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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博謙:在音樂中甦醒的虞兒──初探西西〈感冒〉以詩入文的現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香港文學研究與評論專輯

作者名:雷博謙

1      緒論

讀西西的小說時不難發現她會有意識地加入音樂元素,如〈母魚〉、〈哨鹿〉(1)。她每一篇小說也會以不同的方式以樂入文,而這「不同」源自西西於撰文時的精心佈置及計劃,可說是別具心思。林以亮指西西寫作時會「故意避免跟之前所寫的內容及技巧重複(2)。當她把這原則套進〈感冒〉一文,她需以「不重複」的形式呈現作品的音樂性,而這種想法卻產生出「以詩入文」這種嶄新的表達手法。〈感冒〉加入古今作品的詩詞,並於文中以括號方式表示。(3)這些引文貌似跟小說情節格格不入,但每句背後卻蘊藏不同功能及果效。

正因如此,筆者會藉本文解讀〈感冒〉的詩文符碼,並就詩詞遺下的線索加以分析,還原〈感冒〉最原始的解讀,讓其他讀者明瞭詩詞在文中發揮的功效。

 

2      詩詞選取跟女主人公處境的關聯(4)

何福仁在跟西西面談時確認詩句的主要功能是「對女主人公話語的回應」,當中包括揶揄及鼓勵的元素(5)。筆者細析詩文關係後,歸納出詩詞對女主人公(虞)起的三項主要作用:

 

(1)「思公子兮徒離憂」的自我投射

周黎萍指虞正身處一種「不得已」的狀態。(6)虞已婚,但她卻無法深愛丈夫,在她心裡一直藏着一名叫楚的男子。儘管他們兩情相悅卻因婚姻枷鎖而囿在原地,不能走在一起。虞在日常生活中思緒一直離不開楚,故得感冒一病。正因為不能相愛,所以只能思念。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7)一句出自《詩經.伯兮》。詩中的女主人公「自伯之東,首如飛蓬。」更言「願言思伯,甘心首疾。(8)。當中「伯」指丈夫。詩裡充斥着她對丈夫滿腦思念,因而神不守舍,而這句正好解釋「首如飛蓬」的原因――不是因為沒有妝扮的物品,而是沒有妝扮的動力,皆因丈夫不在身邊。有云:「女為悅己者容(9),若心儀的人不在身邊,她們妝扮的目的儼如喪失。在〈感冒〉中,虞因楚不在身邊而滿臉蒼白,引文正能解釋其因:她沒有妝扮的動力,故臉色不佳她也沒在意。反之,她只會「呆呆地對着牆上畫幅一般的鏡子出神」,皆因她對楚的思念已到了一個很深的程度。比較文本,她們倆的遭遇可說是同病相憐,也是不知道丈夫何時才會回到自己身邊,故虞能藉此作自我投射。

無奈地,就算她對楚思念有多深,也難逃「人妻」身份。為了他人的目光及履行「妻子」一職,她決定為丈夫織毛衣,但這「只是出於禮貌,並非真的關心」。良久,她織毛衣的速度漸漸放慢,以「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一句作解釋。(10)此句出自《木蘭辭》,當時木蘭織衣速度也很慢,皆因她心事重重,思慮多。(11)旁人問木蘭有甚麼惦記,但她卻回應說沒有,但顯然她就是擔心父親的身體狀況,不想他出征遠方。同為織衣的虞也心事重重。她當時處於迷惘的狀態,想着自己婚姻的未來,想着自己的愛人楚,這些混亂的思緒使她無心織衣。儘管旁人過問她的狀況,她亦以「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作回應,皆因她不想其他人替她擔憂,尤其父母(12),及楚。(13)接着,西西再引《楚辭.山鬼》的一句「思公子兮徒離憂」(14),借寒冬的烘托深化對楚的思念,就如山鬼也是在「雷填填兮雨冥冥(15)、「風颯颯兮木蕭蕭」的情況下「思君子」。不論山鬼還是木蘭也虞的坎坷遭遇有一定程度的連結,故引詩能自我投影。

 

(2)「『逃』之夭夭」的揶揄諷刺

〈感冒〉中所引的詩作多以愛情為題材,其中文首第一句被引的是《詩經.關雎》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16)。雎鳩一鳥相傳結伴後形影不離,是一種情真意專的愛情鳥。在原文裡雌雄兩鳥和鳴,兩情相悅,今人多以此句對婚宴新人作祝福。當這種解讀放進文中,便成一種諷刺。虞為家庭醫生奉上請柬,詩文內容滿滿祝賀,但他們兩人卻是盲婚啞嫁,因「我們的家長都認為我們應該結婚(17)而婚姻,不如雎鳩兩情相悅。故在派發請柬後,虞「感冒」的症狀越來越強烈,尤其當家庭醫生給予遞進的祝賀時,虞的病情便變得更加嚴重:由臉色蒼白到手震,最後險些暈眩。由此可見,這一切祝福對虞來說也是逆耳的話,因她將要跟不愛的人結為夫妻,「鸞鳳和鳴」。

於下段虞再次確認結婚的事實,並引《詩經》的另一篇〈桃夭〉的「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彰顯她的當刻感受。(18)此詩同為對新娘婚後的祝福,寄望新娘能宜其「家」、「室」及「人」(19),擁有幸福快樂的婚後生活。回到〈感冒〉,虞對婚姻並沒期望,反而感到無比沉重(20)。西西在虞的不和諧婚姻裡加入新婚快樂的詩詞,無疑是一種諷刺。「桃之夭夭」只是虞父母及醫生對她的祝福,而她本人卻只想「『逃』之夭夭」,離開這段充滿束縛的婚姻。

 

(3)「隨你意」的自我鼓勵

雖然虞對婚姻諸多不滿,亦引用不少悲劇性濃的古詩作自我投射,但只要細讀詩文,不難發現當中亦帶有自勉的意識。就如《詩經.我行其野》,這是一首棄婦詩,詩中的女主人公對婚姻的徹底失望。〈感冒〉中所引的是「爾不我畜,言歸斯復。」(21)一句,意即「若你不善待我,我就會離開你」。這句話看起來悲觀負面,但帶希望色彩。於文中,楚要求虞親口說出她對自己失去感覺才願意罷休,而引文的話其實是就楚的問題作出心底裡的回應。這可說是虞對楚的暗示,告訴他總有一天她會受不了丈夫而離開他,回到楚的身邊。這也預示着虞楚兩人關係的未來發展:雖然當時她選擇離開楚,但到文末也會拋開一切去找楚。

於文末虞已作出離開的決定,故其引文也變得正面和帶鼓勵色彩。如〈給橋〉的那句「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麼,要做草與葉,或是做陣雨,隨你的意。(22)便充滿了自由及隨意,虞終於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及幸福,打破原來「不得已」的狀態,隨自己的意完成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看足球、游泳)及喜歡自己喜歡的人(楚),這是虞借詩文給自己最大的鼓勵。

 

3      以詩入文手法的好處

(1)推進小說情節發展

a. 深化內心矛盾以達「示現」

〈感冒〉以第一人稱敘事,充斥着濃厚的心理描寫。虞在選擇「自由」及「順從」之間內心不停掙扎,借詩詞內容作諷刺、投射等表示內心的矛盾,進行自我談話。(23)何指出虞借詩賦內容跟小說敘述構成一種「內心對話」,她借古典支撐自己看法來加強逃離這段強迫性婚姻的動機(24)。同時,由於這些詩詞引用的理念相若,均是思念楚、訴說現實婚姻的不適合等。這些詩詞其實無形間深化虞的內心矛盾,驅使她走往帶着行李箱離開的決定。因此,詩詞可說是為「示現」手法作鋪墊。「示現」是喬伊斯在評論美學時的用字,意即人物在極度困惑中忽然對真諦的領悟。由虞得感冒到痊癒的過程裡正是蘊含「示現」的美學表達手法(25)。由此可見,詩文能一步一步深化作者內心矛盾,讓她在自我談話的過程裡明瞭到自己應該身份定位(成為「清新愉快的女子」),達到「示現」,故她最後才會當頭棒喝,決心離開。

 

b. 造成近「多聲道」的時空交錯

凌逾指〈感冒〉的引文有「跨時空、多聲道」的特色(26)。如上文分析,虞能跟古時某些遭遇相近的人物作投射、交談,如:詩經的女主人公、木蘭、山鬼等,使文章在古今之間穿越,不受時空限制。此外,敘述者之間也能有意識地互相交流,就如複調小說的「多聲道」設置(27),如下文:

 

「這麼多年了。」我父親說。//那麼素白的衣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知道並沒有。」我母親說。//燈草絨的褲子。

「不是常常去游泳的嗎?」我父親說。//涼鞋。

「還不是和小弟一起去。」我母親說。//美麗的微笑。//(婉若清揚。)(28)

(空間1:父母交談;空間2:虞的遐想;空間3:詩詞的交涉)

 

本來父母交談時虞心不在焉,配上詩文引用帶出虞對楚無盡的遐想,造成跨時空的對談。

周也指出作者也能藉引文跟虞對話(29)。西西在括弧裡的空間已經拋開敘述者的身份,而是帶着自己的聲音評論小說或虞。這種手法符合後設小說的特點,能讓作者在「顯文本」及「潛文本」中添上一層張力。(30)

於是,這種多方會談的模式跨越時空限制,不論是角色之間,古今之間或是創造者與被創造者之間也有會談的平台,擊破局限空間人物對小說情節發展的重重限制。

 

(2)彰顯全文主題

a. 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

在〈感冒〉的人物設定上,虞是一名有修養、較傳統的女子,她喜歡聽音樂會,對音樂家們的認識也很深切(31),喜歡古典音樂(32)。為了使虞的人物特徵更鮮明,詩詞的加入就能映襯虞高雅的生活態度,拉遠她跟丈夫思想上的距離,使他們更顯不合襯,解釋她希望離開婚姻的最大理據。同時,這也能解釋為何她跟楚能達到靈魂契合,皆因他們的學術背景、個人修養上也更顯合襯:他們倆都喜歡音樂,而楚亦會跟虞猜謎。他們兩人的世界已接軌,關係自然亦不需強行迎合,如丈夫在音樂會上呆似木頭。另一邊廂,丈夫只會留意財經,比較現實,又不會游泳、音樂,跟「小魚兒」的棲息地不一樣,陸海分隔。故詩句及音樂家的引入也能使虞的形象更加鮮明。

 

b. 古今蛻變――女性的解放

由《詩經》、《楚辭》開始,經歷先秦時期,再歷《木蘭辭》、《江南逢李龜年》南北朝、唐朝,近代中國超現實主義詩人瘂弦的詩作,這種引詩年份的流變正印證着虞思想上的解放。林指這個詩歌引用年代差異的過程是虞「從經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的最大證明(33),讓她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她不會再屈服於父母,屈服於傳統社會對大齡女子的適婚要求,故所引的詩文也逐漸現代化,標誌着虞思想的解放。這樣的引文就是西西在寫作時佈下的小心思,更能彰顯虞蛻變的過程,由傳統女性變得獨立有主見,可以自由戀愛。

 

(3)對後期創作的啟發

追溯中國文學歷史,最早出現於小說裡插入詩賦內容的文體已經是唐代的唐傳奇(34)。在白話文運動過後,現代作家甚少再在文中加入古典詩詞的元素,就算加入詩詞也不是跟正文形成對話關係,跟小說主人公互相共鳴。石昌渝於《中國小說源流論》表明,以詩賦入文的主要作用離不開以下五種功效:作者評論、暗示情節、繪景狀物、言志抒情和傳情達意(35)。西西於本文的引文正能達到他提及的所有功效,為文章帶來更多元素。

西西是次於小說裡以括號形式加入詩詞元素實為創新,成了自己獨有的寫作特色。在她的其他創作裡也有活用括號的形式作引用,如:〈假日〉、〈瑪麗亞〉等,可是為了符合「不重複」的原則,她於括弧裡加入的不再是詩文元素。於是,這種常以括號引文的獨特的寫作手法被凌稱為「括號蒙太奇」(36),好讓她開始以電影角度分析西西小說中的詩詞,以擴闊中國文學的形式,為文學創作添上更多的可能性。

 

4      總結

西西有效借古典詩詞於小說表達現代人的複雜意識形態。她以詩入文的表達方式一步步引領受父母之命而婚的「愚」姑娘及跟丈夫生活險被枯死的「魚」姑娘找回屬於自己的海洋,讓她的自我意識甦醒,並於文末決心拋開一切,做回「清新愉快」的自己,拾回本姓當「虞」姑娘。在這逐步轉化的過程裡,詩詞的選用也默默起變化,以達至不同的果效。這正是西西這份不重複的「執著」為文學開創的更開闊可能性,而這種「求新精神」更成了屬於她的獨特寫作風格,為現代文學的局限寫作形式刷新一頁。

 

【註】:

(1)      〈母魚〉引不同音樂家名字,如:舒曼、霍洛維茨,而〈哨鹿〉卻以音樂樂章式作文體結構

(2)      林以亮:〈像西西這樣一位小說家〉,載於《明報》月刊239:3(1985.11)

(3)      統計數字:《詩經》十二處、《楚辭》三處、《木蘭辭》三處、《江南逢李龜年》兩處、《瘂弦詩集》十二處,詳見附錄

(4)      這部分之選較象徵性的詩詞作闡述,而其他於本文中未提及的詩詞跟女主人處境的關係亦可見附錄

(5)      何福仁:〈從頭說起——和西西談足球及其他〉,載於何福仁:《西西卷》,頁370,香港:三聯書店出版社,1992年

(6)      周黎萍:〈蝸居的勇敢與選擇的困境——西西愛情小說中女性對自身情感及命運退守和選擇的悖論分析〉,載於《三峽大學學報》月刊1:30(2008.12)

(7)      原文:「我常常獨自一個人留在我的浴室中,有時呆呆地對着牆上畫幅一般的鏡子出神。我的臉面是一片蒼白,(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載於西西:《像我這樣一個女子》,頁175,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社,2017年

(8)      滕志賢:《新譯詩經讀本(下)》,頁149,台灣:三民書局出版社,2013年

(9)      意思是女生會為心儀的人妝扮,源自《史記.刺客列傳》

(10)    原文:「入冬以來,我一直為我的丈夫編織一件毛衣,我編得很慢,很慢很慢,真的是織織復織織,(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同註(7),頁177

(11)    前句為「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顯示出木蘭心事重重,嘆氣聲已經蓋過織衣機發出的聲響

(12)    原句:「我的父母及我丈夫的父母,看見了我在作這樣的一件手藝,都感到很安慰。」顯示出其中一個織衣原因是為了令父母感安慰,而非自願,同註(7),頁178

(13)    原句:「簡單寫信告訴楚已結婚的事實。」虞已向楚簡單交代婚後狀況,免他掛心,同註(7),頁174

(14)    原句:「唉。(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同註(7),頁172

(15)    洪興祖:《楚辭補註》,頁86,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

(16)    原句:「我這次上我的醫生家來,並不是為了請他醫治我的感冒,我是帶了一張我的結婚請柬來交給他,並且請他無論如何要抽空來參加我們的婚禮。(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同註(7),頁168

(17)    同註(7),頁170

(18)    原文:「秋涼之後,我就要結婚了。(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同註(7),頁171

(19)    同註(8),頁156

(20)    原文:「不過是數量很少的幾張結婚請柬罷了,但我覺得它們是那麼沉重。」,同註(7)7,頁169

(21)    原文:「『只要你說你已經不喜歡我了,』楚說,『那麼我就立刻回家去。』(爾不我畜,言歸斯復。)」,同註(7),頁179

(22)    原文:「讓我就這樣子,挽着我的一個旅行袋,去看一場足球吧。(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麼,要做草與葉,或是做陣雨,隨你的意。)」,同註(7),頁189

(23)    見註(2)

(24)    見註(5)

(25)    何福仁等:《西西研究資料(第三冊)》,頁239,香港:素葉出版社,2018年

(26)    凌逾:〈西西的括號「蒙太奇」〉,載於《常州工學院學報》月刊26:3(2008.6)

(27)    何福仁:《像她們這樣兩個女子》,頁129,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社,2017年

(28)    同註(7),頁158

(29)    見註(6)

(30)    凌逾:〈蟬聯想像曲式——西西小說的文體實驗〉,載於《華文文學》月刊79:52(2007.6)

(31)    原文:「第一個項目是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這位十六世紀的荷蘭伯爵為了挺身反抗西班牙統治者阿爾伯公爵的殘暴鎮壓而被處死,他的愛人克蕾坦知道了就自殺了。艾格蒙在囚獄中夢見了異象:一個仿若克蕾坦的人,將勝利的花冠放在他的頭上。」單憑以上刻畫可見虞對音樂背後的故事明瞭清晰,對古典音樂熱愛,很有修養,同註(7),頁166

(32)    原文:我想,他空閒的時間或者也會聽聽古典音樂,因為當我說我也頗喜歡舒伯特的時候

(33)    見註(2)

(34)    石昌渝:《中國小說源流論》,頁219,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2015年

(35)    同(34),頁211

(36)    凌逾:〈「括號」蒙太奇新文體〉,載於《華文文學》月刊79:47(2007.2)。

 

 


 


雷博謙 土生土長的香港男生,在讀中文教育。閒時打詩,作品見於《字花》、《小說與詩》,又愛讀西西,偶寫文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