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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凡:藏糧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海凡

徐凱一身全新的套衫和百慕達褲,提着準備裝飯菜的小鐵盅,下了斜坡,踏着墊腳的大青石過了小溪,來到總務棧旁的曠地,已經好多人聚在那兒吃晚餐了。

大家見了他,都滿臉漾着笑意。有人拍拍他肩膀,說了句:「回來了。」眼裡漫泛着一種曾經體驗無需言說的歡欣。

大夥兒的招呼問好,透露着休戚與共的關懷,使他溫暖、感動,猶如一抬眼望見的,滿天空桔黃澄亮的夕照,不只把這三叉河幾面闢拓出來的緩坡,也把他心底的旮旯兒都照得通亮。

不遠處銜接大芭的巍巍矗立的巨樹,一棵挨一棵排列開去,綿延成一堵幽深無垠的城牆。起伏騰動的樹冠敷撒上一層金光,晚風中簌簌顫動的葉子,像翻捲着的細細的鱗浪,像拍擊着的無數面小手掌……更像他心裡汩汩湧動的話語,想找隨便哪一位,傾訴個痛快。

大夥兒都知道,徐凱剛送走探親的家人,從街場回來了!大家不只為他高興,還隱隱有一種撂下擔子的輕快。

和平協定簽署前後,同志們相繼通過各種途徑,與自己外頭的家庭恢復了聯繫。前一陣子,尤其出山來第一個春節期間,進村探訪,出街團聚的人群,熙熙攘攘。每日出勤到街上接送的越野摩多車隊的隊員們,三十幾公里山路的顛簸,一回來顧不得抹汗,總先直着嗓子叫嚷着好消息!

而徐凱卻很長一段時間寂寞着,信一封一封寄出,始終盼不到回音。探親家屬進村,他一定探看,希望或能碰上哪怕是有點眼熟的人。同志們感受着家人擁抱的溫暖時,滾動着熱淚的眼角,不免要瞥見角落裡他落寞的身影。

他是最後幾個還未找回家庭聯繫的村民。日子一天天過去,不只他心焦,大夥兒也為他着急。

如今他終於探親回來了!

以前同一個小隊的羅丁,右小腿還套着部隊工廠配製的鐵義肢,「橐、橐、橐、橐」,跨着大步,身體向前微傾,從側旁快速地拐到他面前來。徐凱下意識地伸手扶他一把,羅丁卻就勢抬抬肩膀頂靠過去:「哇,回來也不先到我那裡『報告』。」

「是,是。但我向你借的出街衣服還沒洗呢,改日曬乾才還你。」

「那個不急。家裡來幾個?聽說昨天進村來又出去,屁股也沒坐暖。我那時去了哪裡了?嗨――」羅丁拍拍後腦勺,「都來不及見個面。」

徐凱張開兩隻手掌:「剛好十人,老媽、阿姨,堂弟妹,還有朋友鄰居,能來的都來了。」

「呵,好傢伙,摩多隊載得完嗎?」說着,一雙小眼珠上下打量着徐凱,「穿新衣咧,老媽帶來的?」

周圍已聚攏了七八人,都把目光盯在徐凱那件白色底,胸腹部印着新加坡河畔風光的套衫上。

「形象不一樣了。」一位村委拿着匙柄,頷首說了句。他還是一身草綠色的軍服,望着徐凱若有所感,又似乎意味深長。

「包裝不同罷了。」徐凱淡淡回答。

幾個月前還在山上部隊,上上下下一律草綠色,融入雨林的一個整體。軍裝是一上隊就穿上,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變的服色。它是一經選擇後就接受的,不容任何另作挑選的確定,大夥兒早已習慣。來到村裡,為了建村工作方便,雖都還着軍褲,但上衣卻一天天色彩斑斕起來――先接上家屬的就先換上便服。

開始着實紥眼。在黛綠和土褐之間,陡然移動着紅、橙、黃、藍……白花花的大陽光下,便服令人產生一種失去隱蔽,或者依託的不安全感。有人,像那位村委就總是軍裝進出。

雖然泰國軍方曾委婉的建議村民不穿軍裝,也發了一筆不多的服裝補貼,只是……像剛才,徐凱臨要穿那件新套衫之際,心裡也閃過一絲莫名的遲疑――說不清是衣服上的圖案,或只是因為那是便服。

「徐凱,晚餐加菜。燒豬肉,過來拿。」炊事組的秀紅在總務棧的屋簷下喊他。

「好料咧。快去快去拿!」羅丁推他,「葉容的弟弟從檳城來找哥哥,還帶來一整隻燒豬,一整隻咧!」

這裡是和平協議後,部隊解散下山的落腳點,也是組織選定的,毗鄰森林的一處河汊平野,不久後將建成昔日同志開拓新生活的村莊――和平村。那些等待回返故國的同志們也暫時安頓在此,眼下戶口三百餘人。

傍晚聚餐,正是一日裡最熱鬧喧騰的時刻。

有人卻在四周晃亂蕪雜的人影邊緣。

徐凱發現七八米外的大樹下,離地聳起一尺來高的板根上,有個人坐着,低頭默默地舀飯吃。時有長着三片羽翼的種子,小毽子似的,旋轉着,在他身旁款款飄落。

當他一抬眼,就和徐凱的目光交接。他舉着不鏽鋼長柄湯匙晃動示意。

徐凱徑直向大樹下走去。

「回來了。」陳年微仰着頭,焦褐的臉,嘴角牽着笑紋,「家裡人都走啦?」

徐凱點點頭。陳年同他是老鄉,以前不在一個部隊,來到村裡才認識。由於他也總找不回家庭聯繫,之前經常聚在一起聊。現在自己接上了,首先想到他。多日沒見,他也有好消息嗎?

陳年緩緩搖頭。目光卻驀地落在新套衫的圖案上,瞇着眼出奇地專注。

「怎麼?」

「是新加坡河邊的克拉碼頭。」陳年用手把新套衫打橫拉直,把頭湊近。灰白的短髮稀薄,看得見髮根處的頭皮泛着油光,「老棧間變新了,橋還在,海水也還是海水吧!」

「你住過那兒?」

「工作過一段時間。那時叫『柴船頭』。」說着,側着臉從不同角度看着圖案出神。

「別擔心,一定能找回的。一定會的!」

「擔心甚麼?二十幾年還不都這麼過了。」陳年仰起臉,額上的抬頭紋深深如刻。

「哦,你看了嗎?」他話題一轉,「明天的工作單,一大批人出發去挖藏糧,你也去呢!行嗎?剛剛出街回來。」

「行!怎麼不行,還能揹得比平日重。」 徐凱笑了。

「那是那是。」陳年也笑了,眼睛不覺又轉回新加坡河畔去。在那方寸之間,他能尋回二十七年前他離開前夕最後那棟房屋嗎?能銜接回去當年的社會關係,聯繫回自己的家屬?他心上漲潮似的,湧起無從阻攔的惆悵和愁緒。

其實徐凱也有一肚子話想說,儘管他還沉浸在團聚的喜悅中,盤踞心底的耽慮還是無解,問題還掛在那裡。他很想對陳年說,這一趟探親,他和家人在合艾與陳平有過短暫相聚。那個問題,他與陳年幾次談論過,和談為何沒有邀島國的代表參加,他們這一部分人的出路,他們的歸屬在哪裡?他們能否像其他同志,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他們被忽略了,還是借鑒華玲和談的失敗,不想多一個強悍的對手來攪局?那麼,他們就如此被撇下嗎?他們談論時,他曾說碰上陳老總一定要問起。可是,當面對着溫言款款的領袖,他卻又打消了主意。為甚麼啊?

「喂,徐凱啊!」有人靠近來打招呼,原來是曾經的副小隊長劉鵬,「明天出發去挖的藏糧你有份埋的咧!下午開過會了,那張藏糧圖裡有你的名字。」

「是嗎?」徐凱撓耳了,「哪一年的呀?參加過的藏糧多呢!」

「從葵葉營房出發藏的,十二年了。兩年前我們五六個來查巡過,印象還在。」看見一旁靜默的陳年,劉鵬提高聲量,「只要還在,一定挖得出來,不用擔心啦!不是嗎?我們同志上隊十幾年的,二三十年的,出來了,家人不也都能找回來嗎? 」

 

她能找到這間小廟真不容易!

當年廟還在馬西嶺山芭,供奉觀音菩薩。記得大門口牌坊旁立着一株老榕樹,枝葉婆娑,長鬚飄拂。

到底怎麼尋去已印象模糊。那些年,小島上她知道的廟宇幾乎都踏過她的足述。連長堤對岸的柔佛古廟,她也不止上過一次。

她求一支籤,廟祝――那位解籤的廟祝是位婦女,和她年齡相仿,很篤定地說:「人還在。不用憂愁。」還說,「有一天會回到身邊。神明的話一定要相信。」

她雙手合十,抬眼端詳:盤腿端坐在蓮座上的菩薩造像,一般的慈眉善目,俯瞰蒼生。她也只望了一眼,就閉目默禱。可就這一眼,她的菩薩已籠罩在一片茫茫的紫色光燄當中,日後的若干年,這一片紫色光燄,幾次徜徉在她的夢境裡。

不信她就不會有今天。

那年大兒子服完兵役就搬出去住,說工廠做輪班住得近比較便利。誰想到半夜裡政治部卻來包圍山芭屋抓人,還好被帶走的只是一疊書一些東西。而孩子再也不能像往日一樣,逢週末回來吃媽媽煲的番薯粥了。過後他託人帶口信說要進去聯邦躲一陣,卻就這麼一去十幾年音訊全無。再來是小兒子在聯邦被逮捕,新聞說他是武工隊,身上帶着槍械――很快就判了死刑!

她不記得那些日子怎麼過去!兩個英挺昂藏,活生生的男兒,化成了灰,化作了煙,一晃都從眼皮下不見。每年清明節祭祀,她用毛巾細細揩抹小兒子的瓷像,就像撫摸他的臉,還那麼光滑細嫩呢,雙眼炯炯有神!他和哥哥長得那麼相似啊!連聲音,走路的樣子,還有他們對自己的阿姆也都一樣,那麼,殘酷……她所有的思念,都落在了大兒子,接下去的生涯,這是唯一的指望了。多少回在暗夜裡吞聲飲泣,希望就像身邊淒冷的黑夜,看不見邊啊觸不到底!

她千百遍默禱着神明的開示:人還在,不用憂愁。

當家從山芭搬入組屋新居,她立即託人在馬來西亞華文報章,一連登載幾天搬新家的小廣告, 通知那個消失在空氣中的兒子。

如今她確確實實抱過那已年近四十的他了,那清瘦短髮,也已有了皺紋的,所幸還健全的大男孩,她把眼淚重重地墜在他的肩頭,他的胸口。然後回來了,一座座廟宇等着她去還願:神明到底眷顧她啊,兒子終於出山啦!接下去她還要祈願,孩子能順利回到身邊!

她把一大束鮮花插在神案上的花瓶裡。棗紅色的垂幔後,沉鬱的煙香繚繞中,許多尊神像在高台上俯視眾生。當年許多山村的廟宇搬遷,來自四方的神祇,都住進這類聯合宮裡。然而,她無需去分辨她的神明,一閉眼,她的觀音菩薩巍巍聳立,面目清晰。

她靜靜肅立,手裡撮着三支香,不開口,卻已老淚縱流。

過去的一個多星期,好像做夢一樣,一覺醒來,三四千個日子就從身邊過去。比她還高的兒子站在咫尺,她牽着他的手,失去的日子倏地銜接回來,歲月不再殘缺,傷口能夠癒合,創痛可以忘記……

她憶起兒子離開前的一個深夜,老家榴槤落了,她傳話要他回來,就在一兩聲狗吠裡,兒子抄小路回家,她也不敢開燈,就讓他摸黑無聲地舔食老家新落的榴槤,然後悄悄離去。

她憶起幾天前乘坐在越野摩多車尾入村,在那條蜿蜒險峻的山路上「突、突、突」地奔馳。高崖邊千迴百轉,盤旋彎曲,她閉上眼睛,聽着山風呼呼吹拂,也不知掠過的是霧?是雲?是樹?她也想到一摔下去可能粉身碎骨。但她卻不畏懼,腦子裡想像孩子經歷的艱辛和生死,自己這一趟就是分擔驚悸苦楚!

「再怎麼說,回來了就可以重新開始!」當年的廟祝聽聞消息後安慰她。接過她帶來的保存多年的那支籤――紙張已經泛黃,字迹卻還清晰,便低頭曼聲吟哦:「冬來嶺上一枝梅,葉落枯枝總不摧;探得陽春消息至,依然還我作花魁。」

「你看,相信神明說的不會錯!來――」一手拉她轉進後面廂房。

「安迪,」廟祝拉開抽屜,揀出一張紙片,「這個人也像你孩子――他更早,二十多年前離開就沒有消息。」

她接過紙片,上面寫着三個字和一些號碼。她認得起首那個「王」――她也姓王,從小老爸要她無論如何記住自己的姓氏。

「你不識字不要緊,回去叫你女兒發電報給你兒子,問看有沒有這個人名,如果找到了,叫他打電話回來聯絡。

你知道嗎?他老媽媽八十幾了,推着輪椅來問神。哎,真是緣分啊,她抽的也是你那支籤!第69籤,你看――」廟祝隨手在籤紙背後劃下6和9兩個號碼,「6倒轉來不就是9嘛!我說了,人還在,不用憂愁,一定會『倒轉來』(福建話回返的意思。)聽我說你孩子的事,老人家拜託我請你一定傳個信。」

她把字片捏緊緊:「一定,一定。」

廟祝滿心虔誠地說:「神明有眼,神明保祐好人。當年她孩子搞工會,替估俚人出頭,政府要抓連夜逃走。才結婚不久呢,女兒剛剛出世――可憐的孩子,從此沒有再見爸爸一面!那天她推着婆婆來,她說她叫紅英,都已經大學畢業了。」

話音一頓,沉鬱的煙香盪漾裡,前堂傳來的木魚聲「橐、橐、橐、橐……」格外清晰!

廟祝長長一聲喟嘆:「山中一日,世間百年啊!」

 

出發了!六十餘人浩浩蕩蕩的隊伍!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作為平民,他們仍按照慣例行軍。他們從今天的社會出發,向已隱匿在歷史角落裡的昨日轉進。

雨季終於過去了,熱帶叢林開始一年裡最乾爽透亮的時節。野草、矮青、藤蘿、喬木、寄生枝幹的蕨類、枯葉叢中的蘑菇……都抽芽了,冒綠了,伸出觸鬚,為延續繁衍,野心勃勃地招搖生命力。

叢林裡的道路在這個清晨顯得格外寬敞,結實。他們輕快地走着,一路歡聲笑語,每一步都帶着眷戀和懷想邁出去,心裡蠢動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昨日生涯的竊喜!

陳年尤其興奮,原來他並不在出發行列裡。他向來少出發,上隊後一直在電台工作,特殊的任務使他對部隊各種外勤隔離而生疏。這次出發去挖藏糧,無論如何他不能再錯過了,錯過了也許不會再有下一次!

他走在徐凱後面。徐凱說:「真的很怪!這像甚麼?」手指着前頭在叢林中迤邐而去的隊伍,「沒穿軍裝不說,還不帶槍。真的很不習慣!」

陳年笑了笑。的確,上隊後天天與槍為伍,現在兩手空空,他也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他想起前陣子銷毀武器時,那一聲震魂蕩魄的爆炸巨響,好像被爆破的是他的一生。

這二十幾年輾轉流離,印尼,北京,湖南,然後到了馬泰邊境。為胸中的理想和信仰獻身,組織的每一個調動都和他的意願契合。如果,如果真有命運,那麼他的命運還是攥在自己手裡。不像眼下,他為自己的何去何從,感到困惑與迷茫,而且深深陷入一種無力感 。

解甲歸田,可他的田園在哪裡?

他盼着從徐凱口裡,知道更多南方島國的情況。而徐凱一觸碰他深沉抑鬱的眼神,卻下意識地把話題繞開去。

「這樣大隊伍運糧不常見,二十個月反『圍剿』有過一回。」徐凱說,「你說怪不怪,泰國軍方一邊配合馬泰大圍剿,一邊放開讓群眾大採購。 反『圍剿』期間,隊伍卻大運糧大藏糧。有意思吧,今天挖的就是十二年前的埋藏。」

「這是我們區別對待馬方和泰方政策發揮作用啊!」陳年淳樸的笑容,總教人覺得踏實可信。

「據說,在活動地盤的森林裡,我們的藏糧可以維持隊伍十多年的口糧。」

「我一直很好奇,我們的藏糧,如何能下地十幾二十年不壞?」陳年說出他老想解開的一個謎,「今天得看仔細了!」

「這,容易!」 徐凱邊走邊遊目張望。

隊伍正走在龍頂,旱季來臨,迎面的風挾着萬物甦醒的氣息。陽光猶如金色的小鳥,在重重樹冠上歡跳,蟬聲滿耳聒噪。

徐凱岔出佇列,撥開矮青,向側旁一株二三人環抱的大樹走去。樹幹擎天巨柱般矗立,樹皮佈滿不規則的皸裂皺褶;抬頭看不見枝椏,望不見樹葉,只見一幅線條凹凸參差,韻律流變有致的浮雕從雲空垂下。

「吶,這是把麻樹。」徐凱握拳擂着樹身。接着在樹頭四周尋覓,很快撿起一塊形狀古怪的石頭,捧到陳年面前。

「把麻的油脂。」徐凱將覆蓋上面的幾片枯葉揭去,「就靠它,把它搗碎了,加入廢棄的烏油,用火煮成把麻膏,塗抹在打好的鐵桶上,然後貼上塑膠布防水。這樣藏糧的鐵桶,下地埋藏十幾二十幾年,都不會生鏽腐朽,裡頭的米糧能完好保存。」

「聽起來挺容易。」陳年盯着手裡的把麻塊,在它邊緣薄脆處一折――「啪」,露出半透明的琥珀般的晶體。

「就地取材嘛,簡單又解決問題。」徐凱隨手一指,「你看這把麻樹到處都是。」

陳年把一小塊把麻塊握在手心,不捨得丟棄。一邊走着一邊思量:這藏糧出土,還能充飢提供養分,在部隊多年,他吃的摻雜在木薯裡的,就是這些多年前埋藏的老米。雖說不比新米那般香糯,卻是既鬆且軟,分量更足。

那麼,人呢?

讀中學時老師就教他要愛國愛鄉土,貢獻社會。他也一直這麼做。反對殖民統治,爭取國家獨立;團結勞工,為工友謀福利。時代,教會他生活得積極、進取。在集體裡他忠實,熱誠,從來不考慮個人的私利,工友們真心地擁戴他。

他永遠記得讀過許地山的那篇《落花生》,何時何地,他自忖都在做一個對社會,對大眾有用的人。

可是,殖民政權崩潰了,國家獨立了,他和一大批為反殖流汗流血的同志們,卻延續着政治流亡!歷史,一再嘲弄他的理想,他的忠誠,他的正義!

二十七年前的2月1日,他記得是尋常的星期五,傍晚他在柴船頭的工會會所準備回家,一個緊急通知要他即刻轉移!

第二天是農曆正月初九天公誕,福建人的「大日子」,媽媽多做了飯菜在家裡等着他。但是,沒有多一分鐘讓他遲疑,轉過街角,他向西南海岸馳去。欠下母親那一餐飯,欠下和家人告別,欠下還未滿月的女兒的一個擁抱,他轉瞬消失在茫茫的夜海。

如果老家還在,半夜摸黑他也能回去:經過裕廊大路邊那所公立小學,從鳳山寺門庭前曠地直走,上坡,在一道岔路口轉右,再上坡,然後就會聽到黑鼻親昵的吠聲,一道黑影挾着風衝到面前……

可是下山後,他多次查問,六百多公里的小島,竟然再找不到那條街道,那個地名,好像誰揩擦了那盞阿拉丁神燈,大力神把小學校,把寺廟把道路,都一一搬走!

還有他的工友,他的鄉親,他的家人……

前面傳來喧嘩――「藏糧挖出來了!」

「藏糧挖出來了!」陳年頓時激奮起來,放下心裡的糾結,尾隨着徐凱,急着趨前一看究竟――那出土的藏糧,怎麼被辨認?多年後重見天日,又是一番甚麼光景?

 

紅英推婆婆回到家裡,婆婆已經半睡半醒,口裡喃喃像是夢囈:「阿波,波啊!……波啊!」

她讓婆婆躺下。那張臉因為常年在屋子裡,焦黃青蒼,歲月的鏽斑爬滿額頭、兩頰、下巴,直至皺褶纍纍的頸項。

她彎下腰,把婆婆失去功能的雙腿擱好在牀上。沒有知覺的五年,兩隻腿已蛻化成兩截乾癟枯槁的朽木。在她記憶中長長的日子裡,這雙腿帶着她踏過菜地,穿過膠林,涉過水,登過山,走過童年,少年,直至青年!

她一懂事就是婆婆牽着她的小手,很長一段時間她以為婆婆就是媽媽。她問過:「爸爸呢?爸爸去哪裡?」

不同時期,婆婆會給不同的回答。但她就是弄不清楚,婆婆告訴他爸爸還在,但別人的爸爸總在身邊,至少過年過節會回來,一家人一起去聖淘沙、動物園……

可是她的爸爸卻一直只是幾張發黃的黑白相片!

後來她慢慢知道婆婆不是媽媽。那麼她的媽媽又去哪裡?和爸爸一起嗎?婆婆卻只是搖頭不做聲。

住山芭時,婆婆種菜地,小木屋裡有狗有貓,有白兔有小雞;鄰居有許多小夥伴,日子容易過去。她讀中學時搬進政府組屋,婆婆就去南大校園掃地,傍晚才回來,那時放學回家,她就一個人面對牆壁。

婆婆送她讀英校。她爭氣,讀進了名校,還拿到獎學金。

婆婆不止一回說:「讀『紅毛冊』好,免得操心。像你老爸老媽唸華校,一世人艱苦!」

然後從山村鄰居口裡,她又知道了一些事情。老「厝邊」林嬸偶爾來探望,看她已長得比婆婆還高大,就諄諄地說:「要孝順哦!你阿嫲為你吃透了苦。」然後壓低聲音,「你爸爸走了,兩三歲時你媽媽要帶你嫁人。你阿嫲死活不肯,一定要留你在身邊,等你爸爸回來。說王家的孩子,怎麼也不可以跟了別人改姓!」

林嬸搖頭眼眶泛紅:「她吃多少苦啊!你老爸回不回得來還不一定,阿嫲卻一定是你這世上最親的親人。」

她都明白 。

婆婆昏睡過去了。緊閉的眼睛下,兩個沉甸甸的眼袋裡,裝的不就是多年隱忍的淚滴?兩條深深的從緊抿的嘴角延至下巴的皺紋,卻又分明勾畫出不屈和堅毅。

她掏出婆婆交她保管的那張籤,廟祝解籤的神情歷歷浮現。她記得廟祝隨手在籤紙背後劃下6和9兩個號碼,說:「6倒轉來就是9嘛!人還在,一定會『倒轉來』!」

是嗎?就當是夢吧。她和婆婆一樣,都時刻把夢揣在懷裡。

她真的長大了。她沒有告訴婆婆,她還知道的許多事情――讀「紅毛冊」一樣會讓今天的父母操心!

她中學時的學姐,那絕對是受英文教育的社會精英,就在兩年多前的一個深夜裡,和多位其他專業人士:律師、醫生、商人、講師……從家裡被帶走,單獨囚禁,寫違心的自白書,上電視發表悔過聲明!

她是多麼震撼與驚訝!她們才一起喝過下午茶,準備安排時間去參加一個海外的義工團,那都是公開合法的公益活動。怎麼她那總是予人關愛,熱誠和友誼的學姐,竟成了報章報道的「陰謀集團」的成員?!可以不經審訊,被長時間拘留囚禁!?

她無法置信,並籠罩在恐懼當中。她跟進報章報道,一邊展開資料的搜索和閱讀。

她回顧了國家並非久遠的歷史。在故紙堆中,她依稀窺見了她老爸如夕照投射在木板牆上的,淺淺的身影,以及她還年幼時,偶爾來山芭木屋探望的,那些叔叔阿姨陌生而親切的面孔……

婆婆說,那天正是「天公誕」,天還沒亮,又黑又冷的下半夜,狗吠個不停。也不知怎麼摸到我們破落的山芭木屋,十幾個人四處包圍撞開了大門。你爸爸剛好沒回來,不在。那些人氣壞了,「乒呤乓啷」翻櫥倒櫃踢桌子!

她知道那是個代號叫「冷藏行動」 (Operation Cold Store)的全島大搜捕,二十七年前的2月2日,至少一百一十人,在內安法下不經正當程序和公開審判就被長時間囚禁:幾年,十幾年,二十年……

那時她未足滿月。

「你被驚醒,哭得很大聲。好像知道從此再也見不到老爸了!」

那是一道未曾癒合的傷口,流淌着婆婆、她,和她來不及留下記憶的爸爸、媽媽的血淚。更叫人錐心的,這傷痛還在加劇,擴大,她的學姐,和她那群朝氣蓬勃,積極要回饋社會的朋友們,和他們背後的家庭,親屬,還要在這花園城市的熱帶陽光下,延續着黑暗的夢魘!

她的目光又落回那支第69籤。如此神奇的數字!個人生涯,國家敘事,或許真要有一番倒轉重置!

 

運糧隊的尖兵前腳才踏進村,就聽到呼喊聲:「徐凱,徐凱回來嗎?來接電報!」

「來了!」他把肩上的白米卸下,箭步朝電報飆去。

不必問,電報一定發自家裡,幹嘛這麼急?難道又有人來探訪?

「幫問此人:王金波,新加坡人,電話聯繫6760XXXX。」

陳年姓王。徐凱心裡「咯噔」一下,一轉身喊開去:「陳年!陳年在哪裡?」

 

2011年7月2日

2015年8月20日

 

 

 


 


海凡,出生於新加坡。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為追求實現社會主義理想,參與馬來亞共產黨領導下的武裝鬥爭,成為馬來亞民族解放軍(後改名為馬來亞人民軍)的一員,轉戰在馬泰邊境的熱帶雨林。1989月12月2日,隨着馬共與泰國及馬來西亞政府簽訂合艾和平協定,停止武裝鬥爭,解散部隊,得以重返社會。近期重新執筆,以文學筆觸書寫雨林生涯,留下一段特殊生活的悲歡記憶。曾出版文集《雨林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