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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潔茹:我們為甚麼寫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4月號總第376期

子欄目:「穗港文學交流研討會」專輯

作者名:周潔茹

2016年的第一天,我一直在想為甚麼寫作這個問題。棉棉已經在夏天寫了她的〈我們為甚麼寫作〉,我還在想這個問題,一直想到現在。

有位老師告訴我我在2015年尾還是出現了兩個失誤,一是我像一個小年輕新作者那樣在朋友圈發了一個年終總結,告訴大家我在這一年發表了五個小說四個散文三個創作談,我還說我努力了。老師說你何必,你應該更淡泊從容些,你又不急缺甚麼。我說我是不急缺啊,我能寫一個字我都對我挺滿意的,可是我是寫了啊,我寫了我為甚麼要把它們藏起來?淡泊還從容,裝吧就。這就是很多老師的問題,心底裡的慾望很深,還要掩着蓋着。絕對能夠忍出鼻血。

所以我還是喜歡小年輕新作者,大家都有寫的慾望,大家都不藏着慾望,深的淺的多的少的的慾望,告訴了全天下,我在寫。我也當我是一個不年輕的新作者,我從頭開始,這個心態我自己覺得很珍貴。

寫作的道路上,我是第二年。若說是還有甚麼以往的經驗,隔了二十年還要考慮二十年的經驗,我自己都有點看不起。時代都不同了,年年都不同,何況二十年。

棉棉說我「無論寫或者不寫或者又開始寫,一直在用文字質疑生活,敘事和炫耀從來不是第一興趣。」所以作家寫作家就是比批評家寫作家好多了,主要是有感情,批評家也許都是對的,但都是沒有感情的。這種無情又是必須的,感情會影響很多人的判斷,主要是批評家。

我住在美國的時候老是夢到棉棉。一個上海老公寓的樓道,每個轉角都是自行車,很多自行車。可是我並沒有去過她的公寓,我去的是她在莘莊的獨幢房子,和好多女孩一起,她堅持說還有韓東和吳晨峻,可是我只記得女孩們。

我為甚麼要去上海,可能是《小說界》七零後的會也可能是《萌芽》新人獎的會,我記得這麽清楚並且覺得這很重要是因為一切都發生在我的二十歲,像一個成年禮。我肯定和誰合住一個房間,肯定不是棉棉,如果有人在會期的其他時間來找你,同房間的那個女孩就會知道。可是沒有人來找我,那些女孩,我也一個都不認得。會是怎麽開的我全忘了,我們最後留下了一張大合影,每個人都很好看,新人都是好看的。開完會搭地鐵搭接駁車去棉棉家玩兒,接駁車上有個女孩問我借電話打回家,女孩長得很好看,我就覺得我們都是寫作朋友,我們永遠寫下去。

女孩們坐在沙發上吵吵鬧鬧,一定發生了好多事情,我只記得一個陽台,露天的大陽台,天都黑了,還有月亮,她說你看我有全世界最棒的陽台,在陽台上做愛看星星看月亮。二十年以後,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這一段,她說她根本就不可能說那種話好伐。於是那個陽台,鋪了木地板的大陽台,那麽是我自己這麽想的,在這兒做愛,看到星星看到月亮。我一直沒有過那樣的陽台。

後來她帶着她的樂隊還有趙可過來常州做哪個場的開場表演,那時我剛從宣傳部調到文聯做專業作家,每一天都過成拍電影。趙可一直在說他沒有唱好,他不開心他不開心,反正我是覺得他太好了一切都太好了我都被他的《Frozen》嚇死了,樂隊也太好了貝司手還請我喝東西並且送我回家,我們差一點談戀愛,要不是馬上想到了異地這個問題。還是太久了我都忘記了,我很少再回過去想那些二十多歲時候的事情。夏天搭火車去思南讀書會,我站在月台,等待去上海的高鐵進站,我才突然想起來,我和她一起追過火車。那個時候的火車都慢得要命,常州到上海要三個小時四個小時。我們都穿着黑色的褲子黑色的厚底鞋,我們真的在常州火車站的月台上跑,我們真的一邊跑還一邊笑,我們明明就要趕不上火車了。最後她停在那裡彎着腰大口喘氣,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喘不過來氣,她一邊喘一邊說沒事的她只是有哮喘。今天再想到那個場景,我太想哭了。

我離開中國前最後見了棉棉一面,在上海,女孩們還坐在一塊兒,可是誰也不笑。我聽到棉棉響亮地說你們作協吃得太好了。圓桌上有一道龍蝦,特別紅也特別大的龍蝦。我馬上笑了,肯定只有我一個人笑了,還笑出聲了。參觀金茂大廈的時候我倆一起去了頂樓的洗手間,她穿着黑裙子很瘦很瘦,她偷偷抽了一口煙,我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我在美國老是夢到棉棉。我沒有夢到其他的女孩,一個都沒有,包括那個好看的問我借電話的女孩。我夢裡上海老公寓的樓道,每個轉角都是自行車,很多自行車。

冬天,我去雲南參加一個《大家》的會,睡到半夜我醒了,天都沒有亮,我幹甚麼呢我只好看那一期的《大家》,第一頁就翻到棉棉,「我不喜歡愛情。我喜歡兄妹之愛。我喜歡那些亂而乾淨的感情。」每一個句子我都太喜歡了,我就趴在牀上看她的小說,我想的是,她為甚麼寫作。

她在她的〈我們為甚麼寫作〉寫了我的為甚麼寫作,而且寫得很清楚――「寫作是她可以確定的一件不容置疑的純潔的事情。」

我不認為我再來寫我的我為甚麼寫作能夠比她精準,我又看不到我自己。問題是,她倒是能夠看到她自己。所以我說了神讓我繼續寫作,她也相信我,她相信所有真正的作家都在上蒼的保護之中所有真正的作家都活在寫作的命運裡。

我能夠看到的棉棉的為甚麼寫作,也許她也真的不是那麽需要寫作了,我看到愛。

我仍然被我一個人的愛局限着,我愛某一個男人,我愛某一個女人,我愛家人,所有愛我的人。我更多時候不愛人,陌生人,壞人,不愛我的人,傷害我的人。現在仍然是這樣。情感的覺醒,我不知道是哪一天。我不接受我無法改變的部分,我也不改變我可以改變的部分。我頑強到我可以不寫作,十年,二十年,但是不改變。

我離開的原因肯定有很多,沒有甚麼是最主要的。我不寫作的原因只有一個,我煩了。可是我們有過那些夜晚,音樂和酒,筆直的煙,筆直的坐在對面的大人們。 


周潔茹,於《人民文學》《收穫》《花城》《鐘山》《十月》等刊發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及小說集十餘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居美國,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