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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均國:波蘭老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梁均國

你到過許多城市,喧嘩的國際都會,小巧優雅的中古小城,如今在這個令人猶猶豫豫的旁晚時刻,你又在一列開往另一個從未到過的城市火車上。你不喜歡在黑夜即將降臨時到達一個陌生城市。如果是一個熟悉的城市你有一個回家的溫暖感覺,但即使是一個住過多年的城市,一到晚上也會用另一種面貌出現,一個從未到過的城市有許多不確定性,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蘊藏着一些令人不安的可能,帶給人的顯然是更多的迷茫。另一方面車輪有規律的節奏又帶給人某種安詳,好像再三地安慰你,無論發生甚麼,火車都會把你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你喜歡乘火車,尤其是那種每一站都停的慢車,因為它總給人一種不快不慢,光陰在流逝的感覺。現在這列火車的從從容容速度與你現在的生命節奏是合拍的,好像是兩列開在並行軌道上向同一方向前進的列車。你不喜歡那一下子就把人送到目的地的高速火車,每次聽到火車又要提速你就感到心裡一沉。這個世界就像高速火車的輪子在那樣以瘋狂的節奏向前滾動,要和飛機比賽。你當然更不喜歡乘飛機,並不是因為你有恐高症,而是因為在那個不接地氣的封閉空間裡,虛擬超過了真實,速度和距離只是數字而不是感覺。為了這個原因,如果可能的話你盡量選擇乘搭火車或長途汽車,所以這一次的旅程你選擇了陸路,你喜歡在路上的感覺。在飛機上你從不和鄰座的人交談,在火車上和長途汽車上你交過不少的朋友。另一方面你卻以瘋狂的速度走馬看花地經過許多城市,這未嘗不是矛盾。如今,這次旅程已有一個多月和上萬里路和無數的城市被你拋在後面。或許你想的是,在你還未老到不能走動時,像準備過冬的松鼠那樣,把那些城市收集起來,留待以後再慢慢咀嚼,消化和回味。

你從土耳其到希臘到馬其頓到阿爾巴尼亞到保加利亞到羅馬尼亞的巴爾幹之旅在到達布達佩斯就告一段落。已是10月中,天氣涼下來,人也有些倦意;下一段路,可有三個選擇,要麼經奧地利、瑞士回巴黎的家,順便去看一個在維也納退休的老同事。但就此結束這一次的旅行,又似乎意猶未足;要就是經波蘭,往立陶宛,直到波羅的海,完成從地中海到波羅的海的路程;不然的話就按照原來的計劃,從波蘭經烏克蘭到莫斯科,再搭上西伯利亞鐵路回中國,這是你一直想走的一條路。最後你想還是先去波蘭見見老朋友,到時再決定吧。你發電郵給約瑟夫,他隨即回郵說:家中的閣樓剛改建成一個獨立的單元,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待你的光臨。

第二天早上你搭上七點二十五分的火車。天已亮了,單薄的一片滿月還掛在灰白的晨曦中;一整天的火車,經斯洛伐克,捷克,一路通暢,下午就進入波蘭境內。1988年柏林圍牆倒下之前,不知道要經過多少重警衛森嚴的關卡。進入波蘭後換了一次車。車廂外面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下來。列車每隔十分鐘就要停一個小站,一個接着一個燈火輝煌的小鎮,上來很多人,原本空蕩的車廂一下子都擠滿了人,看來都是下了班回家的人。目的地應該不遠了,你突然之間感到興奮起來。

這個即將抵達的城市對你來說,雖然陌生卻不陌生,你知道這個城市的名字已有不知多少年了。而且在目的地,還有人在等着你。你有一個預感,這將是你到過的許多城市中最耐人尋味的城市。

人們都說克拉科夫有多麼漂亮。波蘭首都華沙在二戰時被炸成一片廢墟,除非你是蕭邦的崇拜者,否則不值得去。克拉科夫,美麗的大學城,你應該去看看。但四十年來一直沒有去,雖然你有一個老同學在那裡的大學教書,先是因為那時候的東歐是那麼令人望而生懼,不會引人遐想,波蘭還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一個令人不安的政權。雖然同樣是在歐洲大陸上,感覺上卻好像路途遙遠。曾幾何時,波蘭加入了歐盟,變得繁榮起來了。

火車進站了,一下了火車你就看到約瑟夫,雖然多年沒見但你們還是一眼就認出對方。約瑟夫原本的樣子和身材都像列寧,現在頭頂的頭髮脫光了更像了,就差下巴上沒有留鬍子。他幫你拖着行李來到一部簇新的本田轎車前。等你們上了車後,他說你還沒有吃飯吧,我們吃了飯再回去。我們一般晚上都是吃一點冷的,不開伙。他們在途中的一家飯館停下。大概是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飯館裡只有零零落落的幾檯客人。約瑟夫問你要吃甚麼。隨便吧,簡單一點就好,你說。你們坐下後互相打量了一下。約瑟夫好像胖了一點,無疑又老了一點,不過精神還是很好。

你問道:我們有十幾年沒有見面了吧。

你忘記了,六年前我們在巴黎見過一面。我到巴黎開會,我知道每年你有部分時間住在香港,抱着僥倖的心情,姑且給你發了一個電郵,你剛好在,你請我到家裡吃了一頓飯。他這樣一說你才想起。

打發了晚飯後,你們就回到約瑟夫家裡,約瑟夫的太太格蕾絲很多年前在巴黎見過一面,已沒有甚麼印象了。他們帶你到閣樓剛裝修好還帶着油漆味的一個單元。約瑟夫說,一路奔波,早點休息吧。躺到牀上時,第一個浮上你腦際的念頭是,有多長時間沒有睡過這麼舒適的牀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窗外霧氣濛濛。克拉科夫傍着維斯瓦河,約瑟夫的家就在河對面的城外,走路進城大約要三刻鐘,開車不到十分鐘。約瑟夫要參加一個大學典禮,就把你在市中心放下,約了中午在大廣場見面。

無可否認這是一個美麗的古城,即使在陰沉灰暗的雲層下。老城的大小剛好讓你用腳來度量。圍繞着中心集市廣場的街道都是文藝復興和巴洛克的建築,大街小巷都從這裡延伸出去。外面風大,你跑進在一邊的最顯眼的聖母聖殿教堂,這座十四世紀,磚造的哥德式建築兩個不對稱的塔,很有特色。裡面正在做彌撒。從外面的灰沉的天空走進金碧輝煌,華麗無比的聖母聖殿的確是一個很大的震撼。一路來看到的都是東正教教堂。在這裡卻回到你比較熟悉的天主教儀式。你坐了一會兒。走出教堂時太陽還是躲在雲層後面,又颳起風來。風從廣場四面八方的街道衝出來,在廣場上打着漩渦。早上出來沒有想到會這麼冷,沒有穿夠衣服。你只覺得寒意侵上背脊。在廣場旁邊的小街找到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館坐下,在咖啡的香味和蘋果派甜甜的味道中,你翻閱着剛才買回來關於這個城市的旅遊小冊,直到約定的時刻。

約瑟夫已在廣場後面的雕像下等你。他指着雕像說,阿當-密茨凱維支,波蘭的愛國詩人。克拉科夫是一個詩人之城,前幾年的諾貝爾獎得主女詩人Szymborska也住在這個城市。你說你孤陋寡聞,只知道蕭邦,卻從來沒聽說過愛國詩人的名字。

他和蕭邦是同一代人,也同樣地在波蘭被列強分割後,流落國外,我們小時候都讀過他的詩,約瑟夫說。

你想,就像中學時大家都讀過陸游那首但悲不見九州同的詩一樣吧。

你有點抱歉地說,對波蘭的歷史一點不瞭解,雖然書上翻過一下。約瑟夫說,沒事,作為一個波蘭人,一個歷史教授,我對波蘭的歷史也只有一個籠統的概念。波蘭最強盛的時候包括如今的立陶宛等波羅的海國家和現在的烏克蘭的一部分。後來曾多次遭周圍的列強分割,數度亡國,國境三番四次的變更,許多人流浪國外。

這時,教堂的鐘聲響了起來,十二下,約瑟夫問道,該餓了吧,你來這裡當然要嚐嚐波蘭菜。廣場附近我有一家熟悉的餐館。根據他的介紹,你點了一道Borscht和一道叫做Pierogi的主菜。前者你知道是羅宋湯,自己也做過,反正是洋蔥、番茄、土豆、捲心菜和牛肉放在一起煮,就是了。Pierogi好像也吃過,印象裡是一種點心。湯上來了,紫紅色的清湯,裡面有一些甜菜根,其他甚麼都沒有,你有點失望,並不是想像中的番茄牛尾羅宋湯那麼豐富。約瑟夫說波蘭的Borscht湯都是這種用甜菜煮成的清湯。主菜Pierogi也不是他想像的那樣,樣子和口感都很像餃子,約瑟夫替你點的有三種不同的餡,一種是土豆加乳酪,一種是捲心菜加肉末,另一種是蘑菇做的餡。在這個寒冷的季節吃熱騰騰的餃子倒也合適,不過味道和韮菜餃子真沒得比。你不認為自己是食物沙文主義者。不知道約瑟夫有沒有吃過中國的餃子,他是不是會覺得不如波蘭餃子。人們的口味很多時候被他們的記憶所影響。不過你對波蘭的烹飪並沒有太大的期望。因為根據經驗,越向北,越寒冷的地區,越沒有美食。有些人旅行時對飲食特別講究,非要試試當地的風味不可。你不喜歡一個人上餐館,卻又常常一個人窮遊,所以只求吃飽肚皮就算了。

吃完飯,約瑟夫說我帶你去看瓦維爾城堡吧。古堡離開廣場大約有一公里,就在河邊的一個小山頭上。歐洲的所有城市幾乎都有一個坐落在小山丘上的古堡。但這個城堡原來卻是一個宮殿,克拉科夫有很長一段時期,曾經是波蘭帝國的首都。瓦維爾城堡主要是由皇宮和瓦維爾大教堂兩部分組成。大教堂矗立在皇宮入口的一側,猶如守護着皇宮一般,在將近一千年的歷史中它一直作為波蘭歷代君主舉行加冕儀式的場所。

城堡是城市留下的歷史見證,多少有些滄桑的故事,不過對不瞭解波蘭歷史的人來說,也沒有多大意思。你也不過循例的看了一下,走馬看花,也沒有留下甚麼印象。從古堡外面的廣場看下去,倒可流覽克拉科夫城的全景。這個城市不大,兩三天下來,就應該可以走遍全城。

從古堡下來,約瑟夫帶你參觀了富有盛名的大學,大學是一棟棟散落在市中心的古老建築。你喜歡歐洲的大學城,有大學的城市,總能為古老的城市灌注一種青春的氣息。克拉科夫就像斯特拉斯堡一樣是一個可以用腳步來度量的城市,這種不大不小的大學城,甚麼都在半個小時的步行範圍內。濃蔭的公園,長長的步行街,中世紀的建築,構成一種特別濃厚的文化氣息。

迎面走來兩個手中捧着書本的苗條漂亮女學生,約瑟夫和你都行以注目之禮。兩個女學生卻對你們不屑一顧,自顧自談着,帶着銀鈴般的笑聲走了過去。約瑟夫嘆了一口氣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我們都變成了隱形人,年輕時在街上走的時候,還有女孩子對你矚目。現在你走在她們之間,她們視而不見,好像你不再存在。還好我還有些年輕的女學生,這是教書的好處,但對她們,你又必須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總之人老了就是悲哀。

你也有同感,到了你們這個年齡段的男人,總是會有從美貌的女郎那裡,追求失去的青春的奢望。

你們走着走着,不禁緬懷起在斯特拉斯堡的那一段學生生活。那已是三十多年前了。

在斯特拉斯堡的第三年是你學生時代最快樂的一年。1970年你在國際關係系畢業後,申請到一個歐洲高等研究所的獎學金。不多,但足夠生活。你搬進了舒適的大學宿舍。研究所是在大學本部不遠的一個兩層樓高的小別墅裡。這個剛成立的研究所由德高望重的大學歷史系系主任兼所長,老師大部分來自總部在斯特拉斯堡的歐洲理事會的公務員。學生不到二十個,一大半是外國學生,兩個來自意大利,一個奧地利人,一個巴勒斯坦人,一個阿根廷人以及來自波蘭的Yan和約瑟夫,另外還有來自西班牙、墨西哥和土耳其的三個女孩。你是唯一的亞洲學生。那時候來自東歐和來自中國的學生都很少,這些以國際關係為研究重心的研究院總希望多招收一些外國學生,因此給予特別優待,提供有獎學金。就這樣你過了一年無憂無慮的大學生活。1971年至少在歐洲來說是一個相對穩定的一年。斯特拉斯堡小城的生活悠閒,除了每天早上兩節固定的課程外,其餘都是客籍學者的講座,唯一的要求就是在年底交一篇碩士論文。

你和約瑟夫自然談到了1971年的往事。其實那個時候你和他的來往並不多。同學一起上啤酒館的時候總見不到他的人影。你倒是和Yan常常見面。Yan是有點吊兒郎當的人,和你臭味相投。但畢業之後就沒有聯絡。聽約瑟夫說,後來他和一個墨西哥同學結婚,去了墨西哥,結果在那裡大學裡找到了一份研究工作,似乎一切都很順利,怎知道過了不到幾年卻心臟病突發過了世。約瑟夫回顧那段時期說,我和你們不同,那時候我已經結婚,我要把獎學金省下來寄回波蘭,你知道當時的一百法郎在波蘭可以買很多東西,我不得不精打細算。他回想起那一年的聖誕節,省吃儉用用獎學金剩下的錢買了一部舊的大眾龜甲車,想開回波蘭給太太一個驚喜,卻在離家四十公里處因為太累而睡着了。車子在路邊田溝裡翻了,雖然人沒有事,只是些皮肉之傷,車子卻毀了,令他心疼不已。

約瑟夫說,我記得那時候你和Julia搞的火熱。提起了這個西班牙女郎,你就想起了她的深棕色的長頭髮,大大的有點憂鬱的眼睛,棕色的皮膚,她是你想像中的歌劇卡門中女主角形象,怪不得你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你後來去學西班牙文,多半是因為她的緣故。當時她在大學的高等物理研究所做交換學生,同時在你們的歐洲高等學院修一個學位。許多年後約瑟夫才告訴你,其實那個時候,他也有過一段婚外情。他認識了一個從法國南部過來的學生,她有着法國女人的嬌小纖柔的身材,雖然不算特別漂亮,但是青春就是美麗,第二年的復活節長假她邀請他到法國南部家裡作客,讓他留下很美麗的回憶。後來他乘一個國際學術會議之便,去她住的城市,見了一面,那已是二十多年後的事了。期間她結了婚又離了婚。過着獨居的生活,當初苗條的身材已變得臃腫不堪。約瑟夫嘆了口氣,這裡面包含着無比的惋惜。你不禁想起眼睛又大又深,帶着一種悲劇氣質的Julia。她現的樣子變成怎樣了?有些曾經很親密的人,後來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從你生命中消失了。你想每一個人都有一些可能發生的事情而沒有發生的遺憾。

你們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黑。格蕾絲已經準備下簡單的晚餐:一碗她中午煮好的湯,幾片麵包和一些乳酪。約瑟夫說格蕾絲練瑜伽,過午不食。所以這幾年來他自己的伙食也相對地簡單了。中午那一頓通常都在大學食堂裡解決。

格蕾絲個子比約瑟夫高,儘管吃的很少卻比約瑟夫胖。她是退休的小學教師,兩人的性格和興趣都不太相同,卻一直相處了幾十年。你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在巴黎,那時候應該是七十年代末,約瑟夫在法國申請到一筆唸博士的獎學金,有半年的時間要在巴黎做研究。那時候你已在巴黎第七大學中文系的圖書館工作,你和M住在第二區的一間租金很便宜,沒有裝修過,衛生設備比較差,也沒有暖氣的舊公寓裡。公寓五樓有一間廁所在走廊裡的小小的傭人房,平常堆放一些雜物,有時候也接待朋友。那時候國內的條件比較差,也接待過不少的國內朋友,包括後來一些成名的藝術家。約瑟夫就在那裡住了半年。那時候大家都忙,他一般也不太打擾你們,白天都到位於聖路易島的一個波蘭資料館裡找資料。這個資料館是以前帝國時代留下的產業,是一整座很有氣派的房子,裡面有暖氣。

每天晚上晚飯後他總要下來抽一支煙,聊上半個小時。一個人在一個狹小的空間生活是很寂寞的,尤其是寒冷的冬天晚上,你自己也有過這種經歷。雖然你和M都不抽煙,他的那一支煙都把你們的眼睛弄得很不舒服,但你們還是能夠接受的。大概是為了太寂寞,一向節儉的他,決定把格蕾絲接來住了兩個星期。你就那一次見了她一面。

飯後,格蕾絲為大家倒了一杯波蘭伏特加。格蕾絲說我還要謝謝你在那些艱難的歲月,每逢聖誕節給我們寄的郵包呢。我們第一次收到時真的是莫大的驚喜。你可想像我們打開郵包時看到裡面的巧克力和一些在當時的條件下根本買不到的食品時有多麼的高興。你讓我們過了幾個快樂的聖誕。

你已想不起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你已在瑞士的一個國際組織工作,有一個波蘭女同事告訴你,日內瓦有專門負責向波蘭寄郵包的服務公司;公司有幾種不同價格的聖誕郵包,選好之後,他們就會包辦一切。你想起了在五十年代末,母親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街市,買一大塊肥豬肉,然後熬成豬油,裝進鐵罐裡寄給還留在上海的大姐一家的事。現在豬油被認為是不健康食物,沒有人再用來煮菜了,但在那個每一人每個月只有幾両油的年代,能吃到香噴噴的豬油是多大的幸福。為了這點回憶,你在以後的幾個聖誕節都給約瑟夫寄了郵包。

由於睡的早,第二天你一早就醒來,在院子裡做着幾個簡單的太極動作,同時打量這所兩層高另加一個閣樓前後都有院子的精緻小洋房。約瑟夫出去遛狗時正碰到你,你讚他的房子漂亮。他說這還是前幾年買的了,以前是一個政府官員的住宅。他前幾年買下來時,還是裝修了一下。農民家庭出身的約瑟夫,身體結實,不是一般手無縛鷄之力的學者,自己敲敲打打甚麼都會做一些。外面牆上裝飾的ART NOUEAUX圖案就是他自己用木板鋸出來,塗上油漆釘上去的。約瑟夫繼續說,這幾年來房價漲的很厲害,波蘭加入歐盟後,很多人到德國去打工,那裡的工資比波蘭高兩三倍,攢下錢就回國買房子。他自己呢,因為所研究的方向是歐盟,受到了重視。他出了十幾本書在學術界有點名氣,退休前三年被任命為歷史學院院長的職位,薪水自然也調高了許多。

深秋的早晨,雖然已經過了八點,天色還是灰暗,河裡升上來的霧氣還沒有散盡,草上沾滿了露水。你們沿着維斯瓦河岸的一片荒地一路走一路談。這條環城的河流,看來並不是怎麼寬闊,卻是波蘭最大的河流,貫穿整個波蘭。

約瑟夫說他現在半退休的生活很寫意,除了指導幾個博士生之外,他還有很多時間來著作,他希望能再出五六本書。現在他常常被邀請參加國際會議。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已在加拿大安居樂業,娶了一個加拿大老婆,為他生了兩個孫子。去年夏天他還和太太去溫哥華看他們。他唯一的憂慮是他的第二個兒子,從小有心理障礙,他和太太在他三歲多時才發現他不太講話,也不能與人相處,今年已二十三歲了還不太知道如何照顧自己,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電腦。你昨天在走廊裡碰見這個年輕人時,約瑟夫只是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說這是我兒子。你也沒有覺得他有甚麼異樣。記得約瑟夫第二個兒子出生時,曾寫信問你是不是能當他兒子的教父,對於歐洲人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榮譽,但當時你並不懂這一點,覺得自己也沒有孩子,負不了做人教父這個責任,於是婉拒了。之後,約瑟夫再也沒有提起這個兒子,你現在想起來,不禁有點歉意。

你們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回去的路上,約瑟夫說,等會大學裡有個會議,比較忙。格蕾絲也有事。不能陪你了。等會你可以跟我進城,城裡還有很多名勝,還有個很熱鬧的街市,值得去看看。明天我倒是一整天有空,可以陪你出城走走。

你們進城時,太陽已經掛得老高了。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整個城市的面貌變得很親切。你又來到廣場,這個曾經是歐洲最大的中世紀廣場上已經充滿了遊客,中心的宏大的建築就是建於十四世紀的文藝復興式的紡織會館,當時是衣物和布匹的交易場所,現在拱形廊柱內是餐廳咖啡館和各種做遊客生意的商店,你因為怕增加行李的重量,一般不會買甚麼紀念品,但聽約瑟夫說這裡的琥珀很有名,就夾在人群中隨便看了一下,果然有不少賣琥珀的商店,蜜黃色、黃棕色、棕色、淺紅棕色、淡紅、淡綠、褐色等顏色、透明度和光澤各異的琥珀琳琅滿目。各種昆蟲和植物被固定在松脂裡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都練成不壞之身。

紡織會館後面是克拉科夫市政府鐘樓,舊的市政廳為了擴大廣場已於1820年被拆除,只有鐘樓被保留下來。你喜歡登高,毫不遲疑地爬上了市政府的鐘樓,從高處看下來,周圍的屋頂櫛比鱗次,紅牆綠瓦,自有一番景色。回到廣場,幾輛開篷的白色馬車載着遊客的搭的搭地經過你身旁。頭戴禮帽的馬車夫手揮長鞭,趕着毛色光亮,頭上身上戴着華麗的裝飾的馬匹使你想到電影裡常看到的上個世紀初的浪漫情景,不免神往,可惜廣場上的遊客實在太多了。

你順着人潮,通過人頭湧湧的皇家大道走向聖弗洛里安城門,這座城門修建於1307年,是古城曾有的八個城門中最大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保留下來的。穿過城門後有一個甕城也是難得一見的建築物。向左走一段就是改建的新火車站,再過去一點就到了街市,這裡幾乎已沒有遊客。你喜歡街市的熱鬧,因為各式各樣的人都可以在這個地方碰到,那些五顏六色的商品、各種食品發出來的氣味,都令你感到高興。每到一個城市你都會專門地去街市蹓躂一番,那是視察民生最好的地方,在街市裡你可以發現那裡的普通人是怎麼生活的。來到街市你就把早上那一點不快的感覺拋在腦後。一圈走下來,覺得有點餓了,就在街市的小吃店裡坐下,叫了點東西吃。看着來來去去提着買菜籃子的家庭主婦,匆匆忙忙的男人,帶着小孩的老人,你覺得波蘭人民的生活還是很幸福的。1973年秋天,你第一次回上海探望大姐,一早陪她去街市買菜,至今印象猶深。坐了一會,一股鄉愁湧上心頭,但到底哪裡是你的家鄉呢,那個已住了四十多年的巴黎呢,還是遠在亞洲的香港呢,你問自己。

晚上約瑟夫跟你說,明天我開車陪你出城去看看吧。一般來克拉科夫的遊客都會去兩個地方遊覽,一個是奧資維斯,一個是在維利奇卡的一個十三世紀就已開發的世界上最大的地下鹽礦城,被列入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不知道你想去哪一個?

關於奧資維斯猶太人集中營的畫面你看的多了,不時電視台上都會再三放映那些可怕的場景。你不想再去虐待自己,因此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地下鹽礦城離克拉科夫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一路上都是小山坡和農莊,坡上的草在秋陽下還是很綠,這裡那裡一些牛群,波蘭基本上還是一個農業國家。你們到了地下鹽城入口時已有不少人在排隊買票。約瑟夫替你買了票,說他已進去過好幾次,不陪你去了,就在對面的咖啡館等你。

你跟着一群說英語的遊客在導遊的帶領下,沿着長長的木樓梯,到了一個大的礦洞裡。然後導遊帶着你們下坡道彎彎曲曲上上下下地在礦道裡前進。礦洞倒也寬大,都有電燈照明。空氣也很好,沒有一點悶的感覺。肯定當初的環境並沒有這樣好。為了重構當時的情景,礦洞兩邊不時還有穿戴着礦工衣服戴着頭盔的礦工造型。導遊一面引路一面講解,告訴你們運鹽上井的巨大木製絞輪和踏板的功能。這時已經有很多隊遊客,導遊一路催促要緊跟隊伍,結果你還是落了隊,跟着一個法語隊走了一段路才找到原來的隊伍。

最後你們回到原來的大堂。這是一個地下的大教堂,可以容納幾百人。牆上雕刻了一幅巨大的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椅子桌子和神父的講台,甚至還有聖母和聖徒的雕塑,也都是一整塊一整塊的鹽礦鑿出來的,算是很特別的。幾年前你到南美旅行,在玻利維亞的UYUNI見到一個露天的大鹽湖。白色的鹽湖平滑如鏡,天上白雲倒映在鹽湖上面,天地合一湖天一色,那的確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壯觀景色,吉普車開了一整天才穿過鹽湖。晚上就在鹽湖邊上一個旅舍住宿。那個旅舍和裡面的家具,牀也多是用一大塊一大塊的鹽塊堆砌起來的,連地板也是。睡在裡面就像睡在鹽庫裡一樣,雖然比起這裡來簡陋得多,但畢竟是在地面,從窗口望出去就是夕陽西下時刻的空曠鹽湖,令人心曠神怡。遊覽到此就結束了,坐電梯回到地面時看了一下錶,整個過程也不過一個小時多一點,也算是盡了做遊客的責任。

回程時,約瑟夫說,我順路帶你去看一下我的鄉下小屋。你知道以前的官員,只要有些地位都有一間Datcha,想不到約瑟夫也弄到一間,顯然他也變成了新權貴。二十分鐘後你們來到一個坐落在山區的風景優美小鄉鎮,寂靜的街道兩邊都是一些帶着院子的房子,約瑟夫在他的別墅門外停下車來,打開鐵門進去,在院子中間有一棟小小的木頭房子,看來有點殘舊。屋子裡有一股悶塞的味道,裡面有一個小客廳,和兩間房間。約瑟夫一面打開了所有窗門,一面說,很久沒有來了。你們泡了茶,坐在飄滿枯葉的小露台上。約瑟夫解釋道,這還是格蕾絲的爸爸給他們兄弟姐妹留下的,後來我們買了下來。那時我們還住在克拉科夫半郊區一棟一棟政府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的那種廉租屋裡,只有兩居室,一切都簡陋得很。這個鄉下小屋成了我們一家的天堂。每一個週末我們都會帶着孩子坐一個多小時的公車來這裡。你知道我是一個農村孩子,喜歡大自然。每次來到這裡,在院子裡種花植樹是我最開心的時候,這棟房子我又自己加蓋了一個露台,就是我們現在坐的地方。你看那裡的兩棵蘋果樹也是我當年種的,現在已老大了。你們走到院子裡,蘋果樹下都是掉下來的爛蘋果,周圍的花草也一片零落。蘋果樹上還有幾個蘋果,約瑟夫隨手採了一個丟給你,那種一口咬下去香脆酸甜的青黃色蘋果,應該帶給約瑟夫很多回憶。他嘆了口氣說,自從我們城裡買了房子後,現在也難得來了,當初的一番心血,以後也不知道流落誰家了。

那天晚上,你遲遲不能入睡。亂七八糟地想到了許多事情,波蘭的歷史、愛國詩人、怪不得中國人是這麼喜歡蕭邦、鹽礦、約瑟夫的鄉下小屋。你想,來了已有四五天了,要講的幾乎都講了,要看的已經都看了。此地雖然好,但到底不是家,再留下去也沒有多大意義了,應該是上路的時候了。你考慮了一下下一步的行程,決定放棄去波羅的海的選擇,而是去莫斯科,再乘西伯利亞鐵路經蒙古回中國。第二天早上,你告訴了約瑟夫這個決定。約瑟夫自然挽留你多住幾天。但見你意志已決,就說那麼今天晚上我和格蕾絲為你踐行。你們談到了你的行程,你說想經烏克蘭去莫斯科,這樣可以多看一個國家。他在網上替你查了一下,建議你坐晚上的臥鋪到Lviv,他說這個美麗的小城以前是波蘭的領土,現在還有一個波蘭名字,有許多值得一看的地方,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你第二天早晨到達,還可以看一下老城區,喜歡的話住上一兩天,不然的話可以搭晚上去基輔的臥鋪車。你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決定下午就去買票。約瑟夫帶點羨慕地說,你這樣自由自在的旅行真好,我們以前有很多去蘇聯的機會,那時候大學之間有許多的交流,只要出很少的錢就可以去。但當時我們對這個老大哥,沒有甚麼好感,一直都沒有去,現在有點後悔。他嘆了口氣,你也跟着嘆了口氣,其實你對約瑟夫能夠定下心來,按部就班,實現自己計劃的人生有點羨慕,自己是一塊不會長青苔的滾動石頭。

你們晚上七點出門時天已經黑了,格蕾絲一改平時的運動衣打扮,化了妝,穿起了長裙,戴了耳環,項鍊,倒是另有一份優雅華貴的氣質。二十分鐘後,你們來到一個大廣場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刻,廣場的一邊是一排燈火輝煌的飯館和酒吧。每一家的門面的裝飾都很特別,既帶着中古時代的房子的格式,又有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氣氛。格蕾絲說這裡是克拉科夫的夜生活場所,在市區別的地方開始沉寂時,猶太區就熱鬧起來。

格蕾絲在其中一家酒家訂了檯子,裡面已經有了不少客人。進門時覺得這個餐館不大,裡面都是用屏風隔開的空間,讓人有一種暖和舒適的感覺,牆上掛着各個年代的海報,還有一些名人簽名的照片。你們的檯子是在二樓,面對樂壇,兩三個樂師正在彈奏着爵士音樂。穿着黑衣服,腰上圍着白圍裙的服務員,安排你們坐下後,就遞上餐牌。格蕾絲為你講解了各種不同的菜式,建議你點gefilte fish,這是猶太人最愛吃的加餡鯉魚,比較特別。約瑟夫點了一道蘋果烤鴨也是地道的猶太菜。平常不吃晚飯的她,也為你破了例。點了一道湯和餃子。約瑟夫說波蘭的紅酒馬馬虎虎,我們喝啤酒吧。

約瑟夫的話本來就多,他是教授,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喝了點酒就更加健談了。你們從波蘭近二十年來的發展談起,談到了世界大事。約瑟夫還是比較樂觀的,大概是因為這些年來他的道路都一帆風順。而你呢,因為在不同的地方都生活過,所以不像他那麼樂觀。格蕾絲看到你們兩個人在爭論不已,只在一旁微微地笑,好像這一切都是茶杯裡的風波。她是比較有禪性的人;她說人類的命運就像個人的命運都是注定的,誰也改變不了。這時上菜了,她說好了好了我們吃飯吧。

在吃頭道菜時,樂壇上來了一個歌手,原本有點懶洋洋的樂隊來了勁。女歌手個子纖細,看來才二十歲上下,烏黑的長頭髮襯着一對明亮的眼睛。她一上台,先拉了一段小提琴,之後在樂隊的配合下,唱了起來。她的嗓音婉轉迴旋,美妙的歌聲,既親切又落寞。那是富有東歐猶太色彩的爵士音樂,如果不到東歐是感受不到猶太文化klezmir音樂的特殊情調的,憂怨纏綿的小提琴,熱鬧的手風琴,深沉的大提琴,憂傷和快樂混雜在一起,與巴爾幹半島的吉普賽音樂,既相像又有不同。

中場時,女孩過來打招呼,原來她是格蕾絲一個親戚的女兒。女孩叫莎拉,地道的猶太名字,還在音樂學院唸書,每天晚上來餐館演唱兩個鐘頭,幫補生活費。你想,想不到格蕾絲也有猶太血統,一個在波蘭的猶太人,背後一定有很多的故事。莎拉回到樂壇,接着又唱起來,那是一首憂傷的猶太民歌,聽來猶如細水長流,娓娓地跟你講一個故事,一曲完了給人留下無限的惆悵。

你們離開時,莎拉過來告別,格蕾絲叫人替你們照了幾張相片。你看到她在莎拉手中塞了點錢。你們下樓梯時,格蕾絲對你說道,我真想有一個這樣的女兒。

第二天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深秋日子。約瑟夫說你晚上就走了,下午我們就在這附近走走吧。河對面小山丘上有一個土墩,可以看到整個市景和瞭望周圍幾十里的地方。

上小山頭看完市景之後,約瑟夫說要帶你去看就在附近山坡上他為自己買下的墓地。那是一個很整潔的墳場,與他的房子遙遙相對。在陽光下,一排排很乾淨俐落的大理石墓碑安靜地躺在那裡。墳墓周圍都種着樹。

約瑟夫說你一定會感到奇怪我為甚麼會想到要安排自己的後事。的確,你是有一點驚訝,你說,自己是絕對不會去想這種事情的,但在中國,這也是常有的事,老一代的人甚至有為自己準備好棺材的。約瑟夫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我不能指望格蕾絲來操這個心,更不能依賴我的兒子。她希望有一個火葬,把她的骨灰撒到VISTULA河裡,就像印度Varanasi恆河邊的修行者,死後的骨灰都要散到恆河裡一樣。但我畢竟是個農民,我對土地還是有一種無條件的信賴,即使是在身後。所以我得為自己安排一切。你說,中國也有入土為安的說法。這時你們已到了他的墓地前,他有點驕傲地指給你看;在你看來,也不過像其他墓地一樣,只有很普通的一塊還沒有刻字的雲石墓碑,兩旁種了兩棵常青樹。你們在墓地前站了一會。

約瑟夫說我常常會想到自己出殯的場面:在深秋的一個下着微微細雨的下午。我的妻子,我的兒孫,我的同事,然後是我的學生們,他們在報上看到了我去世的消息都來了,排成一隊,跟在靈柩後面走,之後太陽出來了,我想像不到會有這麼多人,我應該還是一個很受愛戴的同事和老師。

他像一個記者在報道,或更準確地說一個電影導演在拍一部關於自己出殯的情景。他被自己的描述感動了,倒不是因為自己死了,而是因為那個場面。死亡並不是一個特別引人的情景,但如果把自己的葬禮浪漫化,未嘗不是減輕那種空虛感的一種方式。

你嘲笑他這麼在意於自己的身後,死去原知萬事空,但對他能這樣坦然安排自己的身後事,自然也有點羨慕。

年輕的時候你也想過許多關於死的問題,因為那時死是一個遙遠的命題,現在越接近死亡就越不想去想它。你自己也未嘗沒有過對死後的浪漫的想法。你記得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個電影鏡頭:一個Viking英雄死後的葬禮。他的屍體被放在一條船上,身下墊着一堆柴,在夕陽西下的那一時刻,人們點燃了那堆柴,那條無人的船就是他的棺材,在融融大火中順着風向,駛向他的歸宿。後來你為自己對這個鏡頭作了一下調整:在你知道身患絕症後,駕駛着一條帆船,也在夕陽西下的時刻駛向水平線,孤獨地面對死亡。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想法,後來你發現,死亡並不一定是悲哀的,許多宗教把死亡看作為走向往生的道路。有一年在巴厘島的烏布,見到過的一個葬禮,那簡直像一個節慶,那是一個村長的葬禮,附近村莊的人都來,每一個村都派出自己的樂隊,長長的人龍,一隊一隊穿戴着鮮艷服裝的婦女,頭上頂着精美的漆盤盛的食物和祭品。她們興奮地交談着並且發出笑聲,一個人的過世為他們帶來了節日和美食,到處都是鮮花,樂隊奏着快樂的印尼音樂,一輛兩頭牛拖的大車上放着棺材,上面堆滿了鮮花,穿過烏布村長長的主街道,一直到達火葬場,放到已堆滿柴薪的火葬台上,主持婚禮的長老,做了儀式,朗讀了經文,用火把點起了柴薪,一下子火燄冒起,把棺材吞嚥了。

踱步在夕陽下的墓碑之間,你和約瑟夫交換了對死的看法。他說小的時候很怕死。現在已經比較坦然。你說你更怕老,老到不能照顧自己,活得太辛苦時倒不如死去,那是一種解脫。你突然想到了有天晚上和一個老同事的談話,她活到九十多歲的父親,雖然身體很好,無病無痛,腦筋也靈活,但就是覺得日子太長,活得很累,累是因為厭煩,厭煩是因為每天都重複地做着一些沒有意義又不能找人代勞的事情,他多次提到他不想再活下去了,但他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不可能去自殺。你想或許約瑟夫比你更能面對死亡,他也奮鬥過,過過艱難的生活,現在是否極泰來,他對自己的一生好像很滿足,一個完美的出殯場面,是他人生的完美句點。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個過程,最好是能從現在直接跳過那個到他死去之前還要經歷的衰老、病痛。

沉默了片刻的約瑟夫說:現在每當心煩的時候我會一個人來到自己的墓前默默地沉思。之後心中就會平靜下來。隨即,他說了一句memento mori,嗓音有點嘶啞,就像秋雨放晴後微帶潮濕的空氣。你隨口應了一句carpe diem。他大概沒有想到你會同樣以一句拉丁語來這樣回答他,啞然失笑。你們沉默地走在墓碑之間,都在琢磨這兩句話。然後他說其實並不牴觸,唯有不忘死亡,才能捉住當前,珍惜每一天。那就讓我們盡情地歡樂吧,你笑着說。

但你和約瑟夫雖然嘻嘻哈哈,心中還是有點淒然。怎樣捉住當前呢?你想,當熱情已不再,我們的當前只剩下了我們的過去。黃昏的餘暉照在墓碑上,墓碑後躺着長長的陰影,平靜又安寧,好像死亡是很美好的事情。這是你在這個城市的最後一天,想不到這個城市的記憶就在一個墳場裡畫上了句號。

回到家時,格蕾絲已經為你預備了簡單的晚餐。你們吃了,又談了一會,已差不多到上路的時候了。你回到房間裡,收拾好簡單的行李,約瑟夫就送你去車站。

你在萬家燈火時來到這個城市,現在在燈火闌珊時刻離開。下一站是一個又一個等待你去發現的陌生的城市。

 

 


 


梁均國 原籍上海,在香港長大和受教育,後赴法國進修,1970年代進入聯合國工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再見邊城》、長篇小說《巴黎1989》和散文集《日內瓦真他媽的沒味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