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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我讀書時書讀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莊元生

1

讀大學時,願望畢業後謀生有餘,可以自擁一間書房,並且預撰一幅對聯貼在大學宿舍的書檯,用以自況:「案上文章少,胸中山水多」。只因香港寸金尺土,人尚且難有容身之所,何況書籍,唯有切實寄望,案上文章少,以免書滿為患。

大學畢業至今快三十年,書房願望依然落空,窗明几淨,伏案讀書的美好畫面只能一直留在夢想裡,書房既不可得,可能因為慾望壓抑,反而買書更如病態,難以自拔。多年以來積纍的現實是「年年衣食無長物,剩有圖書架未空」。

寫《獵書小記》的黃俊東對以上馮虛庵這首遣懷絕句甚為感慨,並以其藏書家身份對散書所見所思深情道出:

 

「偶然在書攤上看到某人的藏書散出來,覺得刻意買書來收藏大可不必,因為任何人也不能擔保家中藏書可以永遠保留下來,說不定有一天,自己苦心搜集的書籍,還不是流落在冷攤上任人檢拾。不過,人生總要保留一點自己的喜愛與惡習,買書便是其中之一。每當夜深,萬籟俱寂,一燈燦然,翻開心愛的舊書,翻翻檢檢,看看讀讀,往往不覺夜之易盡。」

 

讀書說是惡習,只因人不可無癖,無癖則無個性。

回想中六夜學同學阮寧,他藏書成癖,港島柴灣居屋單位,自擁一間書房,圖書滿架,蓋以透明膠布,珍而重之,纖塵不染,令人稱羨。當年他從書架上一整排台灣「九歌文庫」裡,抽出一本書,然後口若懸河,如數家珍,向我推介台灣作家葉慶炳的散文集,當時我對葉一無所知,孤陋寡聞,日後赴台讀書,才知道葉是台大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中文研究所所長,專精古典文學研究,他的名著《中國文學史》至今仍是許多大學的中文系教本。他忙於教學,五十歲以後才開始寫作現代散文,自嘲是晚年才鳴叫,因以「晚鳴軒」為書齋之名,我最初讀他的書是《晚鳴軒愛讀詩》,當中記憶最深,至今不忘的是其中一篇〈時還讀我書〉:

 

「陶淵明是一介寒士,他要在一家衣食有着落後才能抽空讀書,『既耕亦已種』就表示衣食有了着落,然後才『時還讀我書』。耕種工作都在春季進行,到了孟夏,農事已閒,正是讀書的好時光。」

 

回想我讀〈時還讀我書〉之時是1987年,我去台灣讀大學的前一年,那時任職倉務員,一人貨倉,日常工作主要是搬貨、交收,以及計數點算入倉,日間在大埔工作,晚上讀夜校,五點半下班後趕七點到旺角大同中學上課,坐上巴士經過吐露港公路,車速快而路平穩,猶如當時讀書的一種象徵,經過一日身體與頭腦的汗水辛勞之後,既搬亦已算,時還讀我書。那是一段少年無知,無憂無慮,胡亂讀書的美好日子。

廣義來說,但凡藝術,無論文學、影視、音樂、歌曲、繪畫等等,於我而言都是讀書,甚至人生也是如此。《沈從文自傳》就寫到他讀一本小書同時讀一本大書,而這本大書正正就是他曲折離奇的現實生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果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只好做夢。」

 

沈從文本業軍旅,投槍從文,以從文為筆名,在北京賣文維生,成名之後,回望家鄉湘西,一直念念不忘就是夢想着逃學的一段快樂日子。

近年賦閒,無事可為,讀書自是日常習慣,更且打油一聯自嘲:「多病無事不出門,失業有閒唯讀書」。

少年時讀的書,許多已經不復記憶,也不可得見,如前述葉慶炳的大部分散文集,猶幸近年《晚鳴軒愛讀詩》舊書重出,與《晚鳴軒愛讀詞》修訂合為一本《晚鳴軒詩詞的芬芳》,改以大字印刷新版,想必當年讀者已經步入中老年,大字書方便老花眼閱讀。

藏書家謝國幀生前最後一部著作《江浙訪書記》,寫出讀書人的願景:「晴窗展玩,偶一讀之,足以使老眼猶明也。」

我往昔不讀書,荒廢學業,中學會考成績奇差,後來因緣際會去了台灣讀大學,二十多歲才開始認真讀書,從此不斷讀書,亦不停買書,樂而忘憂(不是無憂),年過半百,已是不知老之將至。

葉輝《水在瓶》後記,寫他寫專欄的經歷與心情,我想到自己投稿《明報》自由談專欄,從1999年從台灣讀書回來開始,至今已經投稿二十年,經常刊登。通常每星期寫一篇,幸運的,一個月登兩篇,一般是登一篇,大部分則投稿落空,然後我將類同性質的短文編成一篇長文,另擬文題,或保留短文原貌,然後選輯收錄在如夢紀系列散文裡。

這些年來,我除了出版如夢紀系列三部散文集以外,亦寫了許多讀書隨筆,是我多年來有關讀書的所思所感,既有長篇讀一本書或一位作家或一種主題的所思所感,記書本亦記人事,也有短篇的生活雜感,由眼前所遇想起讀過的書,亦有讀過而有幸記得的書印證現實生活,戲如人生亦人生如戲,多年以來,我讀書時書亦讀我。

 

2

近年每逢週末,我都會到大埔天賦海灣,為友人兩名年幼子女私塾上課,教授唐詩。主要是背誦,偶然講解一下,可是學生年幼,許多唐詩感情,講了也不懂,只是音節鏗鏘,背來也就朗朗上口。想起張五常,他說自己能寫文章,基礎在於背誦唐詩,那是戰亂年代,他隨母親在鄉間避難,窮鄉僻壤,唯一的娛樂就是晚間跟着一位老先生鬥着背誦唐詩,當時只覺詩句押韻好玩,及後卻是終生受用。

課後坐車到大學站,有時會到中大書店看看新書。這一天遇到書店內正進行一場中學生講座。

「少年時讀過的詩詞,中年以後,一一都在人生的轉角裡相遇。」小說家陳慧在講台上說,接着她說,「感謝中學時逼我背誦詩詞的老師,讓我們一生受用。」由「我」到「我們」,我想她是相信,因為少年背誦古典詩詞,終生感激老師的學生,不只她一個。

兩小時演講,滔滔萬言,聽進心坎裡,讓我牢牢記住的說話,只因大家有着相同的經歷與感受。在我中四時,中文科老師給我們的寒假作業不是指定作家名著的讀書報告,而是她手抄油印的兩頁宋詞,少年時,為賦新詩強說愁,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背得爛熟,只是愛其詞采華美,音律鏗鏘,「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未經人生離合圓缺,一切只是知道,卻是未能明白。

我教學生唐詩,一本《唐詩三百首》,多寫離亂之情,「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工整對仗是杜甫名句本色,形式美,音節鏗鏘,朗朗上口以外,學生對詩產生共鳴,相信要在許多許多年以後。

「哀而不傷」是孔子重視的詩教,以詩言志,哀情得以抒解,不傷,不會傷害自己,面對眼前挫折,前路茫茫,親友離合,人事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人在,只要長久,當下一切苦難困厄當可釋然。

在大埔解憂二手書店購得陳一豫《山近樓詩稿》。夜讀詩稿,感慨良多,網上尋不到他的詳細生平經歷,唯觀其詩,直道衷腸可知一二,有情人難偕白首,中年喪偶,情性耿直,俗世難容,早年自負晚來貧,六親皆斷,孤獨隱居山間破屋,以賣字補貼生計,友人勸他領取綜援……這些坎坷人事,他都寫在詩裡。真是應了杜甫詩句,文章憎命達。史家不幸詩家幸。

及後冷雨淒風之夜,再讀《山近樓詩詞》手寫本,感慨加倍,覺其感語多,悟語少,自困愁城,如春蠶吐絲(詩),至死方休。正如陳耀南序曰:「一豫詩學深醇,情辭太苦。時窮身老,家破親離,與時逆違,心性孤傲,相為表裡,好詩貴真情,情真且多益苦。」

寫詩有何用?商業社會常有此問。我的答案非常簡單,達則人間關懷,窮則自我抒解。這是傳統讀書人進退之道,讀詩寫詩都寄託在此安身立命。也許連答案也不必要有,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是孔子對自我的期許,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回想我讀台灣師大國文系,不同於中文系,國與中一字之差別,在於國文系更重視古典文學,所以大二的詩選與大三的詞曲選是必修科目,兩科習作以外,每年全國大專古典詩比賽,我都有參加並且得獎。我得獎的優勢是我可以粵語分辨平仄,台灣人若不會閩南語及其他方言,只懂國語,大都不懂分辨平仄。比賽是當場看題目寫詩,完場後詩箋公開張貼出來,供大家鞭詩,大部分的詩平仄不合,立即被刷了下來,當場屍橫遍野。

當年的詩詞習作大都只是為賦新詩強說愁,不復記憶,也無存稿。

1999年,我從台灣讀書回來,謀生艱難,自我抒解,填詞一首:〈醉花陰〉。

 

異地遊學十載,近歸故里。所學之文史哲皆無所用,滿肚子不合時宜。惟困居於上水之舊居耳。

 

獨望梧桐山下久,隨意雲離岫。

夢蠂此身驚,逐影燈前,人事頻新舊。

 

澆愁不是為樽酒,雁斷無師友。

幽閣冷窗秋,黯黯難眠,塘上風波驟。

 

與此同時,目睹新界東北老家漸次凋零,逐日淪落,感慨繫之,學步老杜,人間懷懷,寫詩一首。

 

上水石湖新村收地後,故地重臨,滿目瘡痍,危牆敗瓦中,見老農森伯仍耕種未輟。

 

梧桐河岸頻澇患,收地聞官意態狂。

草屋村夫遲濟達,朱門貴胄速豪強。

樓高樓塌供遮眼,人笑人悲枉斷腸。

農叟慣看秋露冷,舉頭揮汗立斜陽。

 

黃昏日暮,梧桐河畔散步,望見良田荒廢,睹物思人,想起老農森伯,多年前報紙與電視均訪問過他,如今森伯一家人已被逼遷走,人海茫茫,不知所終。

 

2020年7月13日

 

 

 



莊元生 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及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如夢紀》《如夢紀〢》《如夢紀〣》《經典重讀》,新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