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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報告文學與寫實小說:金依作品略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鄭政恆

1  張稚廬與金依

資深作家金依於3月11日去世,享年八十九歲。金依在1927年11月15日出生於廣東中山,原名張燮雛,另有筆名張初、張羽、張雨、芸芸、呂潔等。

金依父親張稚廬,出生於1903年,筆名稚子、張稚子、張知子、畫眉、白居不易、王戲之等,廣東中山人,著有中篇小說《牀頭幽事》(1929,上海光華書局)和短篇小說集《獻醜之夜》(1930,上海光華書局),此外小說〈晚餐之前〉(原發表於《伴侶》第二期)、〈牀頭幽事〉和評論〈茶花女與蘇曼殊〉(原發表於《伴侶》第四期)見於《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短篇小說〈春之晚〉(原發表於《伴侶》第八期)、〈騷動〉(原發表於《小說月報》第二十二卷第一號)、〈夫妻〉(原發表於《時代風景》第一期)見於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合編的《早期香港新文學作品選(1927至1941年)》,較少人知道他的短篇小說〈夜的澳門〉,原發表於《北新》1929年第三卷第20至21號「新進作家特號」,與侶倫的短篇小說〈伏爾加船夫〉同期刊出。

張稚廬曾在香港的英文書院學習,1928年於香港編《伴侶》雜誌,《伴侶》被稱為「香港新文壇之第一燕」,是香港新文藝刊物的先聲,張稚廬曾到上海開鳳凰書店,後回中山石岐辦報,中山淪陷後,來港居於西營盤,香港淪陷後移居廣州,戰後來港,1956年在香港那打素醫院逝世。金依在《香港文學》發表的文章〈香港代有文學出――略談香港文藝拓荒〉(第13期)和〈張稚廬的《夫妻》〉(第219期),都談到父親的文藝創作與工作。

金依1928年隨父親來香港,《伴侶》結束後隨父母返回中山,中山淪陷後赴香港,香港淪陷後赴廣州,戰後再來港當店員、工人,1949年後開始創作,以方言文學寫作,1951年加入報界,1952年金依參加《香港商報》的籌辦工作。1952年10月,《香港商報》創刊,金依擔任校對組組長,其後歷任編輯、副刊主任、編輯主任,1989年任總編輯,至1991年退休,移居多倫多。文藝作品發表於《文藝伴侶》、《文匯報.文藝》、《海洋文藝》、《文學家》、《星島晚報.大會堂》、《香港作家》、《鑪峰文藝》、《明報月刊》、《香港文學》等。

金依著有《少女日記》(1953,自學出版社)、《幻戀》(1957,上海書局)、《醜陋的春天》(1965,宏業書局,電影版《春夏秋冬》,新聯出品)、《風雨異鄉人》(1966,中流出版社)、《小當家》(1969,報告文學,文教出版社)、《紅綠燈下》(1969,宏業書局)、《還我青春》(1970,文教出版社)、《大路上》(1972,文教出版社)、《小琴妹妹》(1972,文教出版社)、《原子塵》(1972,文教出版社)、《迎風曲》(1972,文教出版社,1975年有泰文本出版)、《不落的花朵》(1973,文教出版社)、《怒海同舟》(1974,文教出版社)、《同心結》(1975,文教出版社)、《知心友》(1975,文教出版社)、《街童》(1975,文教出版社)、《錯失》(1984,中篇小說集,廣州花城出版社)、《香港水上一家人》(1987,廣州花城出版社)、《樓下樓》(1987,北京友誼出版社)、《金依少年小說集》(1990,短篇小說集,山邊社)、《金依小說選》(1997,香港作家出版社)等等。最後還主編了《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梁羽生卷》(2015)。

《金依小說選》的代序〈昔日泥濘中的腳印〉自述生平,談及自己的經歷和創作,他將自己的連載小說分為兩個時期,五六十年代寫的是「勵志小說」,六十年代後期開始寫的是「社會小說」,從此可想,金依與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引發的左傾形勢有所呼應。除此之外,袁良駿在1999年發表的論文〈香港作家金依小說創作得失談——《香港小說史》之一章〉,討論了《幻戀》、四部曲《還我青春》、《大路上》、《小琴妹妹》、《原子塵》,以及七十年代的《迎風曲》、《怒海同舟》、《街童》、中短篇小說〈黑仔〉,袁良駿指出:「金依既是香港一位重要的工人作家,也是香港一位重要的兒童文學作家。出現在金依筆下的人物,幾乎一半是童工。這本身就是對不合理社會制度的控訴。」這是相當扼要的描述,由於袁良駿以長篇小說為主要探討對象,以下選談的重點是六十年代的報告文學作品〈廠長〉、〈小當家〉和七十年代的中篇小說〈泥裡的人〉和報告文學作品〈幸運之神〉。

 

2  六十年代的報告文學作品:〈廠長〉、   〈小當家〉

金依和吳羊璧以筆名張羽,在1966年的《文藝伴侶》發表報告文學作品〈當家人〉、〈一個母親的操心〉、〈廠長〉,李怡在〈《文藝伴侶》的足迹〉中指出:「《文藝伴侶》的報告文學相信也會使人留有印象。張羽的三篇作品,以豐富的下層生活作基礎,展現了一幅與象牙塔文學截然不同的面貌,張羽是兩個人合作的筆名。」其中〈廠長〉收錄於《金依小說選》。

〈廠長〉是報告文學,以現實為依據,以新聞式報道為方法,下筆平實直接,焦點就集中於社會的低下層和普羅大眾。左聯自三十年代開始倡導報告文學,阿英主編的《上海事變與報告文學》(1932)、茅盾主編的《中國的一日》(1936)以及夏衍的〈包身工〉(1935)、宋之的的〈一九三六春在太原〉(1936)、鄒韜奮的《萍蹤寄語》(1935)、蕭乾的《人生採訪》(1947),都是中國現代報告文學的代表作。曹聚仁不單在1955至1960年出版了多部報告文學著作如《採訪二記》、《採訪三記》、《採訪外記》、《採訪新記》、《採訪本記》、《北行小語》、《北行二語》、《北行三語》,更在六十年代香港編成《現代中國報告文學選》兩冊,梳理出中國現代報告文學的發展面貌。

金依的報告文學繼承了上述的傳統,但焦點放在香港低下層工人、孩童和小職員,金依主要用「我」的自白帶動敘述,而「我」有十分具體的身份與形象,透過「我」的自白(不時帶有粵語口語色彩),從而帶出所見所聞以至親身經歷的現實面貌。〈廠長〉中的廠長是被觀察的對象,而「我」是中區百貨公司的售貨員,看着廠長走入貨倉,開篇的敘述手法上有點懸疑,廠長是誰、製造甚麼,一直懸而未決,然而我們一路讀下去,卻瞭解到小說的開頭其實充滿反諷,也帶點幽默。

「我」在中區工作,家住筲箕灣,再見到廠長,廠長邀請我到他的家,「我」才進入到真正的現實場景,同時恍然大悟,所謂廠長,是山寨式家庭手工工場的廠長,一家七口穿珠鍊,流水作業,〈廠長〉中對這種穿珠手工能夠賺多少有十分具體的講述,而〈廠長〉的結尾是出糧日,透露出穿珠手工賺來的錢夠買些甚麼,一家人還是省吃儉用,勉強度日,小說最後寫道:「不久之後,我偶然看見一幅國際貿易的宣傳畫,上面八個大字:『香港貨品,價廉物美。』我想,最廉價的,該是『廠長』老高那種工廠的勞力了。」簡單兩行就輕輕發出對全球勞工剝削的批判。從文學上看,〈廠長〉不是盡善盡美的作品,但反映了十分典型的六十年代普羅小人物的生活面貌,作品面向相當廣大的香港民眾,也為他們發聲。

〈小當家〉由十二歲的明仔,作「我」的第一身自白,〈小當家〉也是由問題出發:「為甚麼這個家要我來擔?」然後帶出明仔的家窮得沒有錢開飯,明仔爸爸是吸白粉的苦力,九歲時明仔媽媽出外工作,明仔就要當家,撿剩菜,照顧弟妹,同年冬天喪母,於是明仔賣白糖糕、站頭叫客、擦皮鞋、賣氣球,但他決定不做扒手,也不要姊姊出賣肉體賺來的錢,最終在茶水部工作,總算有固定收入。

〈小當家〉寫來實而不華,明仔的人物形象典型而且鮮明,他的經歷真實具體,令人同情,作品聚焦於小當家明仔,以及他的道德抉擇和家人,從中也看到社會的貧窮實況,有血有肉。〈小當家〉有單行本,收錄於《金依小說選》和《金依少年小說集》。何紫在《金依少年小說集》的序〈他的故事和我的故事〉提到這篇小說,他曾把〈小當家〉朗讀給四十五個學生,結果每個學生都要求買一本,可見作品的感染力。

除此之外,1969年出版的報告文學作品〈小當家〉和中篇小說〈泥裡的人〉,分別英譯為The little housekeeper和The mud man,收錄於商務印書館出版的《The mud man and other stories》(1978),由Ellen Klempner和L. H. Hsiu翻譯。除此之外,〈小當家〉曾改編為同名電影《小當家》(1971,長城電影製片有限公司),平凡和鮑起靜主演,黃域和吳佩蓉編導,可參看李碧華的影評〈我看小當家〉(原發表於1971年《中國學生周報》第1007期)。而〈泥裡的人〉就改編為陳靜波、朱楓導演,江漢和石慧主演的《泥孩子》(1976,鳳凰影業公司出品)。

 

3  七十年代的中篇小說與報告文學作品:   〈泥裡的人〉、〈幸運之神〉

〈泥裡的人〉是金依的中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小說有明確的地理位置,是秀茂坪徙置區下面的木屋區,即雞寮安置區,小說寫於1972年,原發表於1972年《海洋文藝》第一輯,顯而易見是寫六一八雨災,即1972年6月18日,雞寮安置區(現在的秀茂坪紀念公園)山坡倒塌的事故。

小說前半段由主婦鄺太的角度出發,描寫山洪暴發,活埋了雞寮安置區的人,人們救出了跛林,還有一個滿身是泥的孩子,小說的後半段寫跛林的困苦人生小史:他少了一條腿,以賣牛雜維生,睡在後巷簷下,與執垃圾的「傻婆」結婚,二人相依為命,可是跛林的陋居被官僚清拆、有時被管理隊捉上豬籠車湊數,妻子受不了刺激性呆了,跛林要獨力照顧孩子,連跟前妻所生的兒子也不願意相認。跛林一路面對拆遷,租住爛地木屋,一遷再遷,終於搬到雞寮安置區,等待上徙置樓。不幸遇上雨災,而泥裡的人正是跛林的兒子,帶來一點希望,而最後小說的角色都為「傻婆」送殯,同心協力抬「傻婆」的棺木過山澗,團結的信息不言而喻。〈泥裡的人〉針對真實的社會事件,嘗試達到「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用意。

踏入七十年代,金依繼續寫了一些報告文學作品,〈幸運之神〉原發表於1974年《海洋文藝》第一卷第二期,曾收錄於福建人民出版社的《香港小說選》(1980),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佳作。〈幸運之神〉寫發展中的七十年代香港,開展地鐵工程,發展新市鎮,但遠景和現實有差距,而〈幸運之神〉中的「我」,面對的是住屋難的問題,「我」住在拆樓時沒有補償的戰後新樓,租金佔正薪的大部分,但要搬去其他地方,又付不起租金、按金、上期、頂手的費用,於是「我」與老媽妻兒一家六口暫住公司的舊樓貨倉,至少比踎街、樹居、穴居、住木屋區好,「我」申請了兩個廉租屋,「我」付了一千元黑錢打尖,錢卻被騙去了,面對官僚公事公辦只好忍氣吞聲,虛報資料令他喪失了一次機會,再來一次奉公守法實報卻因條件不合取消申請,然後「我」住的小單位加租,入息根本追不上租金,於是一家人再間隔屋子,越住越小。結果「我」收到批准通知,但要住豪華單位,三百多元租住廉租屋,比「我」正在交的租金還要貴。〈幸運之神〉中,「我」的形象十分鮮活,由「我」自己敘述也引來自嘲的效果,全篇調子相當黑色幽默,令人可笑、可嘆、可哀,〈幸運之神〉所針對的住屋問題,恰恰呼應了龍馬影片公司出品的電影、朱石麟導演的《喬遷之喜》(1954),可是「喬遷之喜」實為「喬遷之悲」。

 

金依去世了,他的著作等身,但一直以來相關評論相對甚少,黃繼持在〈香港小說的蹤迹〉中說:「六十年代後期,一些文藝青年投身社會實踐,積極主張『文學介入社會』,重新提倡『現實主義』。同時一些中年作者,創作有所呼應,如金依的《還我青春》(1968)等工人題材小說,當時頗有影響。但一般來說,『介入社會』的青年寫小說不及寫報告文學有成績。」就作品而言,金依的報告文學作品確實相當不俗,不下於他的小說創作。

 

 

 

 



鄭政恆,《月台》編輯,曾獲第二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組一等優秀獎、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冠軍等。個人跨媒體攝影詩集《記憶前書》已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