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鍾 逆:登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4月號總第37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鍾逆

八鄉平原群山環抱。何巒每天上學,在錦上路巴士站候車的時候,都喜歡看山。

那時是七十年代初,日子過得悠悠乎漫長。何巒在元朗一所新辦的官立中學讀中二,學校功課不嚴,平日又不大有甚麼測驗小考,閒看風景便是每天不可少的節目。巴士每十五分鐘一班,候車的時候,何巒會在路旁雜草叢中折一條草梗,撕掉淡褐色的一層薄薄外皮,露出吋來光景、由淡綠漸入於奶白的細嫩草頭,然後有滋有味地咬嚼起來。

何巒懂得那是甚麼滋味。他看着環伺的群山,想像山上的風景。他知道面前朝東南那座最高的山叫大帽山,打從入讀小學開始,他便已知道它的威名――全港最高的山,居於全港正中央位置,海拔三千一百五十九呎;中學開始地理科要參看那本厚甸甸的地圖集的時候,他還知道它在地圖上擁有一個特別的三角形坐標,並擁有一種其他山巒所無的深棕色,儘管那只是小小的一抹。不過,何巒始終搞不清楚那座山是叫大帽山還是叫大霧山,看樣子它實在不像一頂帽子,倒是風向回轉、春暖花開的時候,半山以上經常陷在濃霧裡,稱作大霧山比較貼切。

何巒也不是沒有上過大霧山。他還記得第一次父親帶他搭乘26路巴士經荃錦公路出荃灣,搖搖晃晃的老爺單層巴士一路慢慢悠悠地開到山上去。那時他的面龐緊緊貼着玻璃窗,在嘈嘈切切的引擎聲響中透過路旁樹叢的間隙窺看山下的風景。儘管那只是短短的一瞬,也叫他回味不已。尤其是半山驀然出現的一個小亭,更教他印象難忘。那是長時間峰迴路轉後突然豁然開朗的所在,翼然的亭子像一頭飛鳥剛要起飛,便給時間凝住,然後靜靜俯臨山下的大千世界――那長長的黃糖似的東西是石崗軍用機場,還有小型飛機在跑道上剛要起飛哩;那青青綠綠的是號稱全港最最平坦的平原,那黃油油的是菜花田,那一排排墨綠的是風水林,那是護城河包圍的老圍村,那是沿河伸展的新村鎮……何巒的家也在那一帶哩。他在巴士換檔的瞬間趕緊聚攏眼睛左右遊走,一時好像發現了家而露出微笑,一時又好像發覺原來不是而深深懊惱。當父親告訴他巴士只不過跨過半山少許,便在山背另一邊急馳而下的時候,他便真的感到無可改變的失望和遺憾了――原來只不過是半山,不過是半山罷了,並非自己熱切期望從最高點望下來的風景。

這次之後,何巒在無事看山的時候,便曾認真地細視端詳過大霧山一會。那兒真有一線依稀淡黃的車路,斷斷續續,斜斜自山腳伸向山腰,然後隱沒在山坳濃濃的白霧裡。於是何巒覺得,大霧山雖高,威名雖大,卻好像有點拒人千里,不近人情──那真有點像他那古板嚴肅、不苟言笑的父親哩。之後,他開始注意大霧山之外的其他山巒──蓮花山綿延數里,林木雖盛,但外形凡俗,山勢侷促;大刀屻削然矗起,遠遠傲立,可草黃石禿,並不耐看;雞公嶺看似平易近人,但山墳土穴,此起彼落,看不到一會,便教人有點寒心;還是大霧山旁的一座小山,雖小而有勢,兩邊等腰向上,削肩靜立,活像富士山一樣,而且山下林木蒼翠,人煙依稀,叫何巒最有好感。

那山名叫觀音山。

普渡眾生,好,何巒心想,有一天找個機會攀上去,她應該不會有異議吧。何況這山從遠處看去,好像不大陡,易攀。

不久機會來了。何巒一個要好的鄰居遷居到大帽山腳下。這年暑假,何巒沿錦上路踏了半小時自行車,來到鄰居的新居時,抬頭便發現觀音山正慈和地俯看着他,金陽藍天下,寬大縹緲的袍袖輕輕逸動,彷彿從方外仙境伸來一個邀請的手勢。

何巒的鄰居是一對孿生兄弟,小何巒一歲,體形相貌,幾乎一模一樣。他們也不大知道誰大誰小,反正不就是那麼三數分鐘的事。何巒只知道一個叫王一山,一個叫王一峰,隨口叫一個名,總會有一個人應。何巒也沒有甚麼事要單問其中一人,所以分辨不了兩兄弟也從來不是問題;兩兄弟性情都好動,對外甚麼事也像是集體的事,因此也沒有分辨的必要。

何巒不見兩兄弟雖只半月,但一見面卻感到分別了很久似的,一山一峰,何巒何巒的亂叫。一山一峰又新結識了兩個鄰居,一個叫鄧國崗,一個叫陳月嶺。國崗與一山一峰同齡,恰巧同讀大埔墟一所中學,月嶺小一歲左右,還在附近村裡讀小六。國崗較沉默,真像靜處一隅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崗,不說話的時候很容易便會給人遺忘;月嶺則嘰嘰喳喳,往往上文不接下理,沒邊沒際,說話時瘦削的手臂不斷揮動,彷彿隨時會拍翼而起,越嶺而去似的。

「鄧國崗,你姓鄧,為甚麼不是住在圍村裡?」很多年後,何巒還記得問國崗的第一句話。

國崗囁囁嚅嚅,半天吐不出半句話來。倒是月嶺替他解圍:「我姓陳,為甚麼我又住過圍村呢? 喂喂,我是說以前,現在,嘿嘿,當然不是啦你以為我,會是嗎?」

「你住在哪兒?」何巒問。

「那邊――」月嶺隨手一指。那是茂密陰森的樹林背後,一處絲毫不見任何人迹的所在;而樹叢背後,巍巍露出臉龐來的是那好像俯看着一切的觀音。

「今天玩甚麼好呢?」這時不知是一山還是一峰在問大家。

「到青潭去吧! 不,還是遠一點的白潭好――不! 昨天游過泳了,不如,不如到屋後溪裡捉塘蝨吧,晚上熬塘蝨粥美味得緊哩!」不知是一山還是一峰答。

「捉塘蝨要入夜捉才好玩呢要捉也捉別的滑潺潺我說不如照田雞你說呢?」是月嶺,她老喜歡說完了長長一串話便緊緊的盯着何巒。

何巒還在想着月嶺所住的地方,見月嶺問,便答非所問地說:「我們攀山去吧。」

「攀山? 我說照田雞啊你沒聽我說是照田雞嗎?」月嶺揮動着她那嶙峋的手。

「攀山。」何巒說。不知為甚麼,聲音雖低,但語氣十分堅定。

半小時後何巒、一山一峰、國崗和月嶺五人便在觀音山腳下的英軍宿舍前齊集。他們在山腳一家士多裡買了一磅嘉頓生命麵包、一包太平芝蔴梳打餅、一罐梅林牌午餐肉,一罐雜牌鳳尾魚,又用何巒帶來的童軍水壺在一山一峰家裡盛了滿滿一壺水,此外又帶了一把罐頭刀、一把小餐刀,一條蔴繩。一切準備停當,夏天的陽光已移在中天,一行人便浩浩蕩蕩的開始登山了。

他們迂迴繞過平房式的英軍宿舍。那蓋在山坡上此起彼落的房舍剛髹上新漆,一片明艷的乳白在陽光反照下,令他們差點睜不開眼睛。何巒用手擋着前額,瞇着雙眼望着前面的一山一峰和國崗,並在一山一峰之間,望向走在最前面的月嶺。月嶺打英軍俱樂部的泳池旁一蹦一跳走過的時候,只見池水漾漾反射着藍藍的光影,在她嶙峋的身上不斷地跳躍。

「能跳到裡面就好了!」一山或者一峰一邊揮汗,一邊讚嘆。

「我還不曾在泳池裡游過泳哩! 喂,你們看,那是塊跳板!跳水囉!」一山或者一峰在附和,還作了一個跳水狀。

國崗沒作聲,在默默地走。何巒覺得國崗真像一塊石頭,即使掉進池裡,也不會有甚麼水花,或許,連撲通一聲也沒有。

過了英軍宿舍,迎面是一個小叢林。他們穿過叢林,便看到一幅長長向上,以一個美麗弧度盈盈跨向山腰的草坡。月嶺第一個向前奔去,原是藍色但已洗得泛白的T裇給風吹得鼓了起來,瘦削的身軀,像一根晾衣竹稍稍勒着那身衣衫霎霎向前奔去之勢。

何巒看着月嶺。她跑向坡的盡頭,不斷揮動着雙臂,彷彿在跑道上蓄勢待發的一隻小鳥。一山一峰跟在後頭,像兩隻嗡嗡的蜜蜂。遠遠看去,他們的笑聲都很渺遠,只一片綠油油的草地,無限伸延向坡的最高處,跟坡後的巉岩相接。月嶺一邊在坡上瘋走,一邊嘰嘰喳喳地不停說話,但風聲太緊,落在後頭的何巒便聽不到她的聲音,只覺得她就像遠遠一隻黃鶯兒,在一片草綠色中幽幽飛舞,動作很慢很慢,差點就可以數得清那些緩緩飄上散落的頭髮。

何巒還以為過了那山坡,就開始攀越岩石,誰知翻過山坡,倒抽一口涼氣。原來上面還有一道草坡,只草短了些,黃了些。但月嶺還是箭步奔前。一山一峰左右搶着呼應。這次何巒動作麻利了些,比國崗快一步,搶了個第四位置。

翻過了這山坡,還有另一個山坡。草又短黃了些,還有數處出現禿着,露出風化的泥穴。五人也沒有太大反應,看來經過了數次失望,誰也預了不會那麼快可以到達岩石的路段。誰知再過一個山坡,迎面便看見山坡盡處,一道岩屏筆直插向天頂。

一山一峰說一會攀山,是要花點力氣的,現在是時候吃點東西補充一下。這時陽光已開始西移,大約下午四點鐘光景,國崗父親給他的舊軍錶如是顯示,這不是國崗說的,是一山或者一峰拿起國崗的手腕告訴大家的。

何巒拿着一片乾乾淨淨的生命麵包,也不夾任何東西便往嘴裡送去。他認為自己不是怕麻煩,而是覺得單是麵包已夠好吃。一山一峰在聚精會神地用有點鏽鈍的罐頭刀打開午餐肉和鳳尾魚,再用小餐刀將午餐肉一片一片切開,然後用麵包夾着遞給月嶺,但月嶺一把拿了鳳尾魚,纖瘦得像鳥爪的手撿起那油淋淋的魚塊便吃起來。

「她,愛吃,這魚。」這是國崗登山以來的第一句話。

何巒坐在坡沿一塊石上,一邊吃,一邊看山下的風景。

月嶺坐了過來。何巒感到像一朵雲落下,淡淡藍藍的,其實也不像雲。像絮。

「喂,你看那邊。」

何巒看了一看,只見那邊軍營上空,一張白色的降傘在緩緩飄下。

「是一個白色的降落傘。」何巒說。

「誰要你告訴我那是白色的降落傘呢你以為我看不見嗎何況那不是一個降落傘──是兩個!」

月嶺的話給山風吹到天空去,散開了。何巒看到白色的降落傘旁,一個小小的黑點綻開了,一朵淡藍色的花,在寧靜的天空裡飄着。

「喂喂,你敢跳降傘嗎?」月嶺扭過頭來問何巒,緊緊的盯着他。

「敢!」其實何巒想說不敢,誰知話出來後,連何巒都感到有點吃驚。

「他才不敢哩!」一山一峰走了過來。

「游泳時他呀,連深水的地方也不敢去。還說跳傘!」

「跳飛機就可以。」

何巒也沒有甚麼分辯的餘地。他和一山一峰在山澗裡游過好幾次泳,真的連深一點的地方都不敢去。一個十二歲的鄰居在小學畢業旅行時在山澗遇溺死亡的陰影,一直浮在何巒的腦海裡。一山一峰在幾米高的岩石上不斷慫恿何巒,何巒就是留連在淺水裡摸蝦,一山一峰的聲音提得越高,何巒越往淺水裡去,最後,索性在岸邊石塊上坐了下來,微微笑着看一山一峰跳下來濺起的浪花打向他的臉。

一山一峰在月嶺面前不斷取笑何巒時,國崗只默默地坐在另一邊看風景。所以何巒心裡有點感激國崗。笑鬧過後,大家收拾好東西,便朝前面的山岩走去。月嶺不挑路走,好幾次都被岩石所困,逼得走回來跟着大隊。一山一峰本來走在最前面,但不小心幾次趦趄,差點掉到山下,腳步便漸漸放緩了,倒是國崗不聲不響,慢慢走在最前面,遇到危險的地方,還回過頭來向眾人示警,有時甚至停在一旁,讓眾人平安過去後才放心離開。這山岩部分攀登的困難程度,大大出乎何巒他們的意料。眾人的笑聲話語也開始少了,好些陡峭危崖所在,更是悄無聲息,差點連別人的呼吸都可以聽到。

在前面引路的國崗突然停下來。何巒發現他們從山腰斜斜迂迴前進,上沒上得多高,卻不知不覺走到山的陰影裡。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竟帶着一股寒氣,峭岩底下,深谷響着不知是甚麼的迴聲。何巒不敢細望腳下,把頭抬高壯膽,只見藍天白雲的背光底下,觀音的輪廓糊成一片,何巒急忙扭過頭來,只見身邊眾人,一時也糊成一片。

「國崗,這路似走不通哩!」一山或者一峰在嘟囔。

「通。」國崗低聲說。

「有甚麼證明?」一山或者一峰提不出另一條可走的路,但又心有不甘。

「沒有。」國崗說。

「那我們怎麼辦啊?何巒,月嶺,你們說,你們說怎麼辦啊?」一山一峰又嚷。

月嶺不置一詞,在環顧四周找路徑。她忽然向山崖另一邊一指,說: 「那邊,誰願意跟我走?」

國崗好像知道她的脾性,並不說話。一山一峰看了看她所指的方向,臉上露着誰見了也會清楚看到的疑惑和惶恐。

月嶺不等眾人回應便走向那邊。何巒急忙追上去,「我跟你走!」說着臉上忽然熱起來,何巒認為那是因為他比月嶺大兩歲,竟然不是月嶺跟他走,而是反過來,所以感到面紅吧。就是這個原因,何巒肯定地這樣想。

月嶺腳步雖細,膽子卻大,何巒跟着她竟有點怯起來。為甚麼肯相信我? 月嶺回頭問。小心呀,因為我,想攀到山頂去,喂,前面有洞,小心踏空呀,不走,也不知道走不走得通,何巒答。我是問你為甚麼相信我呀,你這個書呆子,真是,比我還語無倫次,啊──月嶺踏了一個空,幸好急忙間抓緊一塊突出的石岩――哇,好彩! 喂,我問你,你為甚麼要去攀這爛鬼山?山中自有黃金屋嗎,書呆子?何巒面又紅起來,低聲說,不要叫我書呆子,我讀書也不好。月嶺咭一聲笑出來,書呆子真是謙虛,一山一峰說你連那些沒聽說過的甚麼非洲國家的首都也背得出來,那些甚麼雞兔同籠,有頭多少個,有腳多少隻,試問雞有多少隻,兔有多少隻之類的鬼問題也算得出來,還謙虛甚麼。何巒又紅了臉,他想,那都是平日無事給寂寞逼出來的玩意,唸着那些首都,就好像在那些閃耀着不同色彩的遙遠地方肆意漫遊,而雞兔同籠呢,則僅是幻想着雞和兔竟然給關在一起這件事本身,已夠好笑了。你笑甚麼?月嶺問。沒甚麼,何巒說,要是走出路來,翻到山後去,我帶你去看四不像。甚麼四不像?月嶺問。你不知道嗎,觀音山後那邊,整個山都是嘉道理實驗農場,裡面有頭四不像,何巒熱切地說。我問甚麼是四不像呀你還未答我呀你這個書呆子,月嶺又兇巴巴起來,她一兇,話就說得極快。四不像,何巒努力地在腦海裡逐一找回記憶:四不像,鼻子似牛,但不是牛,角似鹿,但不是鹿,頸似甚麼呢?月嶺的臉龐別過來,頸似甚麼呢?何巒簡直感覺到月嶺沉沉呼在他頸項間的熱熱的氣息了。他感到有點癢,有點異樣,但又覺得這種異樣不難接受。對了,頸似駱駝,頸似駱駝但不是駱駝,尾巴似馬,但不是馬。何巒說完了就好像完成了一個艱難的旅程似的,感到無比輕鬆,他望着月嶺微笑着,臉也沒有那麼紅了。

「四不像,這個世界上有四不像嗎?」月嶺望了望何巒,突然咭一聲大笑起來:「有!有!一山,一峰,國崗,還有你,加起來四個不像人!」

我會帶你看的,我一定會帶你看的,你等着,何巒在心裡為自己許諾。

何巒跟着月嶺走了十多分鐘,好像走了好幾個小時似的,忽然,他發現前面山岩後有幾個人影,走前一看,竟是一山、一峰和國崗!原來何巒和月嶺竟是拐了一個圈回來,一山一峰他們並沒有離開,一直坐着歇息,等好勝的月嶺自討沒趣的回來。何巒不覺又紅了臉,這次實在丟人現眼了,還說甚麼帶月嶺去看四不像。

這時國崗站起身來,拿出帶來的蔴繩,示意眾人繫在腰間,一個一個連成一線,互相照應。

「我看過,上面更險。」國崗說,語氣還是一貫的沉靜。

國崗說完便將繩索往自己腰身縳牢,一馬當先。他的意思很明顯,他在眾人中最高大健碩,噸位足,別人有甚麼失閃,靠這條繩索相連,國崗死命拉扯,加上眾人相幫,便大有機會救回性命。

「這怎麼成啊,人掉下去,靠這條繩還拉得上來,連累別的人一起掉下崖去才真!」這次是一山一峰一起嘟囔。

國崗看着月嶺。月嶺拾起繩索往腰間一繫,一繞一搭一套一拉,便縳牢了。月嶺說:「我走不成別的路,願賭服輸,我相信你。」

國崗看着何巒。何巒真不知道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國崗,對他來說,一山一峰說的話也未嘗沒有道理,然而不用繩索相繫,他也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而且走到這裡,下山還比上山險,於是他也無可奈何地拾起繩索,在腰間縳了起來。一山一峰見了,也沒好氣地拾起繩索,但不敢往腰間繞,只是用雙手緊抓着不放。

真如國崗所說,路是越來越險――其實也不對,這裡根本就沒有路,只有岩石組成的不規則的石梯,如果勉強可以說是石梯的話。走到後來,用手的地方比用腳的地方還多,要花的氣力也越來越大。偶然有人抓鬆了一顆石子,石子掉下深谷裡去,五人都停了下來,或聽身旁的人急促的喘氣,或聽深谷底下很久很久才傳上來的迴聲。

這時連月嶺都靜下來了。何巒在她身後,看着她指掌暴起的骨節,她膝蓋破損的嶙峋,而那在山風中虛無縹緲的衣衫,在暗去的陽光底下,就像一抹淡藍的雲彩緩緩飄升,何巒覺得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但他沒有伸手,沒有伸手就好像已經飄得遠遠,飄到太陽緩緩移落的所在。

一山一峰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國崗也沒有施展他的千斤墜功力。他們在快到山頂的時候看到一架直升機,何巒想向他們招手,但很快回心一想:為甚麼還要招手呢,又不用他們來救了。跟着何巒又看到一輛吉普車。何巒覺得這是不祥的預兆,莫要破壞我們在山頂上看風景的興頭啊,莫要破壞我帶月嶺看四不像的願望啊,何巒心裡暗暗着急。果然,他們一行五人在夕陽的照耀中像一串串燒的出現在山頂農場修建的公路上時,一輛吉普車已停在路邊等待他們了。他們被邀上車,然後車子便急馳下山了。

「你們是怎樣攀上來的?這麼危險!那邊大帽山剛有人失足跌了下山,要直升機去救哩!你們真大膽!而且,這裡是私人地方,沒申請不能擅進……」那個身上掛着證件的農場職員對他們說。但何巒根本沒心思聽他說,他還念着在車後不斷遠去、不斷縮小的山巔,還念着農場裡還未看過的四不像。何巒茫然間,目光忽然接在月嶺的目光上。那是何巒多少年後還沒有忘記的目光,在月嶺眼中,四個向她而坐的小男孩是不是甚麼也不是的四不像呢?

吉普車只花三分鐘便下了山。何巒告別了一山一峰、國崗和月嶺,踏着腳踏車回去。

多少年後,何巒還記得那天黃昏的柏油路,浮着難以相信的艷紅色彩,一直伴着他的惆悵歸家;多少年後,他已忘記了那時從哪裡知道農場裡面有頭四不像,只記得當中學教師時有一次帶學生去參觀農場,一個農場老職員很肯定地說農場自成立以來,從沒養過四不像。

何巒曾經打聽過,一山一峰當了消防員,同守一區沒有甚麼火災也沒有甚麼水災的地區;國崗當了教師,不像何巒中途離職轉志,而是一直幹下去,還拿了甚麼地區的傑出教師獎;至於月嶺,則從來沒有聽過她任何消息。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鍾逆,本名鍾國強,香港出生和成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寫小說外亦寫散文、詩和評論。作品有《生長的房子》、《只道尋常》、《記憶有樹》、《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浮想漫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