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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傑:夜雨唐桑意縱橫 詩壇健筆有新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王仁傑

      杜甫和普希金,

    那是另一個世界。

  我們是這世界的密友,

  心兒,就在他們的詩行裡交匯……

            ――秦嶺雪〈相逢〉

 

我的面前擺放着一本沉甸甸的詩稿,嶺雪兄的《唐桑夜雨》。默讀再三,詩韻沁人,恍如薰風徐來,書香四溢。我不是詩人,因寫戲打本為稻粱謀而與文學沾上邊。愛讀詩,不懂詩,如同愛茶,卻不善品茶,只憑個人喜好,粗疏論之。但我始終喜愛嶺雪兄的詩,毋論舊體詩,毋論新詩。從少年時代起,便是他的鐵粉。我們相交近一甲子,即使遠隔天涯,我都能及時地讀到他的詩作,領略他多采的人生。年輕時,有些篇章還能背誦,在杯盤狼藉的酒後,使聽者不禁淚零。文革十年,他的愛情詩,是那無情年代的有情甘霖,滋潤着我們乾枯的心靈。每逢小聚,朋友們都會央求他親自吟誦,在細語柔聲中舉杯痛飲,集體狂歡,還美其名曰:用特殊的方式反抗文化專制。這些詩,當時沒法發表,也無處發表,卻能及時在「朋友圈」中流播。可以說,嶺雪兄的詩,與我相伴相隨一生,也與動盪的二十世紀下半葉,與祖國、故鄉、愛情、友誼、文化、藝術,須臾不曾分開。但他的詩是有「故事」的。這些「故事」,是他靈魂的顫慄,也是同時代人的心史。

因此,讀其詩,想見其故事,更想見其為人。

而其人其事,則又是一首詩,一首別樣的詩。

在朋友們眼中,嶺雪兄永遠是一個儒雅的人,所謂「濁世佳公子」,即使他後來經商港島,也是一位「寫詩的生意人」。即使如今年過古稀鬢髮蒼蒼,依舊衣履得體,風度不凡,仍是我們的那位「璧人」。記得他八十年代初回鄉,西裝革履,披着細呢大衣,氣概昂揚,惹得書畫家劍僕兄嘖嘖稱道「有乃父風範」!是的,祖籍南安梅山的他,屬「浮牆李氏」望族,父親是著名的愛國僑領,母親是三十一年的中共黨員,後來急流勇退,教書育兒。作為長公子,嶺雪兄早慧,長我一歲,我讀初三,他已高三。我們就讀的晦鳴中學,棲身在泉州天妃宮,他在校壁報上歌頌天妃的一首短詩,就書寫在天妃宮牆壁,引全校同學傳抄。詩近「普希金體」,我是普迷,又復為李迷。然偶像可望而不可即,只能「立而望之」,悵然瞅着他騎着名牌自行車遠去的背影。他們班上演出獨幕話劇,他是男一號(女一號後來成為他的妻子)。台上男女主角攜手並肩,又略帶少年青澀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不久,因為詩,我們相識了。多少年來,雖直呼其名「大洲」,卻一直以他為師,想像其前程必定遠大,論家世,論才華,上名校,或為官宦,或為大文學家,勢在必然。然而我們的時代,卻總是大謬不然,令人扼腕長嘆(你懂的)。他上了暨大中文系,師承肖殷、曾敏之、饒芃子等名家,成為他們的得意門生,畢業時卻分配到廣東某山縣當個督學,賦閒在嶺南「蠻荒之地」。期間鮮有詩作問世,卻有一段「未達磁與鐵的關係」之風雅傳聞,誠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1962年,福建省為統戰需要,老市長王今生率梨園戲《朱弁冷山記》往深圳為東南亞華僑港澳同胞演出。一曲《遠望鄉里》令同胞們老淚縱橫。而盛大歡迎酒會的致詞者,即是這位風姿俊雅的李大公子。之後,他回到了泉州小泉澗巷,結婚、生男、育女、寫詩、習字、刻印、飲酒、品茗、會友、侃大山……他被我號為溫陵「孟嘗君」。府上舊雨新知紥堆,文人墨客成群,偶有「雞鳴狗盜之徒」,兄亦以禮待之。家裡餐廳,盡是食客,來者不拒。而在筍江畔的竹林下,則時常與三五知己,徜徉朝夕,詩酒相伴,樂而忘返。即使在文革,他因「沒有戶口,沒有單位,沒有派別」,被視為異類,時常要為查戶口東躲西藏(有時還在我家閣樓上過夜),也樂此不疲。

1970年,文藝團體解散,我們大多下放山區,過着清苦無趣的日子。許時節,他像及時雨,帶着大魚大肉,坐班車顛簸五小時款款而來。「故人具雞黍……把酒話桑麻」,孟夫子過故人莊的情景,倖存者至今津津樂道。十年間,到處潛悲辛,我們的故事,他的故事,或已在其詩中,或在其胸中,孕育着,等待着。直至「改開」初始,他獲准香江繼業而去。他一去七年未歸,但來書說,鄉愁如海,思念故友,思念故鄉的地瓜酒……甚至還思念梨園戲中那個三千両黃金費去盡,把五花馬宰了來興兒賣了的破書生鄭元和。那一年廣交會,我們重逢五羊城。他在火車站等候,喚我的名字,我差點哽咽。那幾天幾乎都徹夜未眠,如同回到十年浩劫時的捫虱夜話,人事星霜,「故事」太多,意猶未盡。越年,嶺雪兄邀我泛舟杭州西湖,尋覓蘇小小墓。斯時天寒地凍,野鴨亂飛,我們不禁念起她墳前的二幅對聯: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但到舊時香塚,已是芳草萋萋,覓無「芳蹤」。無奈,問了船娘一句蘇小小墓安在?引惹船娘革命義憤大作,把我倆訓斥了一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不允許妓女存在。你們找妓女是資產階級低級情調。面對她的慷而慨,我們啼笑皆非,後又不勝欷歔。又越年,他的第一本詩集《流星集》出版。從此他經常回鄉,繼續被鄉人尊為孟嘗君。他贊助文友出書,出書畫集,資助文化團體辦展覽辦報紙開研討會,卻從不聲張。他的到來,消息不脛而走,他下榻的酒店,賓客盈門,常為小城一時之盛。他的人品、才氣、親和力,於小城無可匹敵,我常對他戲說:「誰叫你這麼牛呢?」

是的,他真「牛」。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卻敢於直言,是非善惡,褒貶分明。他朋友遍天下,仇敵無一個。他無論窮達,都以一顆平常心待人,不驕不餒,不恃才傲物,不圖一時之浮名。他能玉堂金馬登高第,也能躲進小樓成一統。八十年代初,我在上海戲劇學院學習。某夜,與歌劇院幾位前輩「圍爐飲酒」於老師家中。他作為港商,一下飛機即直奔是處。此時杯盤已空,主人面對不速之客而無以招待,一時束手無措。不意嶺雪兄一句「有剩飯或饅頭否?」頓時化解尷尬,春風滿座,從此成為至交……至於才氣,他當之無愧是古城文壇祭酒。他寫舊體詩,尤擅七律。二十六歲時的一首長篇〈蓓蕾引〉,我稱之為吳梅村〈圓圓曲〉三百年後之繼,誠不為過。而為文,序、跋、題記、評論,無不精到。結集付梓之後,在閩中一時洛陽紙貴。八閩作家,書畫家,劇人,一經他品題,無不以為榮。他的書法,得過大獎,香港書畫家協會,以他為中堅。他還喜愛京劇,京劇團赴港必看,央視十一頻道京劇亦必看,有時哼上幾句,雖不成腔調,卻頗具滄桑感。總而統之,他多才多藝,「玩」甚麼都玩到極致。包括搓麻將。香港《文匯報》曾刊載他的短文說麻將事,他自稱「每有一種操縱全域的快感」,我謂之境界也。

他曾說過,平生最不願意的,是如黃仲則,「枉拋心力作詩人」。

但他卻成了名副其實的一名詩人。

胸中有塊壘,何必借他人酒杯?有愛恨,有情懷襟抱,不吐不快。古今中外詩人,莫不如是。當代中國詩人很多,但檢點當代中國新詩歌,如秦嶺雪的詩一般,流淌着中華傳統詩歌血脈的,多乎哉?不多也!他以其深厚的學養,浸淫於三千年詩歌長河,把屈宋李杜蘇陸等等偉大前賢的「詩教」,滋養自己的清詞麗句。像蜂兒採盡百花蜜,而後釀出自家香甜。我讀他的詩,彷彿體味到李杜蘇東坡餘緒,又能在蔡其矯、洛夫、鄭愁予等的篇章裡,對秦嶺雪有所領悟。但他不是他們,他句句是自己的。他很古代,又很現代。他的詩作,是詩壇返本開新的生動範例。在當下「詩體」多如牛毛的喧囂聲中,我們讀他的詩,還能聽到詩國的依稀迴聲,又聽到現代生活的深情呼喚。凝重而不拘謹,浪漫而不輕薄,含英咀華,回味無窮。在當今浮躁的詩壇,我臆猜嶺雪兄必是寂寞孤獨的。真詩人太難當了,難怪舒婷不再寫詩,把她的詩情,移轉給了散文。嶺雪兄,你還當詩人嗎?!

 

吟誦不絕

聲聲撼動着老詩人的心

子曰詩云

詩云子曰

這文明的薪火

古老華胄的良心

如磐重夜裡璀璨的明燈

勇決寇仇時屹立的旗

詩人心頭一陣狂喜

久久凝望渺茫星空

直到天邊透出曙色

直到黎寨傳來第一聲雞啼

                            ――秦嶺雪〈蘇東坡〉句

 

2016年5月12日寫於溫陵三畏齋

 

 

 



王仁傑,原福建泉州市戲劇研究所一級編劇,現為福建省文史館館員。著有劇本自選集三畏齋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