藝術,密不可分;天色光暗強弱,也影響作品,看着微小的變化,方道出時間。」

他大笑望着我。此刻我才清楚看到,他曾被燒焦過的臉,自然反應使然,眼光不敢再停留在他的臉上。

「年輕人,你說得沒錯,就是這種光的微妙變化、無法掌控光暗的無可預測性、神秘感,驅使我一直創作,以不同形式表達,我曾經亦嘗試以更嚴謹的手法處理光,不同的光,強光硬光均勻的溫和的冰冷的,還嘗試使用不同角度,俯角光、仰角光、側方光、交差光,看看光的強弱變化,自十六世紀意大利已有畫派用科學化的光學作畫。我以為掌控就可以明白。但其後我更想知道的是,它予以我們的真理。我還是回到溫和的散光,自然光中。」

他突然眼內如火燒般灼熱,我似是看到他孩童時期出現的一堆火光,從他眼內映射出壁爐旁的光。

他隨即伸出手,拿起我的右手。

「你摸摸看,我左臉這小小的一塊從七歲就這樣,凹凸不平,但無人猜到,那是我因愛成狂的果。」他對我狡黠的笑說。

「我記得聽別人說過,那是你幼年對火光着迷太過較近壁爐而弄傷的?」

他呵呵大笑,眼睛瞇瞇的似乎樂壞了。

「才不是,那是我免得他人嚇壞才撒的謊。」

「我由小就對光非常敏感,怎會不知道,火光的灼熱?太陽光直射皮膚幾句鐘,我手腳都全曬傷了。」

「你要知道光明之歹毒,才有可能接近完美。」

「我以後就知道,要留下一個光之印記,來提醒自己。」

「所以趁父母不在家,故意燒傷皮膚,留下比刺青更深的烙印。無可挽回。」

「爾後我就不停探索,在畫布上、雕塑、人工燈、霓虹燈、裝置藝術、照片等等,最後回到自然上。」

「全然的黑暗,何以有影?只有在光稍稍透進處,影在光之下。但在全光之地,只會如我一樣燙傷。慢慢發現,光,需要影之存在。白月光下的美,只有在黯黯的黑夜中看到。也如你一樣啊年輕人,躲進全然黑暗的影院,才能看到光影帶給你的美。」

「所以你一直以光影作題,要說光的陰暗黑之光明?」

「年輕人,你還有漫漫長路走,你會發現,光的隱秘處,暗藏甚麼,甚麼你要直視,甚麼,你可偷偷繞過,可不要誤會,這不代表要忽略光的灼熱,你慢慢會知道的。」

「散光無影,亦無陽光。」

我轉身看見一個雕塑,在光之下見其影在牆身,再往前走,俯望我見雕塑,頑固默坐,抬頭在灰白的牆上,看見一個,會起舞的影,隨風擺動。

 

從光影藝術家的工作室往外走,陽光太刺眼,還是先閉上眼一會兒。

想起在微弱月光下偶然看見無名的人,乍隱乍現,在生活的微小處,可看到的,光之所在。

 

 


林凱敏,文字及藝術工作者,遊走於現實與夢境間,喜愛安定與浮動,充斥矛盾。畢業於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後留學於法國,現職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