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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怡雯:昨日的世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鍾怡雯

收到小學同學的來信。大大的驚訝。這可愛又溫暖的詞彙,早已在生活中絕迹多時。有人說生個小孩會帶領我們重溫童年,時光彷彿回流。像我們這種在台灣沒小孩沒親戚的家庭,日常生活裡,頂多看鄰居的學齡小孩打窗前經過,我連跟小朋友打交道的社交詞彙都欠缺。小學同學?太遙遠了吧。

那封信立即鑿開了幾乎封閉的記憶通道,同時又為我打開了另一個空間的大門:幾封信件往返後,我看到電腦熒幕上,已經中年的「小學」同學,在小吃中心留下合照。紅白兩色的俗麗塑膠椅,幾張四方桌拼成長條狀,小吃中心沒變,小學同學被卻時間運送到了當年他們父母親的年紀,臉上都是風霜。已經變成大叔大嬸了啊。男生比女生顯老,疲態畢露。一張張累老了的臉。生活沒有善待他們,命運也沒有。

同學要我認人。有幾位神情樣貌依稀彷彿,我叫出了名字。同學很高興,說,你還記得,很好。再試試。又陸續寄來其他沒參加同學會的小學同學照片。他們竟然還保持聯絡,甚麼樣的一種情誼啊。大部分同學已經被時間落塵完全覆蓋。我盯着電腦,始終認不出誰是誰。

記憶荒蕪。小學校園周邊高過人身的茅草遍山開滿白花,長得掩沒了小路會割人,便有人燒芭。燒了再長,再燒再長。燒完芭,焦土猶留有餘燼,便等不及要挖茅根。只要燒芭,母親便想煲竹蔗水。紅泥的腥香,竹蔗茅根水的清潤。我的野史時代。茅根嗎?城裡人直接到藥店買,一百元一大包,乾淨且乾燥,多麼方便,費時費事流大汗挖甚麼。唉,你們不懂。除了時間多,我甚麼都缺。有事做很快樂,況且是母親的吩咐。我盡可能不忤逆她。十年前我回去,那些丘陵全種了油棕樹。小學同學就像消失的茅芭,早已成為歷史,怎麼會突然復活?好幾天我陷入小學同學奇遇記的恍惚裡。

他們大部分沒讀完中學,更別說唸大學,或者出國讀書。當年他們住在學校旁邊的佳雅新村(即大象村),少數幾位跟我一樣住油棕園,都來自勞動家庭,不外乎割膠做工或務農,還有家裡養豬的。多半初中畢業便入社會,家裡賣吃的便繼承家業,賣菜的繼續賣菜,不想留守家園的出外做工,也仍然翻不出中低階級的手掌心。沒有大鳴大放,非富即貴或飛黃騰達這種事,他們的神情和穿着打扮說得很清楚了。在我們的年代,要離開貧困,要嘛讀書,要不做生意。做生意要本錢,要眼光,更要運氣。那時候常聽說有人中彩票一夕暴富,錢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敗掉。讀書或許有前途,不見得有錢途。有人讀完中學當小職員,過規距平順的人生,不做勞力活不必日曬雨淋,在父母親那輩看來,就是小有前途;不靠父母,就算得上有出息。

偏鄉小學資源不足,我們學校連抽水馬桶都沒有。爬滿蛆的糞桶幾天清一次,一閃神,就要從糞水中撈人了。這種級等的學校沒有人在乎升學率。生育率那麼高的年代,也不怕沒人唸。偏鄉小學的校長和老師應該沒甚麼壓力,學生更沒有。由你玩六年玩到畢業,沒有人上補習課才藝班,沒有甚麼課後輔導。總之六年讀完,有能力便讀中學,讀不上,找份工養活自己啊。小學畢業由不得人挑工作,藍領一路做下來,也能成家活口。

小學同學的際遇跟我父母親那輩一樣。當年父親讀到初二輟學,母親小學沒讀完,都不是讀書的料,或者反過來說,時代和命運沒有給他們讀書的機會。我們姐妹六個讀書還算爭氣,全讀完大學,讓生了半打女兒的父母臉上有光。成績好可以領獎學金,有自己的私房錢可用,對整個家族有交待,只有好處沒壞處。大妹常用我的例子提醒我弟,佳雅小學那麼破也能出博士,小孩子不用唸那麼貴的學校,命由天生。

來自窮鄉又家窮的我們那一代,包括我家姐妹,小學同學,輸在起跑點是命。至於能不能時來運轉,半由天半由人。現代家長沒幾個人敢賭孩子的前途,從幼稚園開始傷腦筋,學費繳得比大學還貴。再大一點,英文鋼琴是基本備配,還有學不盡的各種特殊才藝,現代小孩的聰明才智比我們高,時間也比我們貴。還有父母接送侍候。按照這種超級養兒法,小孩應該長成超人住外太空吧。住地球的,不當總統都划不來。我這樣調侃為女兒窮緊張的小妹,她說,沒錯,至少要當總統夫人。

我可是連幼稚園都沒讀過,難怪要吃自己。至於這些被慣大的小孩,長大後當然還是住地球(如果地球還能住人),成家時,說不定父母還得送房送車。我大學畢業開始不定期匯錢養家,小妹大學畢業,父親出頭期款給她買車。人比人,肯定氣死人。然而,我不必侍候小孩,誰的命比較好,一時很難說。

小時候祖母常說,有書讀就是好命,不好要那麼多有的沒的。這是她說話的方式,點到即止,像神諭。我也心領神會。好命很重要,本分是好命的基礎。祖母大字不識一個,年輕時最期盼的事情是收完膠之後,有機會有閒錢看一場電影。四十幾歲瞎了眼,這鼻屎大的快樂老天都收走,命真壞呀。那時我常想,如果她識字,有更豐富的形容和措辭,會不會說得更加搥心搥肺更心酸?那輩南來的華人承受太多時代的不幸,再怎麼本分,命都好不到哪兒,有飯吃沒病痛就要謝天謝地了。

母親跟祖母那輩女人其實沒太大的世代差異,從年輕做到老,一個字,苦。聽說曾祖父南來時採錫礦,當過老闆也富過,可惜好景不長。餐桌上偶爾出現的海蔘豬腳、沙鍋魚頭、紙包雞這些有錢人家的精緻菜式,證明鍾家幾代前曾有過好日子。同是客家人的外婆家裡,吃的是做工人的粗菜,我在同學家裡也嚐過,甚麼都不講究,但分量絕對飽肚。母親半夜胃痛還得借錢掛急診,即使窮成這樣,她做的菜把我們姐弟養得個個壯如牛。她聰明卻沒書讀,十幾個兄弟姐妹,家窮小孩多,早早出來做工,嫁了一樣窮的父親,再窮一輩子。母親屬牛,耐勞又本分,但本分不見得好命。

按照命運的安排,小學同學的合照裡應該多個大嬸。我理應早婚,像巴剎裡那些安娣一樣,套寬大衣裙上髮卷泡腫着眼瞼出來買菜,討價還價之餘東挑西撿,東西永遠嫌貴,拗多一根蔥一條辣椒也甘願。我已經到了母親當外婆的年紀,沒小孩當然更沒孫子,腿上窩着數歲比我還大的貓,有時用牠取代啞鈴練肌肉。不只買菜,我買任何東西都不殺價。看到妞妞精神地經過,便快樂得不得了。妞妞是鄰居新領養的少年柴犬,神氣得要命。喔,今天是有線版妞妞(有拉繩)。哇,今天無線遙控版(主人跟在後面)。妞妞經過是大事,一定得報告。要能摸到妞妞的頭,俯耳說幾句悄悄話,開心好幾天。我還想給妞妞唱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希望牠能開金口合唱一下。拖地拖到四樓母親的牌位前,我跟她說了這事。母親說不出話。她應該苦笑跟搖頭了。

丟掉本分,大忤逆。1988年來台。從此離開家族的手掌心,跟小學同學分道揚鑣,離開祖母和母親那輩做到死的命運,過自己的日子。如今我在這座島,旁觀半島那裡的風頭火勢,隔海聽小妹嘲諷「那雞」(大馬首相納吉)和「河馬」(首相夫人)海角無數億(數目不明,肯定會與時俱增),臭罵教育制度。沒腦袋的購物稅,要小市民的錢要得那麼不漂亮。灰濛濛的污染生活,沒有出路的未來。住新加坡好多了,絕對強過雞的國度,雖然singlish很刺耳。馬來西亞嗎,只有炒粿條和nasi lemak令人懷念。中年離鄉需要勇氣更要骨氣,重新再來,等於承認家國不幸。早離早好。跟婚姻一樣,拖下去蝕骨傷神,人生只有一回。離不開的我輩如小學同學,其實是沒得選擇。

莫回頭。向前走。

沒多久,中學同學也出現了。天氣漸熱,校園的鳳凰花盛放,又送走一屆畢業的學生。七月我收拾心情飛吉隆坡參加國際書展,母親逝後三年餘第一次返馬,住旅館。無家可回。

國際書展像巴剎,人們拎着籃子挑書。演講完是簽書會,人氣測試,還好沒丟臉。奮力埋首簽書之際,有人喊我。一抬頭,已經鬢髮飛霜的中學同學立定面前,我當場張大了口,吃驚的把他當年的影像找回來。啊,那個吊兒啷噹的傢伙。再後來,又一個中學同學用電郵找到我,時光一下倒流了。

老同學人在香港,跨國公司的高級幹部。他對我住的油棕園意外的熟悉,手繪一張詳細的地圖,讓我重新想像我的家園。釣魚的河在哪巡芭的路又在哪,方圓數十里內莫非王土。我這才知道他是大地主的小老闆,中學起即打自家的工兼釣魚玩樂。雖住市區,家裡的油棕園卻緊鄰我家。長久以來,我認定油棕園是我的地盤,沒想到竟然有同班同學同個時間一起冶遊。我們或許曾在某個假日,在相隔不遠處釣魚。我好像交了個新朋友,重新認識舊朋友。這樣的年紀,總有舊可懷,有故事可說。聊起從前的同學,突然覺得青春真遠。

十幾歲時,除了幾個女生,我對同學們的生活所知甚少,也不甚關心。中學一級十幾班,那是全馬排前面的獨立中學,第一班等於精英班,臥虎藏龍之地,家世良好的同學一大籮。有錢的,父母受過高等教育,或者家族中有人放洋,再窮的也有留學台灣的兄姐當榜樣,畢業後沒有何去何從的困擾。家裡沒人可商量,當然更不會有人出錢支助我讀書。一無所依。這很像我的處境,住得遠,家裡沒電話,孤島一個。最後落腳孤島,彷彿也是命中注定。

另一位大我幾歲,住更遠的漁村同鄉,國立中學畢業後很徬徨,投靠我的母校讀了三個月,想考統考來台灣。後來進了馬大,成了讀中文系的小子。某次在吉隆坡的研討會初遇,赫然發現他是鄰居大姐的同班同學,也是我中學同學的姐姐的同班同學。唉,這世界真小,兜了那麼遠還能牽拖?通往市區的豐盛港路那麼漫長,從我家到他住的漁港得再走十英里。他起牀時,說不定連雞都沒醒吧。

我上學都打你家門前走過,你是才女嘛,眼裡哪有我們這些人?他擺弄着原子筆,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我瞪大眼。肯定弄錯了。快畢業時得過一次文學獎,代表學校參加過全國性比賽,不外乎演講辯論之類,這種「才女」每一屆都有,泡沫而已,最後全被時代的浪潮捲得無影無蹤。不過,我承認確實眼裡沒人。每天繃緊神經趕回家的最後班車,給自己打氣,掐時間讀書,中學過得很緊張。我唸的佳雅小學沒人聽過,有人開玩笑說那是kaya小學,用來塗麵包的吧。幸好同儕之間沒人上過茅廁,佳雅小學仍有過人之處,可堪告慰。前幾年研討會再見,這漁村出身的傢伙當官去了。開幕致辭完畢,下午正準備回居鑾的選區服務。他興沖沖的說,走吧,跟我回居鑾。

多麼迷人的提議啊。可惜,我已無家可回。也回不去了,一如我們的青春。更何況,青春那麼殘酷,我完全不眷戀。昨日的世界留給昨日,留給夢。

 

 


鍾怡雯(1969∼),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元智大學中語系系主任、教授。著有:散文集《河宴》、《垂釣睡眠》、《聽說》、《我和我豢養的宇宙》、《飄浮書房》,論文集《莫言小說:「歷史」的重構》、《亞洲華文散文的中國圖像》、《無盡的追尋:當代散文的詮釋與批評》;主編:《馬華當代散文選》、《馬華文學讀本Ⅰ: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Ⅱ:赤道迴聲》、《台灣現代文學教程2:散文讀本》、《天下散文選》、《天下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