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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 生:桂花之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彌生

我想在院子裡種一棵桂花樹,她說。

異國他鄉,從身無分文地來國外求學,到在東京有個小院子想種桂花樹,一句話簡單,但其中所含生命的辛苦和歲月滄桑,過來的人才會知道。

她是廣西桂林人,個子小小的,一笑起來鼻子上就擠出好些皺,在陽光下閃亮閃亮的。

「我們那裡,滿城都是桂花樹,一到秋天,到處都是桂花香,那香啊……」她吸了吸鼻子,好像這裡沿街的路邊樹,都是已經開了花的桂花樹似的。

「原來桂林之所以叫桂林,是因為桂花樹啊!」我說。其實,過去有看過《山海經》,書裡奇奇怪怪的故事大都只是當故事看,至於其中的「桂林八樹」,當時還以為桂林有八棵有名的樹呢!

她慫了慫瘦削的肩膀,一笑,鼻子又開始皺起來,抹了一下,告訴我說,「日本就只有這一種丹桂樹」,她把手上的植物圖片拿給我看,「只有開桔紅色的花兒的這種,在我們那兒,有金桂銀桂丹桂還有四季桂,白的黃的金黃的桔紅的各種顏色的都有,秋天桂花開的時候滿城香,香得人都像掉了魂似的……」

我想像着花魂遊蕩在桂林城裡而城裡人都魂魄全無的情景,我以前怎麼就只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而不知道「桂花香消城人魂」呢?我一邊想一邊只顧着自己往前走,扭頭看拉在後面的若有所思的她才像掉了魂,八成她要在院子裡種一棵桂花樹,其實是想把那魂找回來。

來日本之前,我生活的北方城市還沒有這種樹木栽種,或是因為氣候或水土的原因吧,那時從小學到高中都沒有植物或者生物的課程,生活的範圍又十分窄小,桂花樹長甚麼樣就真沒見過。

更小的時候,居住在同一大院裡前樓的一位伯伯從南方出差回來,來家裡找父親下象棋,帶來過桂花糕似的點心,爸爸當時特別不好意思又特別高興的接過來,然後很小心的遞給媽媽,媽媽接過來,對下棋的爸爸的眼神就溫和了起來……,而我,眼巴巴的望着被媽媽特意高高的放在櫃子上的小糕點盒,以為晚上總可以分到一小塊兒的時候,小糕點盒卻又不見了蹤影。

那時候,不見了就是不見了,連「為甚麼」都不能問,那時,作為小孩子,很多很多大人的事我都不知道,一心就盼着自己快點兒長成大人,至少大人可以知道那一盒來自南方的桂花糕的去向。

長大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生活裡完全沒有糕點,那盒不曾吃到的桂花糕,成了一個情結一個符號一個記憶,珍藏在我兒時的心裡了。

日本的桂花樹另外有一個名字,叫「金木犀」,我最初見到這種樹的時候還不認識它,只覺得這小花兒有一天突然就開了,橙紅色的米粒般大小毫不起眼,只是香味濃郁,聞起來令人心曠神怡,它的花期在9月下旬至10月上旬。

那時孩子們還在中野區的一個叫做「打越保育園」裡日託,我每天一大早領着一個揹着一個把她們送到園裡,再轉身奔向車站擠上電車趕到上課的學校,完全顧不上身邊的風景的時候,保育園旁邊的那一排原本安靜無奇的牆邊樹,突然就香了起來,把那附近的一大片空氣都侵染得芬芳無比。

園長把剩在園裡最後的兩個孩子,一大一小正在幫助老師拉窗簾擦地板的兩個女兒叫過來,然後一手一個地領給我,說你們慢慢回,這一路上「金木犀」開得正濃郁呢!

哦,那些開着桔紅色的小花的樹原來叫「金木犀」啊!

東京的風景裡有櫻花梅花藤花紫陽花,這回有了金木犀了,而且就那麼近地開在女兒保育園的牆外面,那麼一大排,那麼芳香沁人,讓我緊張的心情一下子鬆弛下來,我認識了這種叫金木犀的樹。

但金木犀就是金木犀,在沒有遇到來自桂林的她之前,我完全沒有把它與桂花劃等號,那時沒有手機沒有互聯網,如果想要知道此樹是不是彼樹,得去離家好遠的中央圖書館找植物圖鑒,然後再查日中詞典才有可能,而那時,也真沒有除了上班和看娃以外的精力和時間。

「金木犀」就是桂花樹,她說這話的時候,櫻花正在無拘無束地綻放,長長的粉白色的花枝舒展到仙川河的岸邊,岸上是一大片林蔭和綠茵茵的草地,因為今年的冠狀病毒疫情,從3月起政府就宣導大家在宅工作居家自肅,此刻也沒有甚麼人聚集在一起「花見」,無人欣賞,櫻花也自顧自地開放,一陣細風吹過,幾片粉白的花瓣飄落下來,落在她已有白髮的頭上,那絲絲閃亮透過花隙間的陽光晃出來,我感覺到了細微的憂傷,說話間,我們就都老了。

認識小周,其實已經很久了,那時我們在同一所日語學校,只是比她早來了兩年的我,已經渡過了最初的艱難,一邊在大學院讀研究生一邊在日語學校兼職,而她剛來,還在讀語言。

她個子小小的,很安靜,其他同學在教室或者走廊裡說笑的時候,她只是靜靜的看着,有些成熟的樣子。

有一段時間,我週末在日中友好中文教室裡教課,班裡的一位日本中年主婦,問我學好中文的訣竅,我想都沒想,就告訴她,「與中國人親密交往啊」!那時,中國已經打開國門,自費出國的留學生逐漸增多,不過普通的日本人還很難在街上遇到。

再次週末的中文課,已是臨近暑假的最後一節,教室主辦方讓我在教室裡上一次文化實踐課,我想了半天,決定包水餃。之前,我統計過參加學習的這些學中文的中老年人要吃的餃子個數,他們按照日本的拉麵館的一份煎餃的數量說是五、六個左右,我不知道那是出於客氣還是出於習慣,我笑笑,想着肯定不夠,即便不像我一口氣可以吃二十個……我按超過一倍量的每人十二個準備,結果也是當然不夠,連他們自己都不停地說,中國水餃太好吃了,沒想到跟拉麵店裡的煎餃味道完全不同,更沒想到自己會吃十二個。

我一人和麵一人擀皮一人調餡累得要死,但聽到這些話開心了許多,我做菜並不擅長,唯一從小被母親家傳的包餃子和擀麵條,看來倒是不用自卑的了。

收拾鍋碗的時候,那個叫島田的主婦來找我,說她想親密交往一個中國朋友,最好是女留學生,她的丈夫已經不在,她有一個房間可以給住,她跟留學生學中文,留學生可以跟她學日文,還說自己喜歡插花和茶道,留學生去她家住的話也可以體驗日本文化和習俗。

改日我在日語學校的二年級的班裡講了這件事,說願意去體驗日本家庭文化的女生可以跟我說,那天下課後小周就來了,說她願意去。

把小周介紹給島田的時候,島田很高興,她看着安靜又有些不安的小周,臉上出現了上中文課時的認真,退後兩步對小周鞠了一躬正式地說,「初次見面」,小周也慌忙地一邊鞠躬還禮一邊也說:「拜託您了!」看來相互都挺對眼的,我也放下了提着的心,島田對小周說,你明天就可以搬到我家住。

之後不久,我離開了日語學校,離開了週末的中文教室,離開了東京,離開了日本……而小周在日語學校畢業後,考進大學研究生,大家天各一方,斷了聯繫。

賣樹木和花草植物的店家在兩個車站的中間,那是一片店主的祖輩一代留下來的林地,與過去只賣長在自家林子裡的樹木的祖輩不同,現在的店主會從各種管道匯集各種比較有人氣的樹木先養在地裡,客人來後好能任意挑選。

我們邊走邊聊,她問我,「你沒有見到桂林的桂花樹嗎?」

我二十年前去桂林的時候是春天,一心惦記着鼎鼎有名的灕江山水,腦子裡完全沒有桂花樹的記憶。

「春天的桂樹不起眼,跟普通的闊葉樹很難分辨,沒開花的桂樹或許實在無法引人注意」,她說。

店家的林地裡,曲徑幽深,花紅柳綠,在林地的一角,店主領我們看到了「金木犀」。

桂花是常綠喬木或灌木,高三至五米,最高可達十八米;樹皮灰褐色。小枝黃褐色,葉片革質,長橢圓形,不開花的時候,你即使站在它面前,如果不注意,也完全認不出,不是懂植物的人的話,會跟我一樣,不在花季不識君呀!

想起小時候唱過的毛主席詩詞裡有一句「吳剛捧起桂花酒」的句子,估計中國最古老的桂樹就是長在月宮裡的那株了,不知道那個被罰到月宮裡砍伐月桂的吳剛現在還是不是繼續這樣的苦差?

吳剛的故事最早見於《山海經.海內經》,但故事並不完整,也沒有涉及伐桂一事。但在民間流傳過程中被增補完善,形成了現今流傳「吳剛伐桂」的版本。故事說:吳剛又叫吳權,是西河人。(據戰國時期魏國史書《竹書紀年》記載:夏朝第六個國王胤甲(別名孔甲)即位,建都於西河。《古史紀年》中引孫之綠說:「西河,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封其弟康叔為始祖的衛國之地,此村地處古黃河西岸。」據傳西河村名的由來,就是由於黃河未改道東移之前,此村位處古黃河西岸,俗稱西碼頭,後演變為西河。)

炎帝之孫伯陵,趁吳剛離家三年學仙道,和吳剛的妻子私通,還生下了三個孩子,吳剛一怒之下找到伯陵對他施以惡毒的報復,使伯陵「雉經」(頭顱倒懸,因拖地而行碎裂),死狀極慘。炎帝得知之後大怒,將吳剛置於月宮中,命他砍伐不死之樹――月桂:若桂樹伐倒不再復甦,吳剛始得返回人間。桂樹因長於月宮之中而稱月桂,高達五百丈,即伐即合,伐倒又長,吳剛便只能一直呆在月宮裡了。

這是我從小到大聽的神話故事,可很多年之後,女兒讓我給小朋友講中秋節的故事,並遞給我一本兒童繪本,裡面有一段「吳剛伐桂」的故事是這樣講的:

「很久以前,有個叫咸寧的地方發生瘟疫,那裡有一個勇敢的小伙子名叫吳剛,他得知月宮中的桂花樹可以治療瘟疫,於是經歷了千辛萬苦,在八月十五的晚上,爬上天梯登上了月宮,摘走了很多桂花。玉帝知道了,十分震怒,於是派天兵天將把吳剛抓來,懲罰他在月宮中砍伐桂樹,只要桂樹能夠被砍倒,吳剛就可以回家。但是玉帝對桂樹施了法術,無論吳剛怎麼砍,樹都會復原。吳剛思鄉心切卻回不了家,於是他在每年的中秋之夜都折一枝桂花放到人間的山上,很多年之後,山上長滿了桂花樹,每到中秋,桂花滿開,芳香濃郁,人們用桂花泡茶,泡酒,做桂花點心和糖果,咸寧此後再也沒有了災難。」

哦,咸寧,吳剛竟然不是西河人?我愣了一下,趕緊上網查「百度」,可看了一圈,找到了古代的西河村位於河南省安陽市湯陰縣城東菜園鎮南,西河村是那裡最古老的村莊,其村名使用已有二千四百餘年歷史,可好像不關吳剛的甚麼事,又查其他的詞條,說唐宋文獻上說吳剛是西河人,又說西河是現在的山西汾陽一帶,且有《水經註》轉錄了三國時期王肅的《喪服要記》中的一段話:「桂樹者,起於介子推。子推,晉之人也。」而且在2007年10月23日的《山西日報》上還有圖和文字說、吳剛的神話傳說起源於山西。總之,有關吳剛的「鄉籍」,看來看去越來越糊塗了……

但為甚麼兒童繪本上說吳剛是咸寧人呢?

咸寧,是位於湖北省東南部、長江中游南岸的一座城市,是湖北的南大門,也是武漢城市圈和長江中游城市群裡的重要地方,那裡氣候溫和,四季分明,別名又叫「桂花城」,有關咸寧的介紹這樣說。

「咸寧」一詞,最早出現在周朝的典籍中。《周易》中說:「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合,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尚書.大禹謨》中也說:「野無遺賢,萬邦咸寧。」意即普天之下全都安寧。

想來,吳剛原是神話中的人物,糾結他的「鄉籍」不過是我笨,有桂花樹的地方或許才比較重要,別稱是桂花城的只有咸寧,二千三百多年前,詩人屈原途經咸寧時亦寫下過「奠桂酒兮椒漿」、「沛吾乘兮桂舟」的詩句,而且,還有甚麼比「普天之下全都安寧」這句話更讓人感到美好和嚮往呢!

日本的金木犀是江戶時代從中國傳來,「木犀」的由來,據說是因為桂樹的樹皮與犀牛的腿很像,又因為丹桂橙黃色的花兒黃金一般,就有了「金木犀」的名稱……這些屬於植物知識的部分,在我也是後知後覺。

小周的爺爺家在桂林是名門,爺爺極愛欣賞和收藏名人字畫,那時徐悲鴻還年輕,看到這位周大人的藏品,也鍥而不捨地畫了他最拿手的奔馬請求他收藏……那些珍品連同周家的宅院,解放後都已經被「充公」或散失,但有幅徐悲鴻的駿馬,至今掛在桂林的博物館裡,「算唯一的萬幸了」,小周說。

小周遇到他的時候,是在東京至廣州然後轉機去桂林的飛機上,在穿過商務艙過道的時候,小周的登機牌掉在了他的腳下,他幫她撿了起來,「謝謝」,小周說,他也用中文說「不客氣」,英俊的一張臉龐,西裝革履卻不拘謹,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教養良好的日本年輕人。

在桂林機場等行李的時候,又遇到了他,交談中,知道他是富士通公司的商務代表,正在廣西進行業務考察,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國,對外招商引資進行得熱火朝天,連桂林這樣的小城市,也不例外了。

他第一次來桂林,小周自然而然地義務做了一回對家鄉的導遊,剛好是秋天,桂花的芳香圍繞着善感年歲的他們,或許有些情愫就被桂花催開了……時隔多年,小周說。

後來,他們結婚又離婚,「兩種文化的交融,是不那麼容易的,不在其中體會不到……」

哦,文化。

很多的夫妻是因為人的情感產生離合,很多的故事是因為文化變化了走向,有時,沒有對與錯。

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好的,我知道。還有,不願意敷衍或妥協或欺騙的那種性格上的誠實,因為文化不同,也並不能讓對方都能理解。

桂花樹只有在開花的季節,才有可能被大多數人認出,桂花沒有果,只有花,開過,香過,被認識過,之後漫長的日子裡,或都是不被知不被問不被看重的。

小周之後自己一個人帶着當時年僅兩歲的女兒走到今天,年幼的女兒一直非常不理解媽媽那時候為甚麼總是忙碌,不理解媽媽為甚麼不像其他小朋友的家庭能在週末和節假日去動物園或者迪士尼樂園,不理解媽媽為甚麼讓自己在寒暑假總住在桂林的外公家……「女兒那時的寂寞和對母愛的需要,我沒有閒暇去好好理解」,小周說,聲音裡透着無奈和淒涼。九十年代一個單身的年輕母親生活在外國,要靠打工養育女兒的那些艱難,或許只有自己親身經歷才能體會吧!

買來的桂花樹種在了小周家的小院裡,小院裡已經有了冬天開花的梅、春天開花的櫻、夏天的紫陽花,現在添上了桂花樹,這個院子的四季終於圓滿了。

這麼多年,家鄉的桂花樹一直在夢裡的,這回,夢走出了幻想,落在了異鄉的小院,而此時,或許也是她不再把異鄉作他鄉的紀念日。

金桂的花語是「謙虛」和「真實」,眼下的真實,其實就是我們頭上的白髮和日漸增長的年歲吧……

我期待這棵栽在小周院子裡的金桂能夠在這個秋天開出美麗芬芳的花朵,儘管它換成了「金木犀」的名字,但本質上它依舊是中國的桂花樹,至於籍貫,是西河或者咸寧也沒再那麼重要,認識的還終歸會認識的,如同你我,如同這個時代。

 

2020年4月~8月12日於東京

 

 

 



彌 生 本名和富彌生,曾用名祁放,現任東京外國語大學中文系講師,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常務副會長。出版過詩集《永遠的女孩》《之間的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