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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陳曦靜

小時候在家鄉,生活平淡,乏善足陳。上學的日子,只記得夏天一聲急似一聲的蟬鳴,讓媽媽硬逼着午睡的姐姐與自己了無睡意,心思早飛回學校了。冬天是遠遠公路上的一聲喇叭,廚房裡半死不活的煤球,夾生的稀飯,還有嘴裡呼出的一團白氣。不上學的日子,姐姐挑水,我掃地。我是姐姐的跟屁蟲,任何時候都黏着姐姐,於是變成一起掃地再一起去挑水――我手提小水桶,姐姐肩挑大水桶。我愛看姐姐打水:雙腳打開如肩寛站於井沿,手抓繩子盡頭,小鐵桶一扔到井裡「噗」一聲,往側裡一倒灌滿水,姐姐雙手一上一下,左右,左右,三五下收回繩子,嘩啦啦倒進大桶裡。有時姐姐也讓我練習,結果慘不忍睹:即使把繩子挨着井沿磨,尼龍繩還是活生生從我手心溜走。隔壁有個跟我同齡的女孩已經磕磕碰碰的會挑水了,我卻連一桶水都打不好!我直想哭。姐姐挑着擔子顫悠悠在前面走,我就一趟一趟的跟。鄰居見了都說:看這倆姐妹要好的,穿同一條褲子了。我討厭他們。

一閒下來就喝茶。在家鄉,喝茶就跟吃飯、睡覺那麼自然,見了面打招呼,不是問「吃飯沒?」就是說:「來吃杯茶吧!」不知為甚麼用「吃」而不用「喝」。來了客人,第一件事肯定也是淘茶壺,泡杯熱騰騰的茶。碰巧水還沒燒開或用完了,就得立刻到鄰居家去提壺水回來「救急」。淘壺泡茶也是我們姐妹倆的事。隔夜的開水是洗滌用的,每天煮早餐前,都得先燒水來泡茶,所以我們家都是八、九點才吃早餐。鄰居的大嗓門老說媽媽「命好」,沒有公婆催着喝茶。她說得沒錯,大嗓門的妯娌、外號「洞簫腳」的,每天一起牀就要喝茶,為此不知數落過她兒媳婦多少回,不是說水裡有飯屑,就是嫌水不夠熱,說兒媳婦是「天上人」,茶葉還沒泡開就倒了,當家裡幾座金山銀山沒開頭呢。這些女人們,數落到頭,總要說到我們頭上,說甚麼將來做人兒媳婦啊,可得打醒十二分精神,講得跟上戰場似的。話說回來,做人兒媳婦真的難!

就拿外婆家來說吧,大舅在香港,舅媽要跟公婆、小叔、小姑同住。嫁入這個家庭後,理所當然包攬了家頭細務,成了免費女傭。有段時間,還得順便「服侍」幾個在外婆家一住十幾天的外甥。如今回想,舅媽真是個魔術師,我們幾個七點鐘睜開惺忪睡眼的小孩起牀時,地已撒水掃過;兩壺開水沉甸甸的,另兩壺舊開水是留給我們洗臉的;飯桌上一盤炒雞蛋一碟炒花生米一碟青菜,有時還有油條、饅頭、碗糕,誰愛吃稀的誰愛吃稠的,誰的那碗是米心剛熟透撈上來的,誰的那一碗是「悶」了一會兒比較爛的……舅媽都照顧到了。每天一早先喝幾杯濃茶再吃早餐的外公一步出房門,必能見到杯子躺在熱騰騰的大碗裡,旁邊一壺剛沏好的茶。舅媽把「兒媳婦」這一角色演繹得淋灕盡致,偶爾姐姐跟我講,嫁人真可怕。不過我們的擔心總是一閃即逝,那是太遙遠的事。

其實姐姐在家裡做的事情跟做兒媳婦很相似,不同的是姐姐生氣時會表現出來。有時姐姐生泡茶的氣,生煤球的氣,不過應該是生媽媽氣吧。一早燒水,煤球不爭氣,胖墩墩坐在上面的鐵母雞一點動靜也沒有,姐姐就拿扇子撥,風灌進去時,鐵母雞就哼一聲,靜下來,又哼一聲,距離水開還遠着哪!我蹲在一旁,看姐姐扇得鼻頭上沁出汗珠子了,聽水壺隨着風速一陣哼哼亂響又歸於沉寂。姐姐生氣的時候,扇子愈撥愈大力,愈撥愈快,胖母雞也不敢再開玩笑,乖乖的接受煎熬,繼而沸騰,姐姐聽到水在裡頭「突突」響,氣也消了,擦去鼻尖上的汗珠,做其他事去了。

媽媽愛喝茶,也愛乾淨,茶具總刷得白亮亮的,沒半點茶垢。後來在學校見到一位老先生,茶壺積了厚厚一層茶垢,說那叫茶山,洗不得,洗了就味道全無。到現在我也不知究竟誰是誰非。家裡的茶葉是放在奶粉罐裡的。奶粉是父親帶回來的,說讓孩子當早餐吃,營養好。可我們都受不了那腥味,再說光喝一碗牛奶,一會兒工夫就餓了,後來爸爸也就不帶了。奶粉吃光後,罐子留下來儲物,用得掉了漆,生鏽面也磨得光滑了。茶葉也不是甚麼好茶葉,真的是「粗茶」,當時甚至不知道茶葉居然還有名字,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那麼多種類的茶葉。小時候以為全世界喝的都是同一種茶。

茶葉是外公長年幫襯的小販挑擔叫賣的,春茶出了,他賣春茶;夏茶出了,他賣夏茶。不賣茶葉的日子,就賣些紫菜海帶蝦乾墨魚之類的海貨。來了,在大廳放下擔子,雙手捧着斗笠扇風。鄰居或石階或板櫈疏落散坐,或翹起二郎腿,或顫悠雙腿,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模樣。小販看人聚集得差不多,彎腰解開蛇皮袋子,捲起袋口,露出青褐色的茶葉,一陣茶香裊裊湮開。大人不急不徐走過來,先看茶色,繼而張開手爪撩撥幾下,挑出一兩根茶梗子,大有向小販示威的意思:看你這茶葉!小販好脾氣的笑笑,溫柔的撥弄幾下,摘一兩根小小的茶梗子扔到地上,慈父教育自己頑皮的小孩似的,以表示對觀眾的認同。觀眾見小販那麼大量,不好再計較,也學小販,掬水般捧一小撮茶葉,湊到鼻端聞聞,點點頭,承認這茶炒得不錯,只是「茶骨輕,怕沒泡水」。把茶葉扔回袋子前,揀一兩顆蜷曲得結實的扔進嘴裡,接着好一陣子大家都不說話。這時候小販從衣兜裡掏出一小塑料袋煙草捲起煙來,捲好了,舔濕煙紙,劃根火柴深吸一口,心滿意足的樣子。見旁邊有老者,就把袋子遞過去,老者也不客氣的一手接過,吸起紙煙來。小販年紀不過三四十歲,吸紙煙卻一點不顯突兀,倒是有時候人家請他抽濾嘴香煙,他用食指和中指夾煙的姿態很怪異,令人忍不住發笑。他大概也知道,接過香煙就往耳朵上一別,掏出自己的草煙袋,抱歉的揚揚說:習慣了。老者抽了他的紙煙,生意就有點談成了的意思,接下來不談茶不講價錢,轉而問起一些各鄉各村的見聞,無非農作物收成啊,哪裡甚麼時候淹大水,沖走了桌子椅子母豬鴨子之類的,漫無邊際閒聊起來。

姐姐捧來茶壺,小販一點不心疼,把茶壺塞得半滿,說這茶葉耐泡。姐姐接過茶壺,先燙一遍倒了,倒出來的茶水剛好用來燙杯子。「洗茶」不知是甚麼時候開始的,自懂事起見大人泡茶都這樣做,有的說是洗茶葉,因為茶葉髒。媽媽則說先讓茶葉吸一下水分,舒展得更好,泡出來的茶又熱又好喝。我比較喜歡這個說法。

倒茶喝茶是大人們的事,但見七八隻小杯子圍成半圓,小販單手提壺,拇指按住茶壺蓋(由此可見他的專業,鄰居家的茶壺全都摔得豁口咧嘴,有的拿根紅繩子繫住,有的乾脆拿了另一頂不合身的蓋子代替,甚至拿個小碗小碟權充壺蓋,真可謂千奇百怪),來回倒進杯裡,每杯只半滿,又續了一回水,再輪流倒進杯裡,每杯八分滿(在家鄉,請人喝酒要倒得滿滿的,喝茶倒得太滿則是沒禮貌),做了個「請」的姿勢,又坐回座位上,繼續抽煙,不無得色。見杯子多了,就拿一杯,說:「看這茶色!」不等眾人反應,泯了一口,再泯一口,一時之間,只聽得大廳一片「殊殊」聲,誰都不說話。

茶過三巡,話開始多起來,甲說這茶聞着香,喝起來淡;乙附和着說,是沒有上一茬好,怕跟今年的雨水有關;回甘倒是有,只是苦澀了,再說,家裡泡茶可禁不起放那麼多茶葉,那跟煮「茶飯」沒甚分別……意見愈多,小販愈不急,那代表有生意做了。這是一道儀式,農村人實在又善良,一點小恩惠他們就念念不忘,也不敢讓生意人太吃虧,大熱天挑着擔子到處跑是件苦差,他們理解。嫌棄完了,又有點過意不去,忙着給小販添茶,讓小販說實在的。小販答:你說個價,稱走吧!老主顧嘛!小販的爽快令鄉人有點措手不及,不好意思「獅子開大口」,只稍微調低幾毛錢,五斤十斤的做了好幾筆交易。小販的蛇皮袋一下子見了底,只剩些茶葉末子,小販慷慨到底,那茶葉末子誰要誰拿走,結果皆大歡喜。這些茶葉能喝上一段時間,直到茶罐子快見底了,各人又唸叨道:誰這幾天耳朵該癢了,是時候來了。果然,沒過幾天,小販挑着擔子又出現了。

知道茶葉居然有那麼多名字,是到了香港後的事。中學讀過一篇散文,作者到竹林深處人家,喝了一杯叫「碧螺春」的茶,他所描寫的那種翠綠,那種金黃,令自己充滿美好的想像。人說「百聞不如一見」,我卻要說「不如不見」。第一次喝碧螺春,是一位大學同學泡的。這位同學閒來寫毛筆字,喝普洱茶。我們常取笑他是「老人家」,怎麼愛喝那醬油一樣的茶汁。他也不介意,帶來不同茶餅,八年的,十年的,十五年的,一壺壺的沖泡,一杯杯的比較、解釋:色澤,味道,口感,也講解茶葉的製作發酵過程,雲南各大茶廠的專長、茶葉風格。有時也帶其他茶葉來喝,杭州的龍井,廣西的白茶,碧螺春就是他帶來的。茶是好茶:茶色金黃有光澤,香氣撲鼻――問題是太香了!心目中的碧螺春香氣是淡淡的,含蓄的,優雅的,不是如此濃烈、霸道、嗆鼻。相比之下,鐵觀音的顏色和味道,才是自己心目中的淡雅。

有次雲南朋友給自己捎來一筒七子茶餅,竹葉包裝破破爛爛,包裝紙也凋零破碎,露出裡面長得一點也不秀氣的茶葉。心裡暗笑這朋友果然是粗枝大葉,連送的禮物也如此粗獷。後來收拾房間,嫌它佔地方又招塵,把它給扔了。在同學「熏陶」下,開始喝普洱,漸漸能欣賞普洱有別於鐵觀音的香味,也能分辨出不同年份的青茶在色澤、香氣、口感方面的不同。那是一段時間後的事了,也是到那時才知道自己「以貌取茶」的大錯。

抹茶又是另一回事。一開始是接觸抹茶產品:雪糕、糖果、點心。而在接觸抹茶產品前,已醉心於那抹獨特的綠色:生而為茶,卻有如此柔和的豆沙綠的顏色,難道不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嗎?該是多少的嫩芽,才能製造出如此嬌嫩的顏色呢?是怎樣肥厚的葉子,才能在茶的苦澀中,摻有粉粉的綿綿的食物的質感?在白色的乳酪上撒上抹茶,在白飯上撒上抹茶……每一次,我都眩異於它的清麗,迷茫於它的質感。吃抹茶時那悸動的感覺,我稱之為「被幸福鼓滿了」。

日本來的池上老師在香港逗留期間,經常跟宿舍的幾位朋友一起吃喝玩樂。池上老師脾氣溫和,說話慢條斯理,我們經常學她說:晚飯怎麼辦?如今一喝檸檬茶,也總想起池上老師初遇四片檸檬所表露出的孩童般的驚訝與興奮――日本的檸檬茶只有一片檸檬!之後池上老師每次來香港,都要喝一杯「慷慨的」凍檸茶。池上老師帶給我們很多美好的回憶,我們一起煮飯,一起爬山,一起聽講座,一起游泳,還一起笨手笨腳學習日本茶道。貌似專業的池上老師一開始講得頭頭是道:抹茶過篩,裝入漆棗,茶杓置於棗上;茶巾別在腰間,開棗盒時的手勢,拿茶杓勺茶粉,注水,捏起茶筅,快速攪動,端正茶碗,雙手捧茶予客人。客人點頭彎腰接過茶碗,置於掌心,四十五度旋轉茶碗,仰頭,三口半喝完茶碗裡的茶。一連串的動作緩慢,端莊,專注,安靜,優美――

等一等,這是理想的狀態,我們做的是「活潑烏龍」版:唉呀,茶筅向左還是向右攪動?糟了,哪兒是碗的正面。慘啦,我三口就喝光了,要不要吐點出來?每個人學習時,都漏了這個或那個動作,修改了這裡那裡的細節。我們笑說,中日最友好的交流莫過於此。

在香港公園的茶具博物館看茶的歷史,發現日本茶道的禮儀跟中國古代的茶文化有許多相似之處,可惜圖上介紹的很多用具,例如碾茶葉的槽,洗滌茶具的刷箒,現在都不多見,更別說應用了。《紅樓夢》裡元春正月裡回家省親回宮後,派太監送來燈謎讓眾兄弟姐妹猜,猜着之人所得的頒賜之物是「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皇宮送出的禮物,居然是一柄茶筅,一方面說明茶道的普及,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茶筅」的精緻吧,平常人家是否有這閒情逸致去煮茶品茶呢?而這種煮茶品茶的文化,又是怎麼一步步的變化或消失的呢?

整個中國幾乎沒有哪個地方不喝茶,每個旅遊城巿都有茶葉舖,一餅餅的普洱是緊俏貨。幾年前說普洱茶對身體好,普洱茶價格暴漲,供不應求,香港的茶莊、百貨公司多了一批內地客人。大學同學也不敢在原產地雲南訂購茶葉,專程從台灣買回來。父母喝的依然是鐵觀音,如今交通方便,常有人往來深圳東莞,親人寄得最多買得最多的,還是茶葉。撕開一小袋一小袋的真空包裝,茶葉細細蜷曲,綠得叫人起疑。哥哥姐姐家都專門買了冰箱來放茶葉。泡起茶來,巴掌大的茶壺塞得蓋子都被撐開了,泡出來的茶釅釅一小杯,是潮州人喝的「工夫茶」。自己在家裡在辦公室泡茶喝,喝六安瓜片,喝普洱青茶熟茶,喝鐵觀音,喝龍井,喝洋甘菊玫瑰花,也喝伯爵茶,到目前還欣賞不了的是香片,嫌其茉莉花味太濃,不像茶。口味雜了,反而不上癮,幾天一個星期不喝茶也無所謂。有時候好朋友來我家,喝茶,聊天,發呆,一坐一整天,是自己很喜歡的消遣方式。池上老師回日本時,把茶道用具留給我,放在辦公室,偶爾用茶筅刷一碗抹茶喝,純粹為了把茶粉刷開,為了好玩。要是讓日本人看到自己如此糟蹋他們那集文化、藝術、禮儀、修養於一身的表演藝術,恐怕得吐血身亡,至少也得暈倒。

舅舅家有四個小孩,只喝果汁、汽水或開水,從來不喝茶。曾認識兩個內地生,家裡也從來不燒水。喝甚麼?喝汽水啊,每星期上超巿推幾箱回來。問學生喝不喝茶,都說:喝啊,常喝。說的是去茶樓吃點心的「飲茶」。也有學生抗議:不是「飲茶」啦,是真的喝茶,喝凍頂烏龍,綠茶,大紅袍,抹茶煎茶……叫得出名字的都有。說的是成龍或劉德華或任賢齊賣廣告的瓶裝茶,他們從這個途徑認識茶,跟自己認識抹茶的經歷相似。

曾看過一個介紹茶文化的節目,提到中國茶葉的生產和出口量,佔的巿場比例遠遠超出其他國家。但後起之秀日本、韓國凌厲之勢不可小覷,歐美國家對茶的認識或興趣,完全源於日本的飲食文化或食物。人們滿足了生理需求,進而要求把飲食變成藝術。中國人喝茶,更多的還是保留於生理的享受而非視覺享受。如此想來,那些工具的消失,也不算是件奇怪的事了。誰比誰好嗎?也說不清,日本茶道有它的優美,中國人的品茶也有它的樸實可愛之處。

 

 


陳曦靜,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任教嶺南大學社區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