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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義芝:山頂上的寺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陳義芝

十三年過去,我仍不斷前往。是甚麼地方竟像極光磁場一樣?

海拔四百公尺,遙望海面距離大約一公里遠,目光自高處向下迤邐,一片爽心的綠樹林。冬天是壓抑而穿響的風聲,夏天是敞開喉嚨由蟬鳥領唱的天籟。靠近藍海,蜿蜒一條海岸公路,汽車如甲蟲或疏或密地在其上爬行;仔細分辨路旁水連天的軟玻璃,不只有碧藍律動,還以飛濺的白色浪花,應和間歇拍擊的鐃鈸。

除了看海,雲天、山岬也都在耳目前。我時而望望緩緩飄移的雲,時而下看點綴在海面的小船,心靈變得遼闊起來。船似乎是靜止的,但一閃神,又去遠了。晴天的傍晚,西邊天幕是霞彩紛披的劇場,比起虹霓,晚霞的感情更激烈、豐富、難以捉摸,前一刻的絢爛,不旋踵間就沒入黑暗。我第一次站在山頭看夕光搖顫,曾充滿時間無所住,記憶無所藏的感傷,心情黯然之際終於接受夢幻泡影、如露如電的人生觀。

 

這山頭,甚麼時候為我發現?那要比十三年前更往前推四年。1999年秋深,政治上有兩國論的震動,民生上有九二一地震死亡逾二千人的慟殤,陰雲飄浮全島如謠言,我以詩表達過惶惑。12月31日為了看千禧年日出,決定夜宿東北海岸旅館,第二天凌晨開車登上島嶼最東的三貂角燈塔。可惜霧濃雲厚,從早上六點一直等到九點,不但看不到金球自大海騰升,天空連一絲絲陽光都沒漏下。我在筆記本寫道:「瘟疫蔓延心田/日全蝕吞吃時間/山川看不見自己/大地沒有浮現新的圖鑑」。回程,想起「無生道場」的路標,還未到福隆車站,急左轉,彎上荖蘭山公路,我首度進了靈鷲山山門。

無生是甚麼意思?世上是否有清淨不生煩惱的事情,或者不墮生死輪迴的仙境?雖陰冷寒天,道場香客不斷,我上下坡道隨興遊觀,未駐足太久。倒是在前山的羅漢步道,遇見一位戴毛帽的尼師,錯身時她遞給我一件小物,說:「跟你結緣──」記憶已模糊,說不準是一塊玉石,或一小包供過的糖果。「跟你結緣」像一句隱喻,那雙清亮的眼眸,及飄然融入山霧的身影,至今不曾抹去。

四年後我因邦兒離世,與靈鷲山結下更深因緣,偶爾還會回憶起昔日「山路上的邂逅」。但究竟是哪一位法師?既無從探問亦毋須探問,都融入那依山而築極天然簡樸的寺院風景了。

 

說起無生道場的風華,無疑繫於開山和尚心道一人身上,他以塚間打坐、斷食閉關的修為,教人了脫生死。許多事蹟,已經陳大為、鍾怡雯寫入《靈鷲山外山》一書。我上山最舒適的體會是師父說的呼吸,把紛競的念頭放下,調勻心律,山的空氣、海的空氣、樹的空氣,及岩石、鐘磬、木魚、佛號的,都自然輕鬆吸入身體。霧籠罩全山時,一公尺外即不見人,四野只剩下自己;一會兒霧散去,世界又重新出現在眼前。濛濛小雨下着時,是一種感受,突然陽光露臉,心隨之放亮,心情如禮懺過後。

凡人避談生死,未必懂得無生無死的境界。國際知名的一行禪師曾以一張紙為例,說紙是由非紙的成分所組成,當你碰觸這張紙就碰觸了樹、森林、陽光、雲朵。在我們認為這是紙之前,它曾經是陽光,是樹,是雲;把紙燒掉,「你看到灰燼,也看見煙霧升起,煙是這張紙的延續,這張紙成了空中雲朵,明天它可能會化作落到你額頭上的一滴雨,於是你又遇見了它」。

這與2003年心道師父開示我「眾生永是同體」的道理是相通的。「人的緣就像葉子一樣,葉子黃的時候就落下,落到哪裡去了呢?沒到哪裡去,又去滋養那棵樹了。樹是大生命,葉子是小生命,小生命不斷地死、不斷地生。大生命是不死的。」當年我隨緣記下的這段話,是我此生難得超脫的「認知」。當年心道師父講這段話,就站在遙望海面距離約一公里的觀海台前,他背對大海,而我是向着幻化不定的海。

 

領我和紅媛上山的法用法師,大學攻讀哲學,思路清晰敏捷,不擺架子、不給人壓力,能包容文人的胡思亂想,偶爾開開玩笑她也不忌諱。十三年來,我每次上山,一定打電話給她。她帶我走過後山的羅漢步道,炎熱的夏日,那裡相對清涼,我將皮鞋脫在步道入口,赤腳踩上一塊塊石板,道旁青斗石雕的羅漢形體生動,或坐或立在樹林中,各具神致,一任青苔歲月着上一層老古味。羅漢,斷除人間煩惱、不貪不愛,是修行的聖者,是佛經教義所示現。

後來我也曾獨行其間,閒適地欣賞景幽人稀的秘境美。羅漢步道的美就在它既靜謐又有生意,石雕、巨大的佛足與覆缽式佛塔的建置,聚集十方心念,與自然和諧共鳴,添增訊息能量。我所作〈密林〉詩,即抒寫羅漢步道的體驗,「萬蟬喧嘩獨看他一人/動靜穿行請蟬停話」;並以紅塵的求歡,反襯羅漢的安住:

 

空空 空空

羅漢坐在求生的密林

空空 空空

羅漢坐在求歡的密林

 

除了觀海台和羅漢步道,那座有石岩矗立門前的大殿也十分令我嘆賞。一年冬天,我在山上掛單,入夜,有緣坐進大殿聆聽莊嚴的擊鼓,音浪像在重山中迴盪,鼓點由緩至急,復收於初響,扣擊於耳中、心上,一時將人攝至跟前,一時又送去極遠。踏出殿外,驀見一尼師以披風包裹全身正閉目趺坐於疏星下,青石地板寒氣逼人,反使那腰板柔和挺直的形象更顯溫暖動人,黑暗中似一尊不露眉眼的菩薩。

原本矮小的大殿,前幾年改建了,殿前的石岩包進殿內,殿前的廣場似也加大了。許多人欣賞新的大殿,唯我惋惜之,始終對記憶依依不捨。留在我心中的靈鷲山大殿,仍是從前那座簡樸不宏偉的,是我親見一尼師面海打坐的親切小佛殿。彷彿前生我也曾趺坐於此,彷彿前生我就是一尼師:

 

海藍晃晃

天紫濛濛

身後的酥油燈是除業障的

橙黃的月是燃燈佛的

 

我結跏趺坐青石

四野一片蟲鳴

眼底有渺無邊際的海線

 

一幢黑屋在山腰

每晚我拾級而上

去開它的門點它的燈

 

一幢黑屋在內心

每晚我睡臥野地

直到黑屋消失曙光裡

 

早於前生的海

藍晃晃

早於前生的天

紫濛濛

早於前生結跏趺坐的我

乃妙齡剃度一絕情尼

 

如此引發我幻化之感,既屬詩的觸機,也成為開啟我深層意識的一把鑰匙。

 

小說家李黎、施叔青曾請我載她們上山巡禮。參謁十一面觀音,須登一座小山頭,腳下不輕鬆,心頭卻有朝山的感覺、消釋壓力的喜悅。

今年舊曆年初二,我與家人上山走春,向心道師父行禮,也向常存、顯月……等法師請安。接着,在律心堂聽法用法師談神識、靈魂,辯論宗教能驗或超驗,理性與非理性等課題。「人死亡時,代表生命力的藍色逐漸脫離身體,」她轉述科學家發表於醫學期刊的研究:「部分瀕死者恢復知覺後能清楚地回憶起發生過的事,當醫生護士盡力搶救他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一片羽毛正漂浮在房間某角落或天花板,注視着自己知覺復甦的過程。雖極力想告訴別人自身的困境,但無法與人交流……」我問她甚麼時刻最快樂?她說:「一個人安靜作早晚課時。」又說:「能幫助到人家,對方覺得受用――。看到你們回山來時,也很快樂。」

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天暗了,起風了,我獨自踱向觀海台,木板梯階上影影綽綽地有人坐、有人站,「阿芝──」彷彿是心道師父叫我的聲音,我回望,卻只有山風。「每一個眾生都有關係,大家都是有緣人。」我靜靜回味法用法師的話:「曼陀羅是世界海,我們對宇宙結構的認識只一點點……海是無情,也是有情……」。

開啟人的內外知覺,這裡,像詩的秘境!面對海,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我此刻站的地方視野更佳,哪怕是在有霧的夜晚。

                                                          

2016年2月29日紅樹林

 



 


陳義芝,1953年出生於台灣花蓮。高雄師大中文博士。現任教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曾獲中山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台灣詩人獎。應邀出席新加坡國際作家營、日本秋吉台國際藝術村。著有詩集《不安的居住》、《我年輕的戀人》等,論著《聲納──台灣現代主義詩學流變》,散文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