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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 嵐:柴可夫斯基的天鵝之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盧嵐

當樂池裡的音樂聲像空氣那樣飄忽地升起,瀰漫着整個劇場,你的感官舒暢神怡,心頭產生顫動,跟着樂聲經歷了悲喜,走過了情感的歷程,你懵懵懂懂,忽然,又如夢初醒,有所會意,那時候,你就跟音樂家一起找到了共同的家園。你相信那首樂曲將會繼續存在,甚至永遠存在,就像畫家的一幅作品,作家的一部著作,如果得到千人觀萬人賞,在觀眾、讀者心目中佔個位置,時間不能將它淘汰,它就是不朽了。一首樂曲也一樣。

由柴可夫斯基作曲的巴蕾舞劇《天鵝湖》,銀幕上,舞台上,觀眾都很熟悉。無論從舞蹈,從音樂來看,都是經典中的經典,一個空靈縹緲的世界。升半音,降半音,升得虛,降得邪,像天外來聲,像精靈界的音響。你沉浸其中,反覆揣摩,這個世界只可能是柴可夫斯基的世界,這種音符只能出自於他夢幻般的腦袋。

傳說柴可夫斯基有點神經錯亂。都說,天才往往介乎常人和瘋子之間。柴氏既然是天才,還能夠不是瘋子麼?他逝世一百年後,又有另一種傳說:柴可夫斯基是個同性戀者,對他的侄兒有斷袖分桃之癖;他的死因也不是當時所宣佈的那樣,死於時疫虎列拉,而是死於自殺。當時的俄羅斯當局,為維持社會道德和純潔的風氣,下令他自殺。

俄羅斯的芭蕾舞編劇家波里.愛夫曼(Boris Eifman),把這段公案搬上了舞台,劇名就叫《柴可夫斯基》。紀念柴氏逝世一百週年的時候,這齣舞劇就在「聖彼得斯堡音樂學院」上演,他當年在那裡教授聲樂的學院。

儘管所披露的事實已經成為歷史。但柴可夫斯基到底是一位偉大的音樂家,在俄羅斯人的心目中,與詩人普希金一樣,早已升格為神,神聖不可侵犯。一代偉大的藝術家,從外表到精神,都必須像神一樣無懈可擊,才能夠載負得起大眾的精神寄託。但,現在有人指他犯了世人所不齒的病症,神被摔到地上了,你教俄羅斯人怎樣承受得了?舞劇上演那天晚上,有一群人在聖彼得斯堡音樂學院門前,舉起橫額,吵吵鬧鬧進行抗議:「這齣可恥的戲是對俄羅斯人的侮辱!」

那時候,學院舞台上的柴可夫斯基,正在裂變成兩個人物,分別由兩個舞星扮演。一個代表作曲家本人,具有一顆純粹的俄羅斯靈魂,在歐洲傳統文化的熏陶底下,對愛情,對命運,總是以瓦格納式的夢幻目光來看待;而另一個柴氏,則懷着不可告人的慾念:一種黑色的激烈色慾。它把他齧噬,折磨,撕裂,使他沉淪到地獄的最低層。他的身體,他的思想是戰場,總有着激烈的戰鬥,天使和魔鬼之間進行的激戰。

十月革命後流亡到法國,後來又轉到美國的俄羅斯女作家尼娜.柏爾柏羅娃(Nina Berberova),寫過一部「柴可夫斯基傳」。其中對他與侄子波璞之間的同性戀,有着明顯的描寫。波璞是一個英俊瀟灑,又聰明又開心的青年人。在聖彼德堡的夜晚,柴氏總是推掉跟其他人的約會,以便在家裡跟波璞單獨相對。他靠近他身邊,聽他說話,凝視着他,欣賞着他的美,就像湯瑪斯.曼筆下的艾森巴赫欣賞美少年達斯奧那樣。他也喜歡看他在朋友當中嘻鬧,不感到妒忌,只是覺得有點被傷害。「當我跟波璞在一起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這樣寫道。「我覺得他並不愛我,而且對我反感。」事實並非如此,侄兒對他的感情很深,知道這位叔父立下了遺囑,死後將財產遺贈給他這位「可愛的男孩子」。

當柴氏應邀到美國華盛頓和費城訪問演出的時候,他到處受到熱烈歡迎,但他並不開心,想起侄兒就忍不住掉眼淚。他覺得去到美國的不是真正的那個「我」,還有另外一個「我」。一個「我」在發抖,另一個「我」在哭泣。在觀眾的掌聲和熱情招待中,「我」比任何時候更感孤獨。他寫信給侄子說:

 

「我想你,比想任何人都更甚。我是這麼樣想見你,想聽你的聲音,這對我來說是那麼強烈的幸福,以致我想付出我生命中的十年,來換取你的出現,哪怕只是一秒鐘。你知道我珍愛你到了怎樣的地步……在這裡,在外國,當我打發着沒有你在身邊的漫長日子,我測量着我對你的愛的強度和深度。」

 

然而,當時的同性戀在歐洲是違法的。在俄國對這類人的懲罰,是流放西伯利亞,或罰做苦役,這點柴可夫斯基是很清楚的。為掩飾這種行為,他故意跟一位芳名依凡諾芙娜的女孩子結婚。這個白璧無瑕的女孩子,曾經在一間修道院讀書。她美麗,良善,一心一意使她所愛的人幸福,她瘋狂地愛上了柴氏,給他的信總是充滿了愛的表白。她寫道:「你來探訪過一個獨自生活的女孩子了,你這樣做,就是將我們的命運連結起來了。假如你不願意娶我為妻,我將會自殺。直到現在,我從來不曾在晚間接受過一個獨身男人的來訪。」

但柴可夫斯基只將她當成一步棋子來使用,不讓她進入到自己的生活。不止一次對她說:「我不愛你,永遠也不會愛你。」他說自己有一種「奇怪的性格」,不會使她幸福。還要求她保守秘密。雖然他們最終結了婚,但婚姻徒具虛名,柴氏不曾成為一個真正的丈夫。妻子痛苦萬分,把手帕、花邊撕碎,扔了一地。而他自己也同樣地摧心肝,發瘋也似地將自己的頭撞向牆壁,直到疼痛難忍。最後將蒼白的頭顱抱在雙手裡,痛苦地泣啜起來。

但,對於喜愛柴可夫斯基的人,不能只停留在他的漫畫式的俄羅斯歇斯底里中。他的侄孫沃可夫(V.Volkoff)寫道:「他的生活與大自然之間有深切的聯繫,在某種程度上,一方是另一方的明顯的化身」。晨曦微露的森林,使他無比熱愛生活,感到一種深切的喜悅而下跪感謝上帝。「這種時刻,是不朽的承諾,在等待它來臨之際,他渴望生活,以便讓這種時刻再現。」

就在這種不尋常的失衡中,他寫下了《第六交響樂》、《天鵝湖》、《葉甫蓋尼.奧涅金》等不朽的樂章。生活中總有一種固執而強烈的慾望齧噬着他:逃走吧,有多遠就去多遠!但逃到甚麼地方去?甚麼地方都可以,他要去的地方,只是一個可以讓他盡情哭泣的地方。他要哭自己,哭自己的青春,哭殘酷的命運,哭謎團般的不幸。或者,他想看些甚麼東西,不論天空,大海,高山,或者只是一盞半明半暗的檯燈。去,去,去找一個永遠不能到達的地方,來舒解他內心的痛苦。於是,升半音,降半音,天鵝高歌,魔鬼吟哦,秘密的痛苦呻吟,帶血的心靈嘶叫,一曲又一曲的美麗樂章就這樣出來了。痛苦,醜惡就這樣被超越了,他將醜釀製成了美。這可就是柴可夫斯基的天才歷程?音樂領域中的浪漫主義到他手裡,被推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頂峰。他的成功給他帶來了世界性的榮譽,也給他帶來金錢和豪華的生活。卻不曾給他帶來幸福。

柴可夫斯基出生於一個富有家庭。母親的早逝使他變得憂鬱、孤獨。他酷愛音樂、作曲,把自己的心思注入樂章裡。為敷衍他父親,他最初學的是法律,但他始終沉迷在音樂世界裡,把音樂作為自己的最後歸宿。當他在這個領域中有一定成就之後,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得到教席。教學工作之餘,他譜寫樂章。他的樂曲娛樂他人,而私底下的生活,卻永遠消沉,苦悶,漆黑,漫漫的暗夜中到處撞牆碰壁。

柴可夫斯基是個很有文化素養的人,他經常參觀博物館,米開朗基羅的一幅「摩西」,可以令他感動得發抖。他對法國文學很感興趣,他閱讀盧梭、左拉、繆塞和都德的作品。在俄國作家中,他尊崇托爾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和契訶夫。音樂家方面,他喜歡莫札特,不喜貝多芬,後者的樂章所表達的強勁,粗暴,壯麗使他害怕。他喜歡平靜、柔和,不喜狂風暴雨。對於天主問題,他也不斷地進行探索。總的來說,他是一個很值得尊敬的人。

他與普希金有過一段不尋常的友誼,把詩人的《黑桃皇后》、《葉甫蓋尼.奧涅金》譜成了歌劇。在這些樂章裡,他透露了隱藏於心底的秘密:人在命運前的無能為力。

在一片感情的沙漠中,他跟一位富有的寡婦麥克夫人,維持了十四年的友誼,她不斷給他提供經濟援助。他給麥卡夫人的一封信中寫道:

 

想到有朝一日我會得到一點光榮,想到人家由於對我的樂曲的興趣,而引起對我個人的興趣,我感到十分難受。

 

從這段表白中,可以看到柴氏對前途充滿了恐懼。也許他已經想到,日後會讓人翻屍倒骨,將他的陰暗面揭示出來。

儘管麥卡夫人長期慷慨地在經濟上支持他,但兩人素未謀面。麥卡夫人把他看作音樂世界中的魔術師,開始跟他通訊之後,就不斷地尋找,希望找到他的深度和高度。她把他放得太高太深奧了。她希望他有思想,有修養,有成就,希望他對錢財不太貪婪。她設想他來信日見稀疏是因為工作太忙。但柴可夫斯基那邊廂,將藝術作為一種取得榮譽的工具,當他獲得一定成就以後,就不完全投入到音樂世界中,而是追求一些虛榮。每天給各方各面寫二十多封信,卻不肯寫信給她。柴氏的虛榮心,他所得到的聲譽,精神上的黑色慾念,肉體上的痼疾,使他與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後麥克夫人跟他斷絕了關係,他再三去信,得不到答覆。柴可夫斯基因而深受打擊。

有關柴氏的畸形生活傳說,一直傳到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御前,龍顏不悅。他批評柴氏對他的侄兒過於「關心」。當他知道這個消息,具有一顆敏感心靈的他,預感到不可抗拒的命運已經在窺伺着。他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沉鬱了。有一天,他突然對他的弟弟莫底斯特說:「好啦,咱們就來寫那首《悲愴交響樂》吧!」

1893年2月,他所居住的城市加里寧天氣嚴酷,寒氣幕天席地襲來。但他好像與現實脫節了,沒有感覺到寒冷,形單影隻沿着伏爾加河的支流,作無窮無盡的漫步,來構思他的《第六交響樂》,他的兄弟把它命名為《悲愴交響樂》。這個樂章正好是柴氏的天鵝之歌,是他自己的安魂曲。同年10月28日,樂曲在聖彼德堡公演;11月6日,命運來敲門,他與世長辭,得年五十四。當時說死於時疫虎列拉,一百年後,卻有了另一種說法。

為紀念柴可夫斯基逝世一百週年,1993年11月,巴黎歌劇院曾經上演過愛夫曼的芭蕾舞劇。但劇院外頭沒有人示威抗議,評論界還稱讚它象徵性豐富巧妙,編劇手法高明。

柴可夫斯基的秘密被揭出,一個真實的柴氏來到當代人的跟前,這使俄羅斯人十分痛苦。巴黎人反而覺得奇怪了,一代偉大的藝術家,不幸早已命中注定。生活原來就不完美,太完美反而顯得不真實。而上帝創造人,不原來就有他的錯失之處麼?因此,柴可夫斯基的過錯在天,而不在人。到最近這幾年,則既不在天,也不在人,一切過失或荒謬都是可以容忍的,法國不是最近通過了同性戀的合法化的麼!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而兩個極端都有着等量齊分的可悲。

普魯斯特說,一部好的藝術作品,是用「內心深處感」寫成的。又說:「書是另一個自我的產物,不是我們在習慣中,在社會中,在怪癖中所表現的那個我。」這些話用到音樂領域中的柴可夫斯基的身上,也同樣合適吧。

 

 



盧嵐,祖籍廣東。1962年畢業於中山大學外語系,曾任教於中山大學、廣州外國語學院。七十年代赴法,深造於巴黎大學法國文學系。現居巴黎。作品散見於中國大陸及香港報刊。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把水留給我》,散文集《山盟水約》、《巴黎讀書記》、《塞納書窗》、《凡爾賽的噴泉》,翻譯法國長篇小說《故夢》、《山丘之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