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洋 美:爺爺的命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洋美

這週東京的天氣很怪,明明是初夏,卻陰冷得如同冬日一樣。

時隱時現的太陽,躲藏在黑雲背後,綿綿的小雨也下了有一週啦。院子的地面上,清晰地呈現出兩個小水泡來,映着天空中那張陰沉的黑得嚇人的臉。

今天是家裡爺爺的命日。日本人稱去世的那天為人的命日,我們中國稱命中注定的日子為命日。不論是哪個命日,2020年的今天,爺爺走了有十三個年頭了。

家裡的爺爺我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被朋友邀請來海邊用餐。

東京是個很大的城市,特別是對我這個小城市出生的人來說,一直以來總是有這樣的感覺。

去東京邊上的別墅區看海,那時還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能站在海邊遙望,也是我期盼已久的願望。

爺爺第一次見到我們這些年輕人時,卻很慷慨地請我們去了那裡最有名的大飯店。因為那家歷史悠久的飯店,就建築在海岸邊上,高高的地基將豪華的飯店高舉在半空中。通過寬暢的地窗望出去,藍藍的海面就浮現在眼前,好像眼睛在幽幽地眨動一樣可愛。坐在這餐廳裡,如同漫遊在大海中一樣美妙。

第二次見爺爺,是在靜岡的一家醫院裡,那天離爺爺去世只有兩週的時間。那次在醫院的見面,也是我們最後的一次相見。記得老人家的面容有些蒼白,但眼睛還是那樣炯炯有神,眼睛裡就像是閃爍着火花似的。當時老人家的體力已支撐不住了,他每走兩步就要歇一歇。但他還是記得我們的到來,清晨還特意去醫院的理髮店剪了頭。然後,就帶領我們一起去醫院樓上飯店就餐。

這位被我稱做爺爺的人,其實就是我的公公。

在日本,我們稱家裡的長輩,一般都習慣用孩子的口吻,這樣聽起來比較親近,也比較尊重。

孩子出生前,我們夫妻間互相稱呼名字。孩子出生後,我們就互相稱對方為「媽媽」和「爸爸」了。因為這種叫法來自家裡公公和婆婆之間,也是我們家族乃至日本人的一個習俗。

比較嚴謹的日本家庭,孩子要叫媽媽為「媽媽大人」,稱爸爸是「爸爸大人」。現代家庭中,這種叫法越來越少。但通過對父母,家庭人員的稱呼,大致可以看出孩子的家庭教育來。

我家爺爺退休的很早,要比一般日本人退休早十年左右。因為爺爺對人生和年金的觀念有他自己的理念。爺爺不認為工作持續的年頭長,得到的年金與工作佔去的年頭會成正比。爺爺更不認為工作到死,一輩子只知道工作的人,才是人生的美德。

爺爺這個人有很多愛好。用奶奶的話來說,爺爺天天都在「工作」啊,而且他很忙。週一和週五是爺爺整理庭院的日子,週二爺爺要出海去釣魚,週三爺爺會去附近打高爾夫,週四爺爺要練習吹口琴。遇到海風大時,爺爺還要去玩帆船,海浪高時爺爺要去滑帆板……呵呵,總之爺爺天天都有事情要做的,顯得比工作的人還要忙碌了,他幾乎天天都是在快樂又充實中度過的。

他老人家就這樣充實地活了十年,爺爺突然被宣佈患了晚期胃癌。爺爺聽後,沒有將遺憾和不安表現在臉上,而是靜靜的有條不紊地安排起了家裡家外的大小事情。

首先,爺爺安排了如何保證奶奶每個月的生活費,這對奶奶來說是很重要的事。家裡奶奶是個大家閨秀,正面來講品味很高,負面來說對金錢的管理能力不太高。如果爺爺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奶奶後,奶奶在花錢方面有很大的潛力,她會輕鬆地在短期內將它花得一乾二淨的。

據說,奶奶剛剛嫁給爺爺時,每個月能領到一般家庭五倍高的生活費,即便這樣,奶奶也會在一個星期中將它花個精光的。第二週奶奶再向爺爺申請生活費時,才歉意地知道,原來之前得到的那些錢,並不是一個星期的,而是全家一個月的費用呢。

但這樣的事情並不是只發生過一回,幾個來回反覆下來,爺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了。決定限額奶奶的生活費,將每個月發工資給奶奶,改變成每週開工資給奶奶。這樣一直持續到爺爺走的那一天為止。

爺爺還立了遺囑,聲明無論家裡的生活發生怎樣的變化,必須保證奶奶每週的生活費方可。因為奶奶已經適應了現在的生活,不可以隨便降低奶奶的生活品質和標準的。

爺爺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這種「關懷」是從爺爺與奶奶相識那天就開始的。就是這種「放不下心」,也把爺爺和奶奶緊緊地拴在了一起,而且是牢牢地拴了一輩子。

據說奶奶當年是個身材苗條,非常活潑開朗的女孩子。再加上像女演員一樣漂亮的臉蛋,不難想像追星族的數量,這樣就讓爺爺很焦心了。當然這都是我想像的,因為我在整理奶奶的遺物時,看到了奶奶和爺爺年輕時的照片。第一眼看到時,我就感到這是奶奶和爺爺第一次相見時的珍貴照片。

一本有了年頭的影集,數張泛起黃邊的黑白照片上,五六個年輕人,將爺爺和奶奶簇擁在中間。

這本厚厚的影集,只有這幾頁照片被完好無損地留了下來。其它都早已被奶奶整理丟掉了。

另外,還有一段從奶奶那裡聽來的故事:奶奶大學剛畢業時,分配到了一家上市的大公司。奶奶的工作是在公司的秘書室,經常和公司的司機打交道。年邁的司機不止一次地提醒奶奶,不能讓自己的男朋友,每天停車等待在公司的大門口。最好要隱蔽一些的,不然會被很多人看到的……

就這樣,因爺爺的耐心等待,還是讓奶奶丟掉了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

人到老年時,爺爺對奶奶有過誓約。

那是奶奶六十六歲時,天天和爺爺出門去打高爾夫的日子,也是他們夫婦剛剛開始享受:小燕離巢後的二人世界生活。

一向身體健康的奶奶突然患了感冒,去找家庭醫生看病時,在走進問診室的幾步中,竟然被醫生看出來,她有帕吉斯病的嫌疑。

經過精密的檢查後,果然剛剛六十六歲的奶奶,被宣告了患有不治之症,而且會在將來的十年內,最終癱瘓在牀上。

那時候,爺爺這位負責任的男人就發了誓約,還是那雙鍾情的眼睛,發着智慧的火花,他要照顧奶奶一輩子,讓她儘管放心不必多慮。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這誓約的半年後,爺爺也被癌症宣告了死刑。

而且一直疼愛妻子,放心不下妻子的爺爺,還先奶奶去了天國。

每到爺爺的命日,奶奶會將爺爺最愛的草莓蛋糕放在肖像前。笑着埋怨爺爺他不守承諾。

今年的命日,爺爺不用再聽奶奶的怨言了,因為在爺爺的肖像旁,也擺上了奶奶靜靜無語微笑的肖像。而且,草莓蛋糕也變成了雙份。

爺爺的命日,翻看家裡的舊時照片。每一張爺爺和奶奶的留影,都能看到爺爺默默微笑着,關注奶奶的表情。那眼神和微笑中包含着他對奶奶不盡的愛戀。

我看後禁不住對先生說,你看爸爸多愛媽媽呀,眼睛總是跟着媽媽走。

先生聽後就會說,那不是愛,那是在擔心她。

這種被我稱作「愛」的意思,在先生眼裡竟被看做「擔心」的感覺了,我被這幸福感染地笑了。

今天是家裡爺爺的命日。日本稱人去的那天為命日,我們中國稱命中注定的日子為命日。

爺爺和奶奶的愛情故事,還有很多,很多,似乎也都好像是他們命裡注定了的一樣。

就像爺爺和奶奶的生日之間,只差九天。而他們的命日之間,也一樣是只差了九天。

 

 



洋 美 女,七十年代末出生在中國哈爾濱。九十年代初來到日本,現定居在東京。出版長篇小說《我有兩個母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