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康：香港情詩選讀

「愛情詩」從來是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筆耕的必爭之地。香港的新詩人在這塊耕種多年的土壤裡，有怎樣的成果呢？且讓我們隨詩人一起，走情路的高低起伏……

美麗的水域，安穩的旅程

初戀是美麗的水域，總教人凡事一心二用。我們看看王良和怎樣寫他的〈和你一起划船的日子〉：

和你一起划船的日子

王良和

和你一起划船的日子

生命便航入了

另一美麗的水域

雙槳悠然起落

攪動小小的漩渦

把我們的倒影

捲入槳底重疊

像所有和諧的旅程

平靜、喜悅

坐在船尾，你安然讓我揮槳

一切都不必急切，談笑間

看海鷗貼水低飛，指認

星羅棋佈的島嶼

當你向落日凝眸，欸乃輕輕

我偷看一抹酡紅的晚霞

其實我真想

讓你分享划船的喜樂

所以我耐心教你

如何控制雙槳

如何齊起齊落

你却像學飛的水鳥遇到逆風

雙翅狼狽又凌亂

不好意思地笑說：船在打圈

那晃動的山影，一定是

八仙偷偷笑了

若是從前，我會任性地

停槳讓船漂流

設想狂風暴雨的夜晚

揚帆遠航，孤單地流浪

如今我只願

計劃安穩的旅程

負起領航的責任

彼此各執一槳

把一隻船欄剝落的小舟，逆風，逆水

划向長堤兩端八仙的水域

王良和的〈和你一起划船的日子〉主要記敘「我」和「你」約會、划船的活動。全詩表面寫「我們」一起划船的情況，詩人卻處處借題發揮，語帶雙關地在大談戀愛的甜蜜和感慨，「和你一起划船」變成了「和你一起談情說愛」。這是一首典型的敘事抒情詩。全詩並無分節，一氣呵成。我們先看開首的三句：

和你一起划船的日子

生命便航入了

另一美麗的水域

詩甫開首即記敘「我」「和你一起划船的日子」。此刻，小舟航入了一處美麗的水域。這三句也同時在敘述「我和你一起」談戀愛的日子，我們的生命（人生）從此進入了另一個美麗的階段（美麗的水域）。詩人實在是以「划船」比喻「談戀愛」，全詩就透過這些一語雙關的詩句，貫徹這個比喻。因此，我們只要依照這個方法讀餘下的內容，就很容易發掘出此詩一語雙關詩句背後包含的兩層意思：

雙槳悠然起落

攪動小小的漩渦

把我們的倒影

捲入槳底重疊

這幾句主要寫划船。不過，「把我們的倒影／捲入槳底重疊」，仍然讓我們想到「我們重疊在一起」；兩個人，一條心；一起戀愛、一起經歷人生的意思。

像所有和諧的旅程

平靜、喜悅

坐在船尾，你安然讓我揮槳

一切都不必急切，談笑間

看海鷗貼水低飛，指認

星羅棋佈的島嶼

當你向落日凝眸，欸乃輕輕

我偷看一抹酡紅的晚霞

這裡記敘兩人划船的旅程，沿途風光；也暗喻戀愛的「旅程」和「風光」。初戀都是「和諧的旅程」，都「平靜、喜悅」，「都不必急切」。好容易日落西天，此刻，「當你向落日凝眸」，我也在看「晚霞」的風光──「偷看」你臉上「一抹酡紅」。

其實我真想

讓你分享划船的喜樂

所以我耐心教你

如何控制雙槳

如何齊起齊落

你却像學飛的水鳥遇到逆風

雙翅狼狽又凌亂

不好意思地笑說：船在打圈

以上幾句表面上寫「分享划船的喜樂」，暗地裡交代了「我」希望和「你」一起「划船」；希望和「你」一起乘風破浪，經歷人生的意思。我們再往下讀：

那晃動的山影，一定是

八仙偷偷笑了

若是從前，我會任性地

停槳讓船漂流

設想狂風暴雨的夜晚

揚帆遠航，孤單地流浪

如今我只願

計劃安穩的旅程

負起領航的責任

彼此各執一槳

把一隻船欄剝落的小舟，逆風，逆水

划向長堤兩端八仙的水域

詩寫到將近尾聲，詩人借題發揮，抒發對愛情的憧憬就更加明顯。將「船在打圈」激起浪花，「晃動（水面上）的山影」，比喻成「八仙偷偷笑」，笑彎了身體。詩人如實記敘了八仙嶺下，我倆在波濤起伏的海上「打圈」的情況。「我」於是想起從前自己的「任性」，任由生命「漂流」，不理會「狂風暴雨」，且愛「孤單地流浪」。不過，「如今我只願／計劃安穩的旅程」，負起做男伴／丈夫的責任，願我倆「彼此各執一槳」，一起面對「逆風，逆水」的生活。讓小舟「划向長堤兩端八仙的水域」；讓生活邁向美好的將來。

戀愛的冬天，繼續行走……

然而，浪漫的愛情故事，總伴隨着風雨、伴隨着哀傷。李國威要帶我們過戀愛的冬天：

冬

李國威

那些屋子樹葉走路的夜晚

淡淡的月光溶出冬天

沉默中　與往昔握手

溫柔像一盞街燈　輕輕亮在心上

就是你的名字　繞過夜車

撲向二十四小時的咖啡店

坐下　喚了一杯茶　以為你還在對座

便想微笑　便想說話

冬天仍在窗外

灰濛濛的火車站　停駐着

雲的過去和現在

城市睡熟後

我將步回陽光顫動的廂卡去

那當是別個季節

那當是大地變現你音容的時候

〈冬〉分四節寫成。首節第一、二句，由「房子樹葉走路的夜晚」，到「月光溶出冬天」，交代冬天來臨。第三句「與往昔握手」，回應「冬天」，即「與冬天握手」，亦暗示歲月變遷，所以「與往昔握手」道別。第四句「溫柔像一盞街燈」「亮在心上」，交代在寒冬裡，有一盞溫柔的燈，暖在心上。作者在此沒有交代這無端出現的「溫柔」、「亮在心上」的緣由。

第二節首句又無端冒出一句「就是你的名字　繞過夜車……」我們不能將「就是你的名字　繞過夜車」一句，理解為（就是）「你的名字繞過夜車」，且也解不通。此句中間留一個空格，實在是將「你的名字」，和後文（我）的連串動作分隔開來。於是，第二節就變成：「就是（因為）你的名字」，教（我）「繞過夜車」，「撲向二十四小時的咖啡店」，「坐下」並「喚了一杯茶」。然後，（我）「以為你還在對座」，（我）「便想微笑」，（我）「便想說話」。

既然第二節集中寫「我」想「你」。那麼，首節無端出現的「溫柔像一盞街燈　輕輕亮在心上」，就一下子豁然開朗──冬夜裡，想起「你的名字」、想念你的「溫柔像一盞街燈　輕輕亮在心上」，就教我撲向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咖啡店，坐下來想像「你還在對座」。

原來〈冬〉有兩層意義，失戀才是真正的冬天，難怪首段「我」要「沉默中　與往昔握手」，告別歲月，也告別從前的戀人。冬天最容易想起溫暖；失戀最容易想起戀愛的甜蜜。於是，「溫柔像一盞街燈　輕輕亮在心上」，「我」在冬夜裡便想起從前的「溫柔」、便想重溫：「我」撲向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咖啡店，如今獨對空座，卻仍「以為你還在對座」，（我）「便想微笑」，（我）「便想說話」……極盡纏綿、哀怨。

第三節寫「冬」天「停駐着」萬物。跨行句「灰濛濛的火車站　停駐着／雲的過去和現在」，分拆開來理解，就是這樣子：（冬天窗外）「停駐着灰濛濛的火車站」、「停駐着雲的過去和現在」。「雲」變幻莫測，「雲的過去和現在」暗指從前和現在變幻的事物（戀愛變幻），現在都給「冬」凝固了。而「冬」天（失戀）過後，「我」將乘車離去。

第四節寫冬去春來，黑暗（睡熟）過後，「我將步回陽光顫動的廂卡去」迎接新生活。我清楚知道愛情不再，惟有坦然面對「大地變現你音容」的「別個季節」。可謂情景交融，物我難分。

〈冬〉起承轉合，結構嚴謹；行文節奏，徐疾有致。第一節以「屋子樹葉走路的夜晚」領起，交代「冬」的來臨，點出失戀的季節。凜冽寒風吹「屋子樹葉走路」，與後文的「淡淡」、「沉默」、「溫柔」和「輕輕」，一動一靜，形成強烈對比。這是失戀打擊與哀傷無助的具體寫照。

第二節承接首節「溫柔像一盞街燈　輕輕亮在心上」，一口氣交代「我」的連串動作。「我」幻想與「你」重溫舊夢。詩人在這裡故意省去標點符號，並安排了一個空格，然後交代「我」連串急促的動作。第二節急促的行文節奏，將重溫舊夢，情急到了連「我」都容不下的心情寫得深刻動人。

第三節寫「冬天仍在窗外」，「我」的興奮心情也急轉直下。幻想歸幻想，「我」始終要面對失戀的現實。幻想過後，一切仍舊「停駐着」。此節行文節奏彷彿也給「停駐着」。

第四節寫「我」收拾心情，坦然面對將來。文章「收合」的節奏也是平靜的、理性的。

李國威的〈冬〉寫失戀「出走」，並以「幻想」療傷，然後「步回陽光顫動的廂卡去」，坐車離開，坦然面對新生活。

然而，總有人視愛情如生命。詩人寫愛情、哀人生；寫失戀，悼死亡，我想起膾炙人口的〈蝴蝶結〉：

蝴蝶結

鍾偉民  

對於死去的人，我總感到

他們是到了一處很靜很黑的渡頭

水紋不動一動，便朝上下八方航去

只留下送別的人，如野鶴埋首水月

啄起月瓣和自己的淚花

但在舟中的遊子眼裡，他會

看到搭渡先辭的父，岸上的子

水畔濯衣的妊娠婦，抑或

輕垂如髮的黑霧上，兩盞

因淚水而翛然一亮的小橘燈

而霧起了，送別的人沒回頭

卻反朝更黑的渡頭逼近

我踮着腳跟，在人群中回顧

「你是不會來了，頣，我知道

你是不會來了……」

可是我翹首踮足，卻驚瞰

人群隱隱，像濕冷的鶴喙上

一長串前蠕的毛蟲，滿馱美夢

直到野鶴低頭，我被莫名擠到水中

那時黑霧必將四散如繭

如果你來了，我所失去的

且把淒美而不可解的笑容如落葉飄下

在水中月上把我承載

頣，我一定會看到盪漾的同心圓

看到繭絲編成的纜索，在你髮上

柔柔縛着美麗的蝴蝶

在那生生死死夢夢醒醒的夜晚

月迷津渡，我再不會

解下那蝴蝶結走了……

鍾偉民的〈蝴蝶結〉分六節寫成。此詩寫死亡和愛情。當一個人孤身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渡頭」回望送別的人，最想見到甚麼人？一生的愛竟成了一生的遺憾……

此詩第一節幻想人們步向死亡的情境。詩人十分擅於把握一般人對「陰間」的理解，致力刻畫出一個陰陽交界的送別現場──一個黑暗、濕冷、幽靜和神秘的地方：「他們是到了一處很靜很黑的渡頭／水紋不動一動，便朝上下八方航去」，要死的人都離開了，遺下滿臉淚痕來送別的親友。正當離世的人朝「上下八方」航去的時候，送別的人眼中「上下八方」都是淚水，兩個畫面重疊在一起，讓眼前的一切，疑幻疑真，模糊不清，生離死別，詭異如夢幻。詩人續將送別的人「埋首自己的淚水」中，比喻成「野鶴埋首水月／啄起月瓣和自己的淚花」，就更加浪漫動人，順理成章。

第二節寫「遊子」步向死亡，在顧盼陰陽兩岸的時候，「看到搭渡先辭的父」；看到來送別的「子」；看到「水畔濯衣的妊娠婦」。此刻三代人同在，還有一個孕育中的新生命，「他」看到生命生生不息的循環。「他」抑或還會看到「輕垂如髮的黑霧上，兩盞／因淚水而翛然一亮的小橘燈」？詩人在這裡沒有交代這兩盞「小橘燈」（兩顆眼睛）的主人。我們繼續讀下去，看這個來送別的「神秘人」是誰……

第三節寫「我」上路，回顧送別的人。此時「霧起了」，「渡頭」變得愈來愈黑，來送別的人沒有回去，「卻反朝更黑的渡頭逼近」。「我」在「人群中回顧」，盼望「你」的出現。全詩至此才交代愛情主題，「你」是「我」一生所愛，到了死別的時候，始終沒有來相送。「你是不會來了，頣，我知道／你是不會來了……」「我」失望地自言自語。〈蝴蝶結〉原來有一個副題曰：「給頤」，「頤」就是那兩盞「小橘燈」的主人。

第四節寫「我」從失望中「驚瞰」上路的「人群隱隱」，像「一長串前蠕的毛蟲，滿馱美夢」。「我」頓覺人生不過如此，生死循環，將死去的「毛蟲」（「我」）好快又滿馱美夢，「破繭」重生。

第五、六節進入全詩的高潮，寫「我」作別陽間之際，拋下最後的心願。「我」對「你」依然心存奢望、且向「你」許下諾言：

如果你來了，我所失去的

且把淒美而不可解的笑容如落葉飄下

在水中月上把我承載

頣，我一定會看到盪漾的同心圓

看到繭絲編成的纜索，在你髮上

柔柔縛着美麗的蝴蝶

在那生生死死夢夢醒醒的夜晚

月迷津渡，我再不會

解下那蝴蝶結走了……

「我」寄望「如果你來了」，「我」寄望看到「你」那「淒美而不可解的笑容」。「你」的笑容可以「在水中月上把我承載」；愛情的力量可以把「我」從死亡路上拯救回來。那時「我」「一定會看到」水中「盪漾的同心圓」；看到「你髮上美麗的蝴蝶」，「我」便會回心轉意，「我再不會／解下那蝴蝶結走了……」「我」便要回頭「重生」，與「你」續前緣。

第五、六節進一步交代「我」的失戀故事。「我所失去的」句，間接交代了「我」曾經擁有過「你」。詩人沒有交代「失去」的原因，總之現在「失戀」是事實。「你」的笑容能「把我承載」、把「我」從失戀中拯救出來，讓「我」看到象徵愛情的「蝴蝶結」和「同心圓」。刻意強調「一定會看到」，也暗示「我」曾經「看不到」蝴蝶同心；看不到「你」的愛，「我」辜負了「你」的情誼。全詩結句「我再不會／解下那蝴蝶結走了……」也間接交代了是「我」親手解下「那蝴蝶結走了」。

〈蝴蝶結〉是一封殉情信。「我」的愛情完了，生命也完了。此詩花大篇幅寫「我」如何步向死亡的情景，由到達「渡頭」，到被「擠到水中」，「我」是異常的平靜，即使有牽掛，也只是淡淡然的一句「你是不會來了……」「我」期望「如果你來了」，「我再不會／解下那蝴蝶結走了……」也不過是空想、是自嘲的說話。而「你」始終沒有出現，是意料中事，「死」是注定的了。一切都在掌握（想像）之中，「愛」可以毀滅生命。

〈蝴蝶結〉是一篇愛情懺悔書。此詩借寫「我」步向死亡，以抒發「我」對愛情步向死亡的哀悼情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愛情路上，告別情人，臨「死」的一刻，仍心繫舊情人。想像那「輕垂如髮的黑霧上，兩盞／因淚水而翛然一亮的小橘燈」，是情人淚眼汪汪地趕來，要把「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足見「我」死心不息，不肯面對現實。「我」一方面發出「你是不會來了，頣，我知道／你是不會來了……」的哀號，一方面又說「如果你來了，我所失去的／且把淒美而不可解的笑容如落葉飄下／在水中月上把我承載」。並且再三強調自己今回「一定會看到」「同心圓」和「蝴蝶結」，承諾「我再不會／解下那蝴蝶結走了……」「你」到底有沒有出現呢？詩人沒有交代。「我」盼望「你」來「送別」卻是熱切的；盼「你」來「送別」，好讓「我」回心轉意，痛改前非，讓「我」告別「死亡」，重獲新生。「愛」可以拯救生命。

〈蝴蝶結〉是一首生命的哀歌。此詩寫人生的虛無與無奈，「月迷津渡」，霧起霧散，「我」隨着「人群隱隱」步向死亡，「我被莫名擠到水中」。「死亡」在很靜很黑的「渡頭」上演，生命終於「滿馱美夢」，向上下八方航去。人生虛無、生命無奈，如「你」的笑容一樣的「淒美而不可解」。緣份虛無、愛情無常，「你是不會來了……」「愛」注定要滅亡；「如果你來了」，「愛」可以重生。「生生死死夢夢醒醒」，緣起緣滅，無法掌握。失戀故事總是「淒美而不可解」。恰如此詩作者鍾偉民談此詩創作經驗時所說：「我寫『情詩』有個習慣，有種嗜好，『愛情』既是主題，同時也是包裝，包裝另一個潛藏的主題，譬如，生命的虛無，苦澀，無奈，艱辛。」（「石頭會網誌」http://www.stone1997.com/stonebook，2014/8/18讀取。）。

〈蝴蝶結〉是一首「淒美而不可解」的情詩。詩的「淒美」意境，全懶詩人苦心經營意象。例如第一節這幾句：

水紋不動一動，便朝上下八方航去

只留下送別的人，如野鶴埋首水月

啄起月瓣和自己的淚花

這裡寫將離世的人們朝「上下八方」航去，留下岸上送別的人。詩人以「野鶴埋首水月」比喻滿臉淚水來送別的人，非常貼切。想像人們眼眶裡「上下八方」都充滿淚水，此時所見之物就盡在「（淚）水中」，送別的人就像「埋首」水中了。於是，眾人「便朝上下八方航去」的場面，就像電影的蒙太奇一樣，讀者在虛實之間穿梭，疑幻疑真。此外，「野鶴」無親故，「水月」虛無。啄起的「淚花」也如「月瓣」一樣虛無。「水」、「月」、「淚」諸意象「混」在一起，湊成一幅美麗圖畫，當中的「月瓣」和「淚花」，與後文的「小橘燈」遙相呼應，尤其淒美。

此詩寫生命的蛻變和循環，暗喻「愛」也可以蛻變、可以重生。詩人借「毛蟲結繭」的意象，帶我們穿越生死界。只見「霧起了」，「人群隱隱，像濕冷的鶴喙上／一長串前蠕的毛蟲，滿馱美夢」，「我」隨眾人浩浩蕩蕩向前蠕動，直至「被莫名擠到水中」，作別岸上送別的人，「那時黑霧必將四散如繭」。「黑霧」原來是眾「毛蟲」吐出來的「繭絲」。霧起霧散，「毛蟲」最終也將「破繭」重生，生命在蛻變，循環不息。此時，如果「愛」還在──「如果你來了」，「你的笑容」如一片落葉「把我承載」，「愛」便可以縛在葉子上結蛹，「愛」將在「盪漾的同心圓」中蛻變，然後破蛹而出，變成美麗的「蝴蝶」。「我再不會／解下那蝴蝶結走了……」「愛」可以重生。「黑霧」和「繭絲」；「毛蟲」與「蝴蝶」；「生死」與「愛情」，霧起霧散，緣起緣滅。〈蝴蝶結〉可能是最浪漫、最淒美的愛情故事。

結成一盞燈，溫暖永遠抓着了你

愛情路上幾許風雨；愛情淋濕了，又風乾了。「皺褶」處處的愛情終於守得雲開，迎來生命中最美好的季節，戀愛修成正果，接下來就是婚姻。王良和的〈柚燈〉要與我們分享結合的喜悅：

柚燈

王良和

如此甘心讓一柄小刀

分割自己的身體

渾圓的果肉歛藏着種子

全退出去了

自我的中心

豐盈的滿月退出了雲層

留下一襲乾燥的皮衣

秋風中漸次襤褸

都說刮空的果皮暴露於空氣

細菌裡外逡巡，發霉，乾癟

香氣將瞬息逸去

我卻感到中心一片空靈

敞開才感覺空間無限

封閉的恢弘如大地展放

納入慈和的星空

每一顆星都渴望大地注視

我仰望，一顆明亮的星翛然下降

你輕輕駐足於我的中心

我便彷彿蓮舟一瓣

搭渡浮過秋夜的水域

從蕊心開始

燈花徐徐坦綻，柔瓣外翻

同心的光暈一圈圈擴散

自我明亮一直到極邊緣

暖暖地，敷着我全部的傷口

溫熱的氣流充溢於中心

收縮的皮層徐徐地膨脹

前所未有的充實與豐盈

完全遮掩不住，一層透一層

直到表皮所有的細孔

都微泛着一衣金光

因一片光暈以熾熱相擁

潛藏的香氣遂感動得縷縷釋出

縈繞，交纏，一如爐香輕逐游絲

子夜寒涼，風，簌簌戲弄樹葉

我翹起皮瓣如翻起你外衣的領

已經結成一盞燈了――

宇宙最巨大的承諾與應許

我探身端詳，卻見你

因為美麗因為快樂

在唼喋的風聲中悄悄地流淚

熾熱的落在我的掌心

我便彷彿在死亡與永恒之間來回

我可以承托你一生的淚呢

當所有熟透的柚子破突一聲

自樹上落入泥土

無遮掩的燭火熄滅於風中

我們卻在風濤與波聲中浮盪

像一瓣蓮舟

隨緣靠着半開的舷窗外望

沒有甚麼遺憾的了，今生有你

短暫的旅程

成為風景也見到了人間的風景……

王良和的〈柚燈〉以「柚燈」喻男女結合，詩人借中秋節製作柚燈的過程，寫一對戀人結成夫妻的故事。這是一首典型的詠物詩，詩人借物抒懷，一方面寫柚燈；一方面寫夫妻結合，不離「一語雙關」的創作本色。

此詩分五節寫成，第一節開首即寫柚子被小刀破開的情況：「如此甘心讓一柄小刀／分割自己的身體」。接着，我們看到柚子「渾圓的果肉歛藏着種子／全退出去了／自我的中心」。「果肉」退出去了，「留下一襲乾燥的」柚子皮。這是製作柚燈的第一個步驟。一語雙關的詩句，隱含了「我」甘心「分割自己」、退出「自我中心」，讓「你」進駐我的生活的意思。「豐盈的滿月退出了雲層／留下一襲乾燥的皮衣／秋風中漸次襤褸」句，一方面交代了中秋節明月當空，人們剖柚子賞月的情況。另一方面繼續交代退出了「自我中心」的「我」，空餘「襤褸的外衣」，盼望「你」來給「我」溫暖。我們繼續讀下去……

第二節交代柚子皮「暴露於空氣／細菌裡外逡巡，發霉，乾癟／香氣將瞬息逸去」的情況。但「我卻感到中心一片空靈／敞開才感覺空間無限」。很明顯，前文寫柚子皮的腐化情況，後文借柚子吐露心聲，交代「我」迎接新生活（新婚）之前的胸襟。詩人續交代製作「柚燈」的下一個步驟：柚子皮「如大地展放」，然後「納入慈和的星空」──在展開的柚子皮內放置燃亮的蠟燭。這裡又多了一層比喻關係：詩人以「星星」比喻「蠟燭」、比喻「燭光」；以「大地」比喻展開的「柚子皮」。至此，「柚燈」已製成。除了製「柚燈」，詩人不忘交代「我」迎接「你」的心情：「每一顆星都渴望大地注視／我仰望，一顆明亮的星翛然下降」，「你」渴望「我」；「我」仰望「你」，我倆情投意合。

第三節詩人借「柚燈」抒懷。我們一方面看到剛製成的「柚燈」，像「蓮舟一瓣」，「搭渡浮過秋夜的水域」，「從蕊心開始／燈花徐徐坦綻，柔瓣外翻／同心的光暈一圈圈擴散」，蠟燭「明亮一直到極邊緣」，「敷着」（溫暖着）柚子全部的傷口的情況。另一方面也讀到夫妻二人結成「一盞燈」的喜悅，特別是「我」的感受：「你輕輕駐足於我的中心」，二人「同心的光暈一圈圈擴散」，「你」「暖暖地，敷着我全部的傷口」，「我」不再空虛、不再封閉。

第四節細意刻畫「柚燈」，將情緒推向高潮。詩人先集中寫柚燈的「溫熱」；寫柚皮「膨脹」、「充實與豐盈」；寫柚燈「潛藏的香氣」，「泛着一衣金光」。然後借「一片光暈以熾熱相擁」的雙關語，轉而交代「我」和「你」結成「一盞燈」──互向對方許下「宇宙最巨大的承諾與應許」之後的感動場面：「我翹起皮瓣如翻起你外衣的領」，「我探身端詳，卻見你／因為美麗因為快樂／在唼喋的風聲中悄悄地流淚／熾熱的落在我的掌心」。「我」激動哽咽，甚至要窒息，時空恍惚，如穿梭於死亡與永恆之間。

第五節續借「柚燈」許下愛的諾言。相對於那些「自樹上落入泥土」的柚子，和「無遮掩的燭火熄滅於風中」，「我們卻在風濤與波聲中浮盪／像一瓣蓮舟／隨緣靠着半開的舷窗外望」，便「沒有甚麼遺憾的了」。燭燃燈亮，柚子皮承托蠟油，「我可以承托你一生的淚」，與你一起經歷人生的酸甜苦辣。詩寫到最後，詩人拋開了「柚燈」，我們看見一對新人，坐着「一瓣蓮舟」，正在接受眾人的祝福。此刻，「你」和「我」成為了眾人眼中的「風景」；「你」和「我」也見證（經歷）了人生最美好的「風景」。

〈柚燈〉無疑是一首浪漫的「結婚」情詩，詩人悉心經營的意象和場景值得我們重溫：

子夜寒涼，風，簌簌戲弄樹葉

我翹起皮瓣如翻起你外衣的領

……

我探身端詳，卻見你

因為美麗因為快樂

在唼喋的風聲中悄悄地流淚

熾熱的落在我的掌心

這裡交代「柚燈」已製成，柚子的皮瓣因為蠟燭的熱力而膨脹、翻起，我們就看見柚燈中央的蠟燭在燃燒，柚皮承托着徐徐流下的蠟油。一個平凡的「燃燈」景象，落到詩人手中，就變成了「我」掀開「你」的頭紗、翻起「你」的外衣領；「我」看見「你」流下喜悅的眼淚，便雙手托起「你」的臉、接住了「你」的淚水。此刻，子夜寒涼，秋風戲弄樹葉，與「柚燈」下洞房花燭的熾熱和浪漫形成強烈的對比。「蠟燭淚」這個傳統的意象，在〈柚燈〉裡翻出「我可以承托你一生的淚呢」的新內涵，正好配合此詩的主題。

此詩以「燈」喻戀人結合。全詩由剖開柚子取出果肉，到將燃亮的蠟燭安放在展開的柚皮裡，「柚燈」便製成了。「蠟燭」和「柚皮」結成一盞燈；「你」和「我」結為夫婦。此時，一瓣瓣的柚子皮，彷彿蓮花一瓣瓣，厚實的「柚燈」搖身一變，成了「在風濤與波聲中浮盪」的「一瓣蓮舟」。「柚燈」這個意象輾轉翻出夫妻風雨同路、乘風破浪的新內涵。詩末簡直就是一個感人的婚禮場面：花車（蓮舟）內「我們」憑窗外望，正接受親友的祝福，成為眾人眼中的「風景」。反過來，「我們」正在經歷人生最美好的時刻，見證生命中最美麗的「風景」。

浪漫耍花槍

由「戀愛」到「結婚」；由「女孩」變成了「妻子」，激情過後，應該如何繼續譜寫我們的愛情故事呢？讓我們讀讀潘步釗的〈答妻問〉：

答妻問

潘步釗

吸塵機終於沉默下來

然後　你問我

為甚麼從來不給你寫詩

我不禁

笑了

地板剛擦得發亮

汗水死命地挽着髮端

不肯弄污我們半天的疲憊

洗衣機在傳呼

找衣架的時候

稅單和兼職廣告一起從門縫塞進來

潔廁劑呢？

又打破一隻碟子了

然後　你問我

為甚麼從來不給你寫詩

我不禁

笑了，說：

　早寫好了，不信？唸給你聽

於是

吸塵機又嗚嗚地鬧起來

潘步釗的〈答妻問〉分四節寫成，此詩第三、四節在內容結構上屬同一部分。詩人將「於是／吸塵機又嗚嗚地鬧起來」分隔開來，自成一節，是要營造特別的閱讀效果。

我們將全詩分開三部分來理解，很快就發現首尾呼應的內容結構：第一部分（第一節）記敘夫妻對話，妻子埋怨丈夫「為甚麼從來不給你（我）寫詩」，丈夫「不禁／笑了」，笑而不答。第三部分（第三、四節）再次記敘相同的情況，不同的是，今回丈夫（我）回答：「早寫好了，不信？唸給你聽／／於是／吸塵機又嗚嗚地鬧起來」。不過，首尾呼應的結構，夫妻問答的內容，卻神秘莫測，教人摸不着頭腦，「我」到底有沒有給妻子寫詩呢？

我們唯有轉去讀第二部分（第二節）內容。第二部分主要寫妻子做日常家務的情況，包括擦地板、洗衣晾衣、清潔廁所、替丈夫處理稅單等等。妻子將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十分忙碌。第二節寫的這一大堆東西，簡直與「詩」風馬牛不相及！我們期望的「答案」始終沒有出現。

不過，此詩在外貌建築上有一點值得我們留意：我們說此詩第三、四節本屬同一部分，詩人故意將「於是／吸塵機又嗚嗚地鬧起來」分隔開來，自成一節，是要在視覺上製造「空間」，好讓妻子（以及讀者）細聽即將「唸給你聽」的詩篇。我們知道，此詩好快要寫完了、要結束了，那「早寫好了」的詩篇在哪裡呢？我們讀畢第三節，便滿懷希望地往下讀，詩人也煞有介事地另起新節，以便他那「早寫好了」的詩篇出場。怎料，我們讀到第四節，卻是「於是／吸塵機又嗚嗚地鬧起來」──原來那「早寫好了」的詩篇，是由吸塵機唸出來。但詩的內容呢？除了「嗚嗚」的吸塵機在叫，甚麼都沒有！莫非，莫非那「嗚嗚」的吸塵機叫聲，就是「詩」的內容？

我們豁然開朗！那「早寫好了」的「詩」，原是妻子的日常家務，由妻子自己親手譜寫出來，吸塵機的叫聲借代妻子繁忙的工作和辛勞。於是我們想起「生活孕育了詩，詩反映了生活」這個老生常談的文學創作道理。原來妻子一直活在「詩」中而不自知。第二部分詩人信手拈來，寫妻子的日常生活（工作），這就是獻給妻子最好的詩篇，也是對妻子辛勤工作最好的讚美。生活的詩篇，由生活直接道出來，詩何言哉！

此詩的內容結構，也別具心思。由第一句「吸塵機終於沉默下來」，到最後一句「於是／吸塵機又嗚嗚地鬧起來」；由「終於」到「又」，全詩盡顯妻子的忙碌。夫妻關於詩的對答，就夾在吸塵機「沉默」與又「鬧起來」之間；第二部分的「詩」（不停的工作、無盡的家務），也恰恰夾在吸塵機「沉默」與又「鬧起來」之間。可見「詩」早就填滿了妻子的生活。難怪詩人胸有成竹地回答妻子：「（詩）早寫好了」。由此可見，此詩內容與形式的巧妙配合。

〈答妻問〉盡顯詩人的機智。詩人起初對妻子的提問笑而不答，可能是默認自己真的從來沒有給「你」（妻子）寫詩。後來改口說，讓吸塵機唸出「早寫好了」的詩篇，也可以是信手拈來「蒙混過關」的「答案」。無論如何，「信手拈來」的「答案」，既反映詩人的機智；也反映夫妻生活的情趣；更反映了詩人尊重生活，熱愛生活的情操。原來寫詩不難，生活裡俯拾皆是感人的詩篇，要給妻子寫詩，詩人就即場示範，在吸塵機「沉默」與又「鬧起來」之間，替妻子「拾」詩，且交由吸塵機唸出來。詩末以「吸塵機又嗚嗚地鬧起來」作結，與黃燦然的〈世俗的妻子〉一樣，給讀者留下頗堪回味的想像空間。

生活確是一張大網，網住了我們一生的故事。愛情也是一張好大的網，「情網」在我們一生的淚水中撈起了甜酸苦辣。人生原是一本故事書，戀愛情懷總是詩，這就足以讓詩人墨客筆耕不輟，香港情詩目不暇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