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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 杜:玫紅色的艾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杜杜

「善欣,你能過來嗎?」電話裡艾瑪的聲音含混不清。

「哦,怎麼?」週日,我通常不工作。

「我想請你過來幫我弄弄指甲。眉毛,對了,我的眉毛,已經沒有甚麼眉毛了。」艾瑪的嘴裡長着的似乎不是舌頭,而是一個圓球,我很努力才聽得清八成。上次是傑克遜開車送她來我店裡美容的,當時她臉色雖然略顯蒼白,但口齒清晰,精神愉悅。現在除了聲音含混不清,意思也混沌,難道?

「好,我過二十分鐘就到。一會兒見!」我和家人打了招呼,就翻出外出工具箱,把美容工具整齊裝箱。

開門的是傑克遜,他臉上鬆弛的皺紋對稱地畫着十幾個括弧,藍眼睛一如既往地含着笑,一層灰暗淡淡地罩着。「護士在給她量血壓,我帶你進去。」說着,他接過我的大衣,緩慢地掛進壁櫥。

陽光從寬敞的落地玻璃窗放肆地湧進來,起居室裡被一片耀眼的光明吞沒,一切都白得刺眼,陽光所及之處就有了一種出人意料的聖潔之感。我瞇着眼睛定了定神,光霧之中,看見長沙發上艾瑪半躺着,護士坐在她身邊拿着本子寫着甚麼。見我進來,艾瑪伸手示意,讓我坐在對面沙發上,對護士嘟囔說:「這是善欣,我好朋友,來給我修修指甲。」

護士點頭微笑,又低頭在本子上做記錄。

「藥吃過了?」護士問,一邊把測血壓和脈搏的小夾子夾在艾瑪指頭上,笑呵呵地看着手裡的機器熒幕說:「挺好,都正常。」說罷,就給艾瑪聽心臟。

護士檢查完畢,起身沖艾瑪說:「你真是個幸運的女孩兒!指甲可以在家裡修,多好!」說完沖我笑着告別,又輕聲對傑克遜約定了明天來訪的時間。

傑克遜送走護士,艾瑪已經歪歪斜斜地坐起身來,嘟嘟囔囔說:「善欣,到那天,你能來給我修指甲嗎?也許還應該給我化化妝。」

「我不是在這裡了?就是來幫你修指甲的。化妝?你想化妝?」和艾瑪認識十幾年了,她從來沒有要求過化妝的美容服務。

她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傑克遜把一個平衡車推到她面前,她推着車子慢慢往廚房走。我克制着震驚的心情,靜靜地看着她每一步艱難的行走。六週,離上次見面僅僅六週,那個行走如常的人,怎麼會突然衰老到這個程度?

她緩慢地走進廚房,問傑克遜:「茶包在哪裡?我得給善欣泡茶,她最愛喝那個南瓜味兒的植物香茶了。」

我和傑克遜都迅速起身,我忙不迭地說我在家剛喝了很多茶,現在不想喝茶。傑克遜一反平時溫吞緩慢的習慣,已經快步走進廚房,說:「你指揮,我來泡茶。你去和善欣說話。」

「艾瑪,我們來修指甲吧。」我走過去伸手想扶她走回來,中途又縮回手來,她推車能走就讓她自己走吧。當年那個情景,瞬息浮現在眼前。

那時我在Spa工作,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做完頭髮從店裡離開,要下好幾個高台階,我熱心地替她推開門並伸出手去攙扶,竟意外地遭到拒絕,她尖銳地說:「不!不用!」剛出國不久的我霧水一頭,這種尊老愛幼的行為是我們民族一貫遵從的美德,怎麼會受到這位西方老人如此強烈的抵抗和不滿?我百思不得其解。當時間的流水漸漸沖刷去心頭的疑惑,東西方文化的差異點點滴滴流淌在生活裡,我才學會用另一種眼光看待曾經習慣了的事物。我沒有經老人同意去攙扶她,無意中侵犯了老人的獨立自主,藐視了她行走的能力,如同在對她宣佈「你老了,需要幫助!」我的善意侵犯的是她高貴的自尊。

艾瑪一步步往回走,她身材矮小,我走在她身邊,正好直視她頭頂。只見一小塊一小塊裸露的頭皮穿插在本來就稀少的灰白髮絲之間,如同一張世界地圖,陸地和海洋星羅棋佈。這是放療的結果,放射線照過的地方就不再生長頭髮。

艾瑪坐下,我翻出修甲工具開始忙活,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兒。

「一直堅持不做化療?放療呢,還在做?」我問。

「都不做了,我累了,這樣挺好。」

「護士每天都來?」

「可不!有個醫生也來,我哪兒都不用去,呵呵,好方便!感謝上帝!」艾瑪這句話是分段說出來的,嘴裡那個無形的圓球不是咯着舌頭就是撞了牙。她臉上毫無血色,眼窩深陷,眉毛果然如她所說,幾乎沒有了一樣,灰白稀少,和蒼白的皮膚連成一片,額前幾根髮絲軟綿綿耷拉着,嘴唇萎縮得只剩下兩根線。

一種奇怪的不安讓我渾身不適,我抓起她的手時,渾身過電似的打了一個冷戰。這無骨般柔軟而溫熱的手,被我抓了十幾年了,可此刻它讓我清楚地感覺到,那件重大的事情,近在眼前。

心中難過,我不敢再抬頭看她。克制着顫抖,我認真對待這雙手上的每一寸皮膚,指甲的每一個角落,像捧着一個罕見的珍寶,一不小心,它就會從我手中滑落、破碎。

 

八年前,一輩子從未吸過煙的艾瑪被診斷為肺癌,肺子切除了一個,化療放療折騰過去,竟漸漸好了過來。八年來,她每週三次去商場大廳參加老人步行俱樂部,每週兩次在社區圖書館做義工,每週一次接孫兒孫女來家團聚,一個月做一次頭髮修一次指甲。歲月平安逝去,癌症銷聲匿迹,沒有在這八年之間再來騷擾她。

艾瑪舉行家庭茶點聚會,一定會邀請我這個年輕朋友。她自製的巧克力,形狀各異,口味新穎。來找我修甲,她常常會帶一包巧克力送給我孩子吃。巧克力用透明塑膠紙和絲帶精心包裝,有小貓小狗小烏龜各種形狀,味道也多變,草莓味兒、牛奶味兒、黑白巧克力雙味兒的。孩子一見這些巧克力,就歡天喜地:「媽媽,你又見到艾瑪了?耶!」

半年前,艾瑪向我宣佈了新聞,她剩下的那個肺子上發現沙狀顆粒,她仍談笑風生:「善欣,不管是不是癌,我都不想化療了,八年前那個罪受夠了,生不如死。」

上次來見我,她告訴我腦袋裡剛發現了腫塊,她當時精神抖擻地誇口說:「定位放療照射,腫瘤會局部萎縮,現代醫學科技日新月異,真了不得!治療的痛苦越來越小。放心,我可以再活八年呢。」

她的手被我細緻地把玩修剪,艾瑪一直在含含糊糊說着話。我只猜得出一半,是在聊她三個孫孩兒,說着說着,艾瑪的眼睛就紅了,我抬頭向傑克遜投去求助的目光,傑克遜就笑着翻譯道:「她說她本來沒有甚麼遺憾,唯獨覺得沒機會看到孫孩們一點點長大、大學畢業、結婚成家,是件傷心事。」

我無言以對,百感交集。我這是在哪裡?是在談論甚麼?艾瑪的手攥在我手裡,她手指纖細柔軟,即便橫橫豎豎滿是皺紋,仍是一雙修長秀美的手。我握着這隻手,感覺着它柔和的溫暖,這一切難道終將結束?

門鈴響,傑克遜迎進來的是鄰居傑尼,傑尼和我在艾瑪家的茶點聚會上見過幾面,算得上是熟人。她笑嘻嘻坐在艾瑪身旁,熱熱鬧鬧和艾瑪聊起一個共同的朋友。我心中恍惚忐忑,給傑克遜使了一個眼色,抽身出來,說要上廁所。

傑克遜把我帶到主臥房,關了門,我問:「傑克遜,你老實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兒?怎麼突然就連路也走不穩了?我糊塗了。」

「腦瘤有發展,壓迫了腿部神經,所以走不穩,壓迫了說話神經,所以口齒不清。現在已經停止全部治療,等着。她不要去醫院,一定要在家裡。所以醫生護士一天來檢查一次,晚上有另一位護士到我家來做夜間護理,晚上十點來,早晨六點走,看,這就是護士的牀。」傑克遜平靜地說着,抬手指了指新加的一張沙發牀,然後他想起了甚麼,說:「你別介意她的話,她剛才是問你能不能在她死後的葬禮上給她修指甲做化妝。我們已經定了喪葬公司,化妝修甲的服務是包括的,那裡有專門給屍體化妝的專業人員。我知道你開美容店是給活人服務,給亡人化妝你不做。她糊塗,這麼多年她不是只信任你嗎?你不要見怪!」

我克制着心中的驚濤駭浪,伸出臂膀摟住傑克遜,他也緊緊抱住我,兩個身體都輕微地顫抖着。不需要語言,我們不需要語言。

我回到艾瑪身邊,裝着沒事兒,笑嘻嘻地說:「我去你主臥衛生間上了廁所,你洗手台擺的那瓶插花,傑克遜說是你自己插的? 非常好看!」

「給你!你今天就拿走!」艾瑪興奮地指揮傑克遜把插花包起來,對我的竭力推辭不予理睬。

我一邊給艾瑪塗指甲,一邊聽艾瑪和傑尼討論首飾和着裝。

「耳環,你準備戴哪副耳環?」傑尼問。

「傑克遜,請把我的首飾盒拿來。」艾瑪等傑克遜端來首飾盒,從裡面挑出一對珍珠耳釘和配套項鍊。項鍊很細,吊着同樣大小的一顆白色珍珠墜。「就這套,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真好看!」傑尼讚着,把首飾遞給我看,我也讚:「好雅致!」心裡嘀咕,這是要去參加甚麼活動呢?

「衣服呢?衣服選了哪套?」傑尼緊追不捨。

「傑克遜,請把那套新裝拿來!」

眼前一亮,這是一套玫瑰紅西裝套裙,裡面襯着一件真絲白襯衫,端莊大氣又活潑喜慶。

「這是我兒子結婚時,我穿的行頭。好看吧?就穿過那一次,這次要再派一次大用場。」艾瑪高興地說着,又招呼丈夫把牆上一張照片取下來給我們看。照片上是艾瑪、傑克遜和兒子媳婦的婚禮合影照。艾瑪嬌小的身體在那身做工講究的紅色西裝裙裡喜氣洋洋,掐腰恰到好處,顯出她驕傲的胸脯,裙襬及膝,露出兩條勻稱的小腿。她臉上的笑容如一朵菊花盛開着,確切說,照片裡每個人臉上都開着這樣的菊花,這照片就有了花園盛放的溫暖和生氣。

「太好看了!」我情不自禁地讚道。「你真美!」

「完美!」傑尼也讚。

「感謝上帝,這些年我身材幾乎沒有變化,穿上這套裙子還那麼合適。」艾瑪自豪地說:「怎麼樣?棒吧?我總嫌它紅,後來不好意思再穿。現在甚麼都不用在乎了,就讓它陪我去那裡。」她的手朝天指了指。「我要漂漂亮亮歡歡喜喜地去。」這時她臉上的蒼白消失不見,臉頰泛出一片粉紅,眼睛晶亮閃爍,星星似的。

我吃了一驚,這才明白,傑尼和艾瑪一直在討論艾瑪死後葬禮上的穿着打扮。

我加入了她倆的研討說笑,像在談論一個大人物的就職慶典,又像籌劃一個盛大的狂歡節。

「無論瞻仰遺容、參加葬禮還是家裡的紀念會,都不許穿黑衣褲,只穿平時的T裇衫牛仔褲,花花綠綠就好,來慶祝我的一生,不是來悼念我的一生!傑克遜,你記住了?請帖上一定要註明!」艾瑪千叮嚀萬囑咐。

「我這一生,沒有遺憾!一點兒都沒有!感謝上帝!」艾瑪笑道,她臉上皺紋的縫隙都被紅暈充滿,像晚霞中一湖漣漪。

 

其實,艾瑪一生勞碌,和傑克遜新婚之後就從意大利移民加拿大,兒子生下後高燒,得了小兒麻痹,一條腿幾乎廢掉,艾瑪從此一心一意照顧兒子,傑克遜在食品公司當運貨員,收入有限,家裡的房子只好租出去兩間貼補家用。

「我每天很早起牀,給房客燒飯吃,那時的租客都是管飯的。」艾瑪聊起過去的事兒面帶微笑,「房客都喜歡我燒的飯菜,每頓飯菜我從不馬虎應付。」

「累不?」我問。

「你說呢?兒子不方便走路,你可以想像一個母親的責任和工作量,加上照顧房客,早晨五點半起牀,一天不停頓,有時做着飯,就會站着打盹。這雙手,哎,似乎時刻在水裡泡着!」

「真看不出!這雙手現在一點兒不像勞動人民!」我笑說。

她也笑,誇張地把我面前的兩隻手伸展了左搖右擺,道:「就是因為用了它們一輩子,現在有條件了,才格外在乎它們,動不動就帶它們來見你。」

我於是每次面對這對手的時候,心裡除了裝有工作的細緻認真,還多加了一份尊重和愛戴的溫情。

「現在想那時的事兒,感覺上帝對我們真是恩待,誰能想到我兒子那樣的殘疾人能過上和健全人一模一樣的生活?上學、工作、結婚生子!」艾瑪說,「無可抱怨!」

 

這時,艾瑪正端詳着那身玫紅套裙,薄薄的嘴唇輕鬆地咧着,眼睛在窗外明亮陽光的照耀下,彎成優美的一線。看着艾瑪歡喜的面容,聽着她含混不清的說笑,我的每顆細胞都在經受前所未有的洗禮。這是一種不放過一分一毫的擦洗,擦得每一根汗毛都乾淨地聳立,每一寸肌膚都輕鬆地舒展。艾瑪的放得下,是早晨出門上班道別似的不以為然,是招招手說明天見的瀟灑。毫無造作的坦然,溫泉一般從她鬆弛的微笑裡涓涓湧出。那一刻,一切似乎和過去一模一樣,一切卻又變得完全不同。我切身體會着甚麼是淡然,甚麼是對生命的感激。

我沒收費,離開時和艾瑪緊緊擁抱,我笑,她也笑。

 

七天之後,艾瑪走了。

瞻仰遺容時,我穿了綠色繡花襯衫,白色牛仔褲。艾瑪在那套玫紅套裝裡安靜地閉着眼睛,有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掛在嘴角,似乎一個香甜的夢還沒做完。妝化得很好,顴骨淡淡地紅着,似乎剛喝過一杯酒,嘴唇是和衣服一色的玫紅,晶瑩圓潤,似乎剛剛跟我說笑完畢。看不到白被單下她的纖纖玉指,但我分明感覺到那手指的柔軟和溫暖,橢圓的指尖平滑光潤,在我眼前輕輕晃動。

「艾瑪,玫紅色的艾瑪,別了!」我微笑,輕聲說。

 

此時此刻,那瓶小巧的插花正擺在我書桌面前,一朵乳白色的百合在幾支紫色的勿忘我中間安靜地綻放。這朵絹花,永遠不會衰敗。

 

 

杜杜,本名杜湛青。旅居加拿大。熱愛寫作。曾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多年,作品被收入多種文集,平面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詩歌、散文、小說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已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


杜杜,本名杜湛青。旅居加拿大。熱愛寫作。曾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多年,作品被收入多種文集,平面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詩歌、散文、小說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已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