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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夏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黎翠華

午後的意大利廣場十足一個在火裡烤透了的鍋,又乾又熱。光是散開的,空氣是膨脹到接近燃燒點的,物體因帶着強烈的黑影才讓人感到它們的存在。半溶解狀態的柏油馬路踩下去腳底發軟,邪氣地吸啜着路人的鞋。鬱蒸的植物悶着一腔火,粉濛濛的看似插在翻騰的湯裡。汽車全是熱鍋上的螞蟻,帶着金屬的腥氣焦躁地駛過,斑馬線上的行人皺眉皺眼的像受着酷刑。

離開辦公室的子宸,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室內和室外的溫差還是教他發暈,在門影裡自言自語:「真是世界末日了。」

「哎!如今甚麼都說有毒,連這太陽也中毒啦!」跟在後面的老張呱呱亂叫:「我在這裡二十幾年,從未見過這麼熱。」

「你還未到退休年齡哩!這就得了失憶症?」子宸瞪他一眼:「有一年不是熱死幾千人嗎?香港的新聞都有報道。」

長年在室內活動的老張,臉上黯黯的一層灰,晴天發青雨天發霉。他傻笑一下:「真是!誰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天天一個樣,年年一個樣,都分不出來了。」

子宸瞅一眼瘦小的老張,心裡嘆口氣,繼續向酷熱迎去。他沒想到有這麼的一天,他的「死黨」只剩下這個衣着過時,言語乏味的男人。辦公室就他們幾個人,除了老張和短期實習生,另外的已婚婦女自成一幫,嘀嘀咕咕的盡是些老公孩子的事情,還未下班心已經回了家。其實老張也想回家,他嘮叨了幾遍他老婆已經熬好了綠豆湯冰着,後來子宸實在忍不住:「哪有人看世界盃的時候喝綠豆湯的!這麼熱,你家又沒有空調!」

酷熱中沒有空調最難忍受。地鐵是烤箱,一般的民居只有電風扇或甚麼都沒有。上一次世界盃最精彩的幾場賽事他還在香港,在愉景灣的朋友家裡,空調勁足,風涼水冷,一幫人圍着大型電視屏幕邊吃邊喝邊叫。菲傭在外面燒烤,不斷送來香噴噴的串燒、雞翅膀、香腸、牛排豬排,順手拿走空了的啤酒瓶。這種節慶般的氣氛不知為何到了這兒就沒有了,至少他的生活中沒有了,即使有也不關他的事,那是別人的生活。

老張不明白看世界盃的時候為甚麼不可以喝綠豆湯。這兩個男人除了已婚之外,其他的共通點可能只有一個:大家都說粵語。廣州人在北京唸書,老張既喜歡綠豆湯也喜歡酸辣湯。不過他在霸道的老闆陳太的威勢之下多年,好不容易盼到一個和他一般「受氣」的男同事,當然得站在同一陣線,於是他也陪子宸喝啤酒。

五點鐘下班,剛好趕上一場球賽。意大利廣場上一家有空調的酒館設有大屏幕,下班的男人不停的往裡擠。並非他們家裡沒有電視機,而是看球的人喜歡聚在一塊兒喧叫,一呼百應的囂鬧。不同年齡國籍的男人,穿白蔴襯衣的、工人裝的、運動服的、打領帶的,甚至廚裡的大師傅也跑出來了。這一刻他們都有共同的目標,視線全落在那個球上,並不需要語言就能溝通,各以自己的聲線在嚎。

他們一高一矮的閃到角落去,也要了啤酒。兩個男人對着喝了一口,又喝一口,不知為何子宸的情緒就是沒法像其他人那麼高漲。老張是絕對不會大叫大嚷的,他的聲帶卻繃緊了。有一刻衝口而出的喊了一聲:「好!」一片喧譁中,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老張的家就在辦公室附近,天氣熱,其實他一步都不想出門。去意大利廣場還得走幾個路口,他多番試探子宸的意思:「不如買啤酒上我家喝,又便宜又可以安安靜靜的看球賽,不是更好嗎?」

老張不明白,子宸靜怕了。卜明早出夜歸,辦公室不是講法語就是普通話,連電話都不用他接。他閉着嘴巴上班,閉着嘴巴回家,成天悶着,只想找個人聊聊天,而非坐在那裡觀賞老張的家庭生活。老張一進門就不自覺地拿起桌上的信件看,見了植物就澆水碰到貓就顧着餵,窗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地上有零碎物件趕快拾起,沙發上有污漬立刻懊惱地拿抹布去擦……只要一進入「家」,辦公室的老張就消失了,那是另一個老張。雖然他口裡不停的說:「隨便坐,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子宸知道他早已分了心。到張太太把兩個下課的孩子接回來,一家人鬧哄哄的,他覺得自己連插句話的縫兒都沒有。

他也明白無論過去現在將來老張都不是個泡酒館的人,因為他的生活中,或是生命中,都完全沒有這個需要。這不是經濟或文化的問題,受過高等教育的老張是從心底裡不喜歡這些東西,大概在他的基因裡就決定了。已經配戴老花眼鏡的他,除了勉勉強強地皮笑肉不笑的跟老闆打招呼,他的眼神沒有一點矯飾,讓人清楚知道自己的頭沒梳好臉上沒刮好鬍子。他在唐人區工作,在唐人區居住,除了回國不會離開這個到處買到醬油和薑蔥的地方。早餐最好喝粥,回到單位再來一杯普洱茶,是為了約人或某些特殊的原因才會去酒館,一年難得一兩次。即使他像所有男人一樣捧着啤酒,那神態子宸還是覺得他適合喝綠豆湯。老張願意陪子宸看球賽,他心不在焉地盯住電視屏幕,等那球懶懶地從這隻腳到那隻腳之間拖來拖去的時候,就加一句:「陳太這樣處事是不行的……」

這不是子宸跟老張的共同話題,但到底有個人和他說話,一種他明白得透徹的語言,即使一個尾音或語調輕重的含義他都清清楚楚,是直指生命的,做夢或喊救命時的用語。

 

2

那天很熱,他離開補習社,推開樓下的大門,街上一陣熱氣撲來有如熊熊烈火。他腦袋都被燙熟了,懵懵的,想過馬路,結果紅燈轉了綠燈轉了仍未過,又改變主意打算去另一家較近的茶餐廳。忽然玻璃門一閃,卜明出來了。她身上一件輕飄飄的白襯衣、半截牛仔裙,體形纖長但又不是瘦,走動中那白綢上衣晃來晃去勾勒許多靈動的線條,仿似涼風習習。她一朵花那樣穿過滿街的閒雜人等,往銅鑼灣的方向走,他只覺得滾滾熱浪潮水般退了下去。

一頭沒染金沒染藍的烏絲隨便盤在頭上,幾縷細髮隨着她的動作在白皙的脖頸上飄盪,不知為何,他突然來了一股傻勁,被鬼迷似的跟住她,輕輕的叫了一聲,她立刻轉身。

「是卜明,不是不明!」她糾正他,小小的米妮項鍊在領口盪了一下。

「我故意的,不然你會回過頭來嗎?」

其實他只是隨口說。陽光下,她的鼻子端秀玲瓏,分明是個外省人。那時他還未去過杭州,對這個地方的印象都是從電影白娘子傳奇來的,不知這卜明是白蛇還是青蛇。他說:「好熱!去喝一杯吧,補習社連冰過的飲品都沒有。」

卜明爽快的答應:「好呀!我正想去買可樂。」

這個暑假子宸沒有跟朋友外出旅遊,他說要幫一個同學創業,其實不想別人追問女朋友的下落。這事真難解釋,無風無浪,女朋友就是覺得子宸不理解她,於是分了手。男女間的愛與不愛,都無需理由,只是跟着感覺走。他並非初戀的少年,這不算甚麼打擊,況且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他只是不想再提。老同學也真的辦了一家補習社,在灣仔,租金好貴,趁暑期開了很多速成班,一時不夠人手。子宸本來就是英文老師,編課程駕輕就熟,幫他頂頂班絕無問題,忙忙亂亂的日子亦過得快。

有天補習社的秘書病了沒來上班,開課不久,甚麼都亂成一團。他在教務處幫忙,把堆在辦公桌上的學生名單發給各班老師,看見檔案夾上寫着「卜明」,以為是個男的,沒想到來了個嬌滴滴的女孩。她臉容白淨,笑着道謝,微絲細眼好嫵媚,他也趕忙擠出笑容。這麼多人,誰的名字他都沒記住,只記得卜明,教普通話的。

補習社的教室面積窄小,學生眾多,在秘書處放了幾把椅子權充老師的休息室。報名的人吵吵鬧鬧,電話響個不停,沒人願意待在那裡。空檔時間,大家各有各溜,到上課時再出現。就那麼巧,時常在走廊上碰到卜明,她跟誰都主動打招呼,雖然故意盤起了頭髮扮成熟,眉眼間仍透着一種入世不深的天真,就像她肌膚上掩蓋不住的光澤。子宸見她手提包上吊着迪士尼的米妮老鼠,估量她不過二十三、四歲左右,班上有些學生年齡還比她大。問她是否兼職老師,她說:「不!我是全職的,香港的生活費好貴。」杭州人,爭取到獎學金來港唸碩士,廣東話講得不錯。她說自己的英文不夠好,問子宸該看甚麼書,顯得很進取。通道上人來人往,聊不了幾句,子宸想邀她去喝杯咖啡,但有其他老師經過又有點不好意思。

終於在街上碰見。原以為,不過去喝一杯,沒想過會怎樣,但原來跟卜明聊天很開心。她很爽直,不似一般的女孩總要猜測她們的心意。或許長期離家在外,她自己一個人到處找房子、找工作,也不怕碰釘,甚麼都敢試。她說補習社這份工是自己毛遂自薦的,她去電腦商場途中發現補習社在裝修,就去找負責人。她講多了,就聽出口音,子宸覺得特別有趣。

子宸由衷的讚嘆:「你好勇!」

她模仿他的語氣:「混吓啫,又唔駛死。」子宸明知她想說「問吓」,還是忍不住笑了。

「笑甚麼!你連我的名字都講錯。」

「那麼我們就多點練習吧!」子宸邊笑邊說。

沒想到第二天又碰上,卜明要回請他。付賬的時候,卜明把手提包放到桌面找錢夾,子宸一手按住,米妮剛好落在手心,雖不至於痛還是很突兀。他說:「你還是學生,讓我來吧。」卜明沒有堅持,他才鬆開手:「這麼喜歡米妮嗎?」

「當然喜歡!」她嚷:「這是我的吉祥物,無論我去哪裡,她都陪着我。」

他心裡說:還是個小孩。想逗她:以後我陪你得了,用不着她了。話到口邊,覺得這樣說有點輕佻,又忍住。之後約她,都沒有拒絕,後來他不去補習社了,兩個人在星期六或日總見見面。

週末補習社特別的忙,卜明又貪玩,累死了也要趕去看最後一場電影,看完餓得發慌,兩個人到處找東西吃,之後最尾一班地鐵都開走了。夜已深,子宸習慣送女朋友回家,可是卜明不用他送,說西環很安全,小巴直到她家街口非常方便。子宸知道她,外表嬌柔,但獨立慣了,用她的話說帶點女漢子脾氣,就隨便她。他也累,樂得自己坐的士過海,上車立刻倒頭大睡,要司機喊他才曉得下車。

一個星期六,預測會打風,天氣不是太好,子宸接卜明下課,打算吃過晚飯就回家。

「不過一點小風,怕甚麼!」她說有同學來了,約好在蘭桂坊喝一杯:「一起去吧,你是本地人,正好介紹一下香港有甚麼好玩。」

他也不知道有甚麼好玩。酒吧太吵,於是帶她們上士丹頓街吃意大利餐。電動樓梯經過一路的華燈,女孩們喂哇笑鬧不停的拍照,擺着各種姿勢,子宸但覺她們精力無窮。走進一家歐陸風的餐廳,褐色頭髮的侍應生過來招呼,子宸用英文點菜,幾個女孩欽佩的望着他,不停的向他敬酒。「再喝我要醉了──」子宸說。她們哈哈笑,卜明說:「不怕,醉了我們送你回去。」一仰首就把杯裡的酒喝掉。「喂──」子宸要攔也攔不住:「慢慢來,紅酒不是這樣喝的──」

沒人聽他的,你一杯我一杯的把酒乾了。

離開餐廳,街上下着雨,子宸截了一輛的士讓同學們先回酒店。剩下他們兩個,只見雨越來越大,一陣陣的跟着風走,別說沒傘,有傘也不管用。他跟卜明說:「你也坐的士回去吧。」

這時忽然來了一輛小巴,「蓬」的一聲在他們面前打開了門,卜明推着他:「雨太大了,上車再說。」

從那一晚開始,子宸的週末幾乎都在卜明那裡過。

幾十年樓齡的房子佇立在斜路上,黑黢黢的樓道,長鏽的郵箱,潮濕的氣味,子宸以為鑽進了蝸牛殼裡,他乾脆叫這小窩作「蝸牛殼」。沒有電梯,上到三樓,有很多門,其中一個很小的單位,擺了單人牀、櫃、書桌幾件家具,牆上的架堆滿了書和雜物,椅子也只得一把。第一次來,兩個人走動都要避讓,他沒想過可以過夜。但原來,只要願意,人可以變形。卜明柔若無骨,子宸覺得自己也融化了,兩個軟體動物藏在蝸牛殼的深處服服帖帖的,相擁着,如連體嬰、如雙生兒,感覺到彼此的心跳、體溫,沉迷在沒有晨光的空間裡。幽暗是如此的甜蜜,細細的呼吸暖流那樣劃過面頰,子宸覺得他們已揉成一體。外面下着大雨,風呼嘯而過,那又有何相干?牀再小都沒關係,他們可以變成流質,此消彼長,水乳交融。

他無法讀懂前女友的內心世界,而卜明完全相反。唸工商管理的她很簡單,就是找工作、賺錢、玩樂,去一趟迪士尼已非常開心。她最愛可樂和美食廣場,有圖片有價錢,清清楚楚,可以試完一樣又一樣。她喜歡港產片,周潤發張國榮的,而且要看原版,順便學廣東話。子宸回家把陳年CD翻出來,好不容易找到一齣吳宇森的《縱橫四海》。卜明見了立刻要看,兩個人擠在小牀上打開手提電腦,悶得一身汗,她還讚嘆:「巴黎好漂亮!你去過嗎?」

「去過,大學畢業那年的暑假,跟同學在歐洲跑了一圈。」

「我也要去!」

「好呀!等放暑假我們一起去。」

她歡呼一聲抱住他。子宸從未聽她說過想家,成天只顧着打聽這個世界有甚麼新鮮事兒,一日二十四個小時都不夠她用似的。

她活得高高興興的,子宸在一個不會情緒低落的人身邊,雖然不知高興些甚麼,心情卻的確越來越好。

 

3

最先發現子宸生活上的變化,是他的父母。

子宸與父母同住,雖然他假期都去旅行,間中也不在家,但不會一連幾天不見人影,肯定外面有了落腳的地方,言語間就試試探探的。子宸甚少帶女朋友見父母,她們都不喜歡這類應酬;或許應該說,還沒發展到這個份上就分了手。冬至那天,他見卜明一個人,在此地又沒有家,就提議一起回家吃飯。

卜明已換了工作,一家中資公司,職位和薪酬她都頗滿意。大家約好下班之後在美孚站等,見面時卜明要去買禮物。子宸說:「不用了,不過回家吃頓飯,你不來我也要陪他們吃的。」卜明卻非買不可:「哪有人兩手空空去別人家做客的,還是第一次。」堅持買了曲奇餅和水果。子宸說:「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婆婆媽媽。」卜明說:「春節時你陪我回家一趟好不好?讓你見識一下我要送多少禮,我一個人搬得好辛苦。」

飯桌上,卜明大讚母親的廚藝,甚麼都說好吃。父母當然很高興,叫她「明明」,語氣親暱,與她相處得很好。後來見面多了,父母竟然單刀直入,勸他結婚。

「你都唔細啦,明明又孤伶伶一個人在香港,不如成家立室。我們已經預了一筆錢給你作首期,等你結婚時可以買樓。」父母說。

他沒想過這麼快走到這一步,終於,經不起雙方父母的催逼,而且事情發展得如此順利,有甚麼理由不去完成?何況天氣越來越熱,他們在「蝸牛殼」也待不下去,乾脆把婚結了,名正言順的換個房子。至於度蜜月,卜明提議去巴黎。他以為她還記住那齣電影,但原來卜明是順便去開會的。她的公司在法國有投資項目,行李中有一大堆文件,帶上筆記本,候機時還忙着跟那邊的公司聯繫。

「哪有這樣度蜜月的!」子宸說。

「我剛加入這家公司,不是如此我怎能得到十天假期!」對於自己的精心設計,卜明還挺得意的。

直航機,清晨六點半就抵達。到了酒店,子宸很興奮,打算到咖啡館來個法式早餐。卜明一看手機,說公司九點鐘派車來接,先開了會再說。

「我就是不讓你去──」子宸抱住她,但卜明還是蛇一樣的溜走了。

結果,是子宸自己一個人在街上瞎逛。卜明答應他一起吃中飯,他一直等,無無聊聊的走到龐畢度中心,坐在廣場上給人畫了一張肖像,橫看豎看都覺得自己黑口黑面的。一直到黃昏,卜明才出現,因為時差,兩個人都很累,結果在酒店睡着了。

半夜,子宸肚子餓得咕咕響,卜明蜷縮在他懷裡,他又氣不上來。他撥開她披散一臉的髮,看到她桃子那樣鼓起的唇。柔軟的唇忽然微微牽動,在笑,他瘋狂的吻下去,嘶叫着:「我要把你吃了……」卜明透不過氣來,一邊喘一邊笑。

第二天,卜明還是忙了半日,玩樂時間不過就剩下一星期左右,子宸都氣炸了。畢竟,塞納河的微風把所有不快吹散。夏日的黃昏,他們手拉手的走着,身影在碎石子路上糾纏,穿越一路的梧桐樹,經過了一道橋,又一道橋,絢麗的晚霞在天邊凝聚,蔚藍的天幕,金色的夕陽,天色彷彿永遠不會暗下去。

「巴黎好美!以後我們每年夏天都要來……」卜明說。

「好的,每個夏天──」子宸緊緊的摟住她,下巴抵住她的頭髮:「但不准來開會!」

蜜月回來,子宸剛好開課,大家各有各忙。隨着時間,卜明的身體好像不那麼柔軟了,甚至有棱有角了。她骨架窄細,但不瘦弱,臂膀小腿甚至有點圓滾滾。她早出晚歸,提着沉重的公文包走得飛快,三十六號的小腳永遠套着高跟鞋,尖尖的頭,高高的跟,線條堅硬,漸漸跟她的腳長在一起了,他錯覺,她連洗澡都踩着這雙鞋,睡覺時在被窩裡踢他。

拿到特區護照後,卜明幾乎每個月都要出差。她的公司在巴黎有中法合作的投資項目,負責財務的她時常要去開會,後來公司更要求她長駐。子宸當然不同意,卜明極力說服他:「到了那邊我就是小主管,升職加薪,有甚麼不好?公司也只是讓我試試看,還沒定下來,這麼多人覬覦這個位子我也不一定坐得穩。」硬勸不成又來軟哄:「再不用準備夏天去巴黎的費用了,工資以外我還有津貼。我們好好的玩個飽再調回來,不是挺好嗎?」

子宸知道攔不住她,勉強答應她試三個月,說好了三個月後一定要回來,語氣卻是悻悻然:「你公司也太沒人性了,剛結婚就把人調走。」卜明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我也捨不得你呀!可是一輩子那麼長,三個月一眨眼就過了。你看我爸一直是外派員工,到退休才回家的。」

然而子宸眨了幾十次眼一天仍未過去,好不容易熬滿三個月,卜明說公司不肯放人,只好又延期三個月。

「我不管!你把這工作辭了吧。」他在電話裡咆哮。

可是卜明沒有辭工。想起「蝸牛殼」那段如膠似漆的日子,子宸更是難熬。這個甚麼都想一試的女子,不知是否遇上法國情人,這個念頭讓他幾近瘋狂。

好不容易捱到放假,他立刻飛去巴黎,打算把她拉回家。

卜明不肯放棄這份工作。奮鬥多時爬到這個位置,她要享受自己的工作成果。何況公司給她提供一個很好的單位,在公園附近,環境優美,她一輩子都沒住過這麼好的房子,回到香港更是不可能。她下班之後還要上課,既然可以學廣東話,當然可以學法語,回家都快十點了,碰巧上頭過來巡察業務,她還得應酬。晚上睡覺之前她戴着耳機聽法語錄音,一直聽到入睡,她說,睡着了之後是潛意識在學習。

子宸無所事事。他可以做甚麼?一個人去旅行很無聊,他還盼着週末跟卜明在一起,即使上超市買菜都好。夏日炎炎,他獨自在街上遊蕩,陽光燦爛,曬得他魂魄都焦了。

「不如你也學法語吧,我給你報個暑期班。」卜明這樣說。

他都快氣死了,還學法語!這個年紀,生個兒子出來叫他去學就差不多。他再沒有這個精力,或許說,人生到了一個他不想再做這種事的階段。有個當醫生的同學跟他說,如果要他重新讀書考試,他情願去賣魚蛋粉。

快開課了,他無奈的回港,從此天各一方的生活,過着牛郎織女的日子,只能在假期見面。當然是子宸過去,學校假期多。相見的歡愉在時差和收拾行李中度過,終於他感到累了,必須在遊牧民族和安居樂業之間作一個選擇。

「你想嘗試的事情都試夠了吧?」子宸說:「我有一份好工作,房子也買了,你不可以調回來嗎?」

「我的工作也很好呀!況且,香港這邊已沒有位子,不然早就回來了!」卜明說:「如今我拿的工資是歐元,真調回來就不一樣了,也沒有津貼,不如你過來吧!」

「我是教英文的,你叫我過來做甚麼?」

「總找到個事吧?你可以先唸法文……」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子宸打斷她的話。

「那該怎樣生活?」卜明問他:「全世界的人都要上班,要交稅,哪裡都一樣。在法國一星期只工作三十五小時,一年有五個星期休假,還有無數公眾假日。在香港可以嗎?」

鬥起嘴來,子宸永遠都說不過她。這樣拖拖拉拉的又過了一兩個月,最後是他讓步,因為卜明病了,開始是重感冒後來變成肺炎進了醫院。他年夜飯都沒吃就趕過來了,惶恐不安的在醫院裡陪她。卜明發高燒,成天在昏睡,纖長的身體在白被單裡捲曲着,看來很可憐,他心就軟了,不知為何她家裡就放心她長年浪迹天涯,而他即使害牙疼都有全族人慰問。時值深冬,天陰陰的下着雪,他站在窗前,看見白皚皚的雪地上有一隻鳥在徘徊,也不知道是迷失了還是受了傷。他看着就難過,拿了一小塊麵包想去餵牠,下樓之後那鳥卻不見了。寒風刺骨,他怏怏的站在雪地裡,植物全被剝皮拆肉,骨森森的排列着,遠方幾點零星燈火在風雪中隱隱約約的恍似快撐持不住。他嘆一口氣。自古以來,每個屋頂之下,不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合力把家裡的燈點亮!回到香港他就把工作辭掉了,也沒跟誰商量。

 

4

有一天,沙發上忽然多了一個巨大的米妮老鼠,穩佔中間位置,彷彿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偶然卜明在家,她就坐在米妮旁邊,挨着米妮,而不是他。他覺得這個東西礙手礙腳:「太佔地方了,放到旁邊吧。」卜明不同意:「放在這裡好看。」「你有多少時間在家,放在哪裡都一樣。」「就是這樣才要一眼就看到她。」執拗得像個抱住玩具的小孩。

沒奈何,子宸惟有由得她。漸漸,卜明在家也講普通話,初時一句半句,他不以為意,後來越講越多,他覺得氣氛怪怪的,好像她是另外一個人。他抗議了幾次,她笑笑的改了口,後來就不理會,還說:「又不是在香港,為甚麼要講廣東話。」

「我可是廣東人哩!」

「但我不是呀!況且這裡也沒多少人說廣東話,你應該趁機練習普通話才對。」

他為之氣結。他不是不會,只是不喜歡,覺得沒有親切感。整個大環境的改變已經夠厲害,回到家中這個小環境,他希望尋回一些熟悉的感覺,至少,自自在在的做回他自己。

「你以為你自己應該怎樣?」卜明問他:「你所謂的『自己』,不過被你存在的時空塑造出來。在中國出生,你就講中文,吃饅頭吃米飯;在法國出生,你就講法文吃麵包,你看這裡長大的孩子就明白了。為甚麼老是要給自己設限,一成不變呢?其實有甚麼不可以?」

「你真是不明,不跟你說了!」被她教訓一頓,他更昏頭昏腦的不知身在何方,悶聲不響的打開電腦玩遊戲,只能在遊戲中尋找一點幸福。他故意叫卜明作不明,不明前不明後的,卜明越來越不理睬他。沒有辦法,他已經被他曾經存在的時空塑造出來了,要變也變不到哪裡去。而且他為甚麼要變?變作誰?誰又能給予他一個完美的模式?

但卜明可以變。不懂的,她想方設法學懂,廣東話英語法語都一樣。不夠好的,改到好,單眼皮可改成雙眼皮。缺哪張文憑考哪張,反正就是讀書考試。一個女人應該擁有的東西,從丈夫到路易 · 威登皮包她都有。每一個時期的照片她是不同的人,梳辮子的、穿白襯衣的、長頭髮短頭髮、藍布褲西褲牛仔褲三個骨褲、背景從西湖邊到外灘到尖東到鐵塔。她的空間強烈地變換,她迅速調整自己處身其中,每一張照片都是代表作。而他的照片,要不就是人在圖畫中的旅行記錄,要不就是跟朋友家人尋歡作樂的頭頭臉臉,個人照全是證件照片,只是眼鏡框和襯衣換了顏色。

不停變化的卜明,最後成了一道關門的聲音──她上班去了;而開門的聲音他通常聽不到,他睡着了。無人的家,寂寞地響着的電視節目使寬大的客廳更形空洞。他靠在沙發上,盯着天花板的吊燈發呆,等待自己被這些陌生的語言陌生的環境去「塑造」。有時他半睡半醒,迷糊中,以為卜明回來了,看真了原來是那個米妮。

「要不你給我在公司找個事吧,管倉庫也行。」他跟卜明說。

「我公司沒有倉庫,」卜明沒好氣的說:「管倉庫也要唸個課程的,你唸了嗎?你不講法語如何跟人溝通?即使公司要人,也只會聘用法國人。」

「你公司也有不少中國人,你不就是嗎?」

「公司的中國人都是從香港派過來的,其實是總公司的一個部門,為總公司工作,你得回香港去申請。」

子宸不吭聲了。

卜明提議他先唸法文,然後看大學裡有甚麼可以修讀,考到文憑之後再看。

那不是要他回到中學生時代嗎?

法文不是那麼難學,但要應付自如,亦得磨煉相當時日,他已經沒有這個耐性。之所以沒有耐性,是因為沒有心情;為甚麼沒有心情?他也說不上來。

終於,卜明找到一份非常適合他的工作,那是卜明說的,還鼓勵他:「好好幹吧。」

不用見工,一來就上班,他連做甚麼都不大清楚。

一個很小的事務所,只有幾個同事。主管陳太,應該就是老闆,微胖,穿着藍色套裝,四五十歲左右,看來很幹練,滿臉笑容地從小房間裡出來迎接他,客氣地介紹經理老張,會計王太,兩三個文員是法文名字他記不住。所有人抬頭向他一笑,說一聲「你好」,立刻低下頭忙自己的事。

卜明說,別看陳太不起眼,很厲害的。上世紀八十年代跟家人投奔怒海的越南華僑,童年時期住過不同的難民營,後來在法國成長受教育,也懂英文和西班牙文,此外棉越寮潮州福建廣東話普通話都會,跟整個歐洲的華商都有聯繫。末了還加一句:「很多華人都把子女送去她那裡當實習生,你也去見識見識吧,我最佩服她。」

子宸的位子就在老張旁邊。陳太安慰他:「不用太緊張,先熟悉一下環境,有甚麼不明白的就問老張。」老張是經理,叫他老張似乎不大好,但所有人都這樣叫,他又不想另創一格。老張的桌面堆滿文件,很忙,喊接待處的女孩過來:「你帶新同事參觀一下辦公室。」女孩很年輕,只到他胸口,像個小孩子,乖巧地應了一聲,帶他去看複印機、打印機、放文件的地方……子宸覺得怪怪的,怎麼跟個小孩學習?他一向對機器都不大留心,望着那些以法文標示的按鈕,更是一知半解。

沒多久陳太出現,經過他的位子,特別停下來說一句:「慢慢來,不用急。」然後就出去了。陳太離開之後,整個辦公室立刻換了一種氣氛。老張放下手裡的事,轉身問子宸:「你是她親戚嗎?怎麼只跟你笑?對我們就老虎姆似的。」幾個女人拿東西出來吃,用一種他不懂的語言在聊天。

子宸不知該怎麼說,嘆一聲:「來跟你學習的。」

「你是實習生?不會吧?」

老張對這唯一的「男同事」很關照,事無大小都解說一番。他指着接待處的女孩子說,那是實習生,所有要寄出的文件都交給她,餓了也可叫她出去買三明治,附近就有一家越南店做得頗不錯。跟着又問子宸要不要喝茶,他有很好的普洱。

不到兩星期又換了另一個實習生,老張說之前那個陳太不滿意。七八月份是放大假的黃金季節,特別是有小孩的家庭,都爭取這段時間休假。這期間陳太對實習生的要求比較嚴格,這樣她才放心遠行。子宸是新丁,輪不到他享用這福利,說不定有人放假才要他來的。辦公室裡只有老張能接手陳太的工作,也不能放。老張無所謂,由得他老婆帶兩個小孩回廣州。不放假就補工資,這是規矩,他多賺一筆,而且陳太不在辦公室那就是他的天下,感覺太好了。老張指定要女實習生。理由是:太忙沒時間出去吃午飯,女孩子可幫忙燒水弄個泡麵甚麼的。陳太教訓了他一頓:「你這是大男人主義,男實習生就不可以燒水弄泡麵嗎?」

結果都收了女實習生。陳太的看法是:「男的沒一個順眼。」老張跟子宸搖頭嘆氣:「你看!這個女人分明心理不平衡。幸虧我是靠真才實力的,不然早就給她趕走了!」原本唸法語專業的老張到了巴黎改唸法律,要不是外形吃虧,加上年紀大了只求安穩,他是有能力開一家自己的事務所的。子宸聽了笑笑,沒作聲。他沒有真才實力,之所以在此工作完全是因為卜明。陳太的事務所一直想跟卜明的公司攀上關係,故意安插了這個中英法文件翻譯的位置給他。事實上簡單的文件誰都能譯,真出了大事牽涉到國際法的生意並不多,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當陳太和老張的秘書。來了實習生更糟糕,不少差事都可分給她們。這些孩子全都聰明伶俐,老張說甚麼一次就記得住,無論甚麼地方打來的電話都能應付,電腦出故障她們弄弄就好了。

老張管着他的幾個「兵」,不亦樂乎。這個「臨時主管」的位置讓他相當滿足,竟然叫他們先下班。

「有這麼忙嗎?」子宸笑着說。

「你不知道陳太有多壞,」老張無可奈何的說:「把最麻煩的事情留給我做。幾個收了離境通知書的案子全約在四點之後,我怎麼趕得了?」

陳太放假,老張反而更來勁,世界盃結束之後他們再沒有一起喝啤酒。

子宸懶得裝樣子,沒事做就玩手機、在辦公室踱來踱去、喝咖啡、等下班。悠長的夏日,晚上十點太陽仍未下山。美好的時光,卻不知如何排遣。朋友,沒一個,想喝一杯自己去。逛街吧,店舖七點就關門,八月份好多店還休假。回家也是無聊,不用急,他有點羨慕地盯住那個實習生,她好忙,彷彿趕赴盛大的宴會,快手快腳地收拾位子裡的東西,零碎物件攤開滿桌:餅乾配地鐵卡、太陽眼鏡搭鎖匙扣、橡皮筋纏上了梳子……他奇怪這些不相干的組合竟可以全塞在一個小小的包裡,像魔術師的百寶箱,再打開,飛出來的是鴿子白兔。

下班後肯定有約會,精彩的夜正等着她,準五點鐘,立刻拿起手機,開心地跟他們說再見。

他被實習生輕快的腳步吸引,跟老張說一聲:「拜拜!」也隨她一起走向燦爛的黃昏。忽然,有些甚麼很熟悉的東西在動,子宸覺得刺眼,定睛一看,實習生手機上吊着的,不正是迪士尼的米妮老鼠嗎?

嬌俏的米妮,與實習生同步,在晃來晃去。她頭上戴着白點紅底的蝴蝶結,配同色短裙,裂開嘴,睜大了眼睛睨住他……

這個米妮,他想,是不是有魔法的?

 

 

 


黎翠華 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