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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國強:飲的不是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鍾國強

母親的解穢酒設在名門酒樓。名門在錦田小鎮,是母親過了一生,而我半生的地方。名門於我們並沒有太深厚的感情,因為我們比較熟悉它的前身。

名門的前身是龍華茶樓,門前經常停滿塵泥積聚、破破舊舊的永久牌或鳳凰牌單車,店面裝修十分簡陋,也比較寒傖。但我童年時卻絲毫不在意它的環境。茶樓不就是這個樣子,不就是人擠人,要在旁竚候好一會,要「搭檯」,要對每次都不更換桌布、夥計只用一枚金屬薄片把桌布上的髒物統統刮到地上便擺上茶具碗筷等等「傳統」做法絲毫不以為意。我們在意的,只是它的點心,連茶也不是。

記憶中母親帶我到龍華的次數並不多。很多時,都是叔婆帶我去。叔婆是村裡的同鄉,與我家一直守望相助。由於母親農忙,也由於叔婆與我特別投緣,所以我在六歲前,可以說大半時間是由叔婆照顧的,也睡在她家裡,稍長有點氣力,也經常替她掃地,搥背。星期六,或日的早上,叔婆總喜歡帶我上茶樓。而當時錦田三家茶樓中,她獨愛到龍華去。

叔婆挑甚麼茶喝,我早已忘了。其實童蒙的我對茶是沒有甚麼概念的,但我會喝,基本上甚麼茶也不成問題。叔婆常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的杯子添滿,所以老覺得茶是喝不完的。叔婆與同桌的話也像是說不完的。同桌是些甚麼人,我其實也不大清楚,但不是同村人便是錦田人,每次搭檯的茶客雖不同,但總有話題,而且好像今次的話題,正好是上次的延續。茶會越喝越冷,越淡,但他們的談興總是熱烈的,在離去時也好像沒有絲毫減退的迹象。

我最記得的是食物。叔婆節儉,每次叫的點心很少,但她對我卻很大方。我記得有兩種點心我最愛吃:一是糯米雞,荷葉打開來有一種至今也難以忘懷的屬於泥塘或水田的氣味,而那糯米雞也出奇的大,糯米出奇的黏,饀料出奇的多,還有一枚今日少見的散發着異香的鵪鶉蛋;另一種是大包,我們不叫叉燒包、蓮蓉包、雞包仔而叫大包,就是因為它大,大有一個好處,是你不用再叫別的,單一,專一,始終如一,飲杯茶,食個包,讓我在朦朧的成長路上彷彿明白了一件事,生活是可以如此簡單的,簡單得來也不錯,因為大包也可以是十分美味的。

偶然叔婆也會帶我到另一家很小很小,我已忘了名字的茶樓去。那家茶樓從錦田大馬路的路面窩入一處較低窪的店面,所以遠遠只見店頭瀰漫着一團氤氳的蒸氣。由於店小,蒸氣盛猛的時候,恍惚整家茶樓也在迷霧裡,伸手不見抓住點心蒸籠的五指。我還很記得這店添水用的古銅色提壺。叫夥計添水的時候,他應了一聲,也不必走近,遠遠就麻利地提起長嘴壺把滾燙的水斟過去,在半空中跨出一道很好看的弧;跟着一收,那道弧便倏然收進長嘴巴裡,不掉半點水沫在茶壺四邊。這店還有它的鎮店之寶:糯米卷。別家茶樓也有糯米卷,但都沒有這家做的好,我尤愛糯米裡炒得香香的花生。而這店因為小,廚房也是捉襟見肘,很多時我都可以望見大半個廚房,都好像只見廚工們在忙着把擀好的麵糰捲着炒好的糯米,然後送進竹製的大蒸籠去;然後,一切工序又重來一次,像過着的慢悠悠長乎乎的日子,簡單,專一,也像他們額上冒着的晶瑩的汗,頭頂冒着的純白的蒸氣一樣。

有時回想,這家小茶樓——其實應叫茶室才對,可能由始至終只是獨沽一味糯米卷,因為那麼多年以來,無論我怎麼努力憶記,都記不起曾在這裡吃過甚麼其他點心。這也好,我雖記不起它的名字,但因為糯米卷,它起碼在我的記憶裡牢牢佔了一個位置,不致跟這鎮上許多其他小店一樣,最終在時間裡灰飛煙滅。

記憶中叔婆在我小時候很少跟她的兒子一起飲茶。她的兩個兒子一直都在九龍打工寄宿,很少回家。而巧合的是,她的兩個兒子都打過客家酒樓,例如醉瓊樓的工,熟悉酒樓的一切運作。後來,她的大兒子,我們叫路生叔的,辭掉九龍的工作,回到村裡幹起泥水匠(大人們都叫這做「三行」)的營生來。之後,路生叔也常在星期天跟我們一起飲茶。他嗓門大,愛開玩笑,對人大紋大路,不拘小節,所以跟誰也合得來。小時候我很喜歡「路生」這個名字,覺得簡單得來又新異,跟通行的甚麼偉雄、國良、錦光之類完全不同。聽叔婆說,取名路生,是因他真的是在路上出生,那時是戰亂。我當時不大懂得甚麼是戰亂,也沒追問,只覺得路生叔的性格就跟一條坦蕩蕩的,不拐彎的大路很相似。路生早過了適婚年齡還未拍過拖,叔婆有點急,就四處找人做媒,一次託人安排與我家鄰壁一位老是喜歡洗澡的陳姓女子「相睇」。我不知路生叔有沒有答應,只是有一天忽然驚覺他把自己收拾得潔淨整齊,也穿上他買了之後一直都沒有穿過的白襯衣。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又穿回他的文化汗衫和灰斜短褲,並沾上比過往更多的水泥與漆油的痕迹。還有不變的就是經常在黃昏時差遣我到村裡一家同姓的士多買啤酒,還是他喝慣了的青島啤,只是買的次數,比之前稍稍頻密了一些。

而上茶樓,路生叔也還是笑笑鬧鬧。只是比前急躁了一些,看不過夥計手腳慢,便常常逕自走到茶水間,親自抓茶沖水。夥計見了也不大計較,就像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似的。路生叔上茶樓長年只買《香港商報》,我很奇怪,他工人身份,為甚麼竟愛看一份「商業」的報紙呢?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份左報,但我也不以為意,因為我喜歡裡面的「兒童繪圖比賽」,經常填好由一條簡單的線引伸出來的「創作」便寄到上環永樂街的報館去,也經常入選每週佳作,獎品是一本《智取威虎山》、《雷鋒》或《紅色娘子軍》之類的公仔書。有時路生叔也買《人民畫報》,我最記得經常看到滿是紅蘋果臉龐的農家樂圖。而父親上茶樓則長年只買一份《明報》,我也愛看裡面的副刊,愛看牛仔和老夫子,後來漸漸學着讀司馬長風、胡菊人的文章和頭版的社論。在後來我才知道的火紅的日子裡,路生叔和父親上茶樓也相安無事,而我則遊走於兩份報紙之間,自得其樂。偶爾也會揭揭越來越多豐收圖和廣交會消息的《人民畫報》,直至有一天從裡面翻出一份黑白的特刊,看到周恩來逝世的消息。

沒多久,路生叔或許是出於生計,或許是我所不知道的原因,竟到了其中一家茶樓做回他的老本行。我們一眾小伙子聽到這消息無不感到莫名的興奮,因為我們知道,今後到那家茶樓飲茶時,將會感到異常新鮮地,當然也不無親切地,笑着喊他一聲:夥計!

這家茶樓不是龍華,而是鳳凰。許多年後憶起,我都愛把它們比作周璇的龍華,以及沈從文的鳳凰。鳳凰茶樓位於錦田的中心,茶客比龍華多,也更熱鬧。我們本來都不想到鳳凰,因為價錢較貴,也更難找位;但因路生叔在,便改到那裡去了。而照例,我們都要在桌旁苦候良久,這時路生叔無論怎忙,也會趕忙走過來,左右張望,然後找一桌茶客相對較少的(其實也坐滿了),燦笑着黝黑的臉,走過去,說:喂,老友,阿哥阿姐,大家幫幫忙,挪一下。而無論怎擠,大家都只會嘴裡嘟囔一下,便動身挪開了足夠的空間讓我們坐下。坐下後,照過面,點點頭,大家又繼續看報的看報,閒聊的閒聊去了。

這時路生叔早已端來泡好了新茶的茶壺。他不勞別的夥計去抓茶,每次總是親自動手,因為他會為我們那壺抓一大把最靚的茶葉。

很釅呢。

記得無論叔婆,或我父母都喜歡釅釅的茶。他們理應很歡喜。但我直到今天也還是有點疑惑,因為他們呷着釅濃的茶時臉上好像有一絲苦意。呷着呷着,隨着沖了好幾次滾水,他們的臉上才慢慢露出舒坦過來的表情;然後,他們又很快陷於淡淡的微微的失落的情緒,呷着呷着,說起生活的苦,與樂,笑聲過後,他們擎着茶杯,有時或會向遠方出一會神。

路生叔還是忙着,大聲的笑着。他的制服漸漸變得不那般白,口袋上方的原子筆墨痕漸多,漸亂,漸模糊。時間到了,他便默默走來我們身邊,提起那蓋子斜擱在壺口示意要添水的茶壺,然後拿到茶水間倒掉所有茶渣,再在櫃裡抓一把新茶,像撒着一些甚麼一樣的撒進去。

後來叔婆不再到茶樓去了,無論是她喜歡的龍華,或她兒子工作的鳳凰。她在八十年代初中了風,半身不遂,也不大記得誰是誰了。叔婆出事,據母親說是因為在別人的婚宴上瘋喝白蘭地,一下子便腦溢血倒地。平時不捨得喝,到酒宴上不喝白不喝,就出事了,母親說。我也曾見過一次路生叔發酒瘋,在九龍酒宴後回程的旅遊車上,瘋說胡話以至別人的私隱,害得同車的人尷尬不堪。聽別人說有一次路生叔更胡鬧,酒醉後在九龍市區駡了好一會街,誰也攔不住,直至醉昏在路上像死去為止。這事我也不知真實與否,至今也實在難以想像路生叔會如此。在叔婆出事後,路生叔變得沉默起來,並毅然辭掉工作,留在家裡一心照顧叔婆,三五天不到便推着輪椅上的她走老遠的路,到一處叫甚麼神醫的家裡做針灸,耗掉了他本已不多的積蓄。聽說,這積蓄還是路生叔打算用來回鄉娶親用的,而路生叔成家,本是叔婆多年來的心願。

而我的母親缺了叔婆為伴,去飲茶也變得提不起勁來。最後,叔婆又進了一次醫院。我在大學宿舍接到消息,連忙趕到元朗博愛醫院,在最後一刻見到她最後一面。

而這一面始終是……叔婆始終是認不得人。而且眼瞼一直閤上,只有濃重的呼吸。母親說,叔婆捱到這一刻,是因為等我。我看到叔婆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皮頻密顫動,接着呼吸趨急。最後,一切便寂止。我終於看到,一向顯得堅強的路生叔俯在病榻前,掉下了一大滴我畢生僅見的,好像凝聚了他一生所有重負的眼淚。

博愛醫院庭前的大榕樹捱到了今天嗎?我不知道。只知道從和合石火葬場回來的旅遊車上,我早已習慣看到沿途滿眼的廢車場、貨櫃場和蓋得密密麻麻的丁屋和豪宅而不以為意。旅遊車最後停在泊滿了名貴房車、跟大坑徑上拆掉虎豹別墅後興建的長實地產項目同名的酒樓旁。我拿着母親的遺照下了車,與眾人默默走進這小鎮目前只剩下一家的獨市酒樓裡。茶開了,我們也不在意是甚麼茶,只叫了父親獨獨喜愛的最釅最釅的普洱。周遭的茶客跟任何時候一樣多,一樣吵鬧,但我好像也跟任何時候一樣,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些甚麼。幫忙殯葬的村長坐在我身旁,說待領了我母親的骨灰回來,便會擇日葬到山裡,位置就在叔婆及與她同穴早早過身的叔公墓下方,而右鄰,就是路生叔之墓。路生叔十年前也是中風,第一次中風半癒後不理在鄉間娶回來的嬸嬸的勸諭,繼續每天喝酒,也還是青島啤;第二次中風發生在他洗澡時,家人聽到一聲大叫,趕到浴室,便見他赤裸如初生般仰臥在地。後來我在上水北區醫院重門深鎖的深切治療部,在許多不知名目的維生儀器的重重包圍中,見到了一直昏迷中的他的最後一面。

 

2016年4月30日

 

 

 



鍾國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曾獲多屆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獎項。作品有《門窗風雨》、《城市浮游》、《生長的房子》、《兩個城市》、《只道尋常》、《記憶有樹》、《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及《浮想漫讀》等,其中《生長的房子》及《只道尋常》分獲第八屆及第十二屆香港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