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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行:茶‧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林天行

小時候,祖屋前有一片苿莉花田。每到夏季,門前燦若雲霞,花香彌天蓋地。那時,住在閩北的舅舅,就會帶着明前的清茶來看我們。母親向花農要剛採下,含苞待放潔白飽滿的花朵,烘焙茶葉,再將茉莉花拌在茶葉裡,燻到第二天,篩起花朵,有時會燻製多次,客人們喝了都讚不絕口,「真是花香沁入心脾,喝完一身香」。

十三歲那年,表兄從美術老師家借來「芥子園畫譜」,當時已熱愛畫畫的我,如獲至寶,朝夕臨習,其實懵懵懂懂尚未入門的小子,又怎能明白歷史悠久的中國畫藝術堂奧。不過,從此知道了畫畫需要有「法」的道理。為了按時交還畫譜,那一夜,泡了一杯濃濃的茉莉花茶,通宵達旦的臨摹。自此還知道了茶能提神的作用,就這樣喝起了茶來。

一日,在同學家裡,見其父親以紫砂茶壺泡茶,壺身的茶漬早已掩蓋了壺的本色,其父說:「此壺只泡普洱茶,茶壺不清洗,是要留住每次泡茶及囤集的茶韻和歲月。」當時猶如霧裡看花,一句也沒聽懂,只見茶湯與茶壺一樣泛黑,如醬油般,絲毫沒有想喝的慾望。認識普洱茶,這樣的開始,顯然很糟糕,如今看來,「色、香、味」中,「色」放在前面,是有道理的,「色」性也。

八十年代初移居香港,父親帶我上茶樓喝茶時說:「要入鄉隨俗,學習香港人飲茶的習慣。」當時打開茶牌,裡面有許多選擇,如鐵觀音、普洱、大紅袍、烏龍、壽眉、水仙、白牡丹、碧螺春、六安、單樅等,當然,少不了家鄉的茉莉花茶――「香片」。看得眼花繚亂,不知該要哪種茶好,最後,脫口而出的竟是「香片」。當時,那幽幽的花香,驅散了我深深的鄉愁。

八九年從香港到北京中央美術學院求學,期間經常上門求教於教授,那時,他們和其他北京人一樣,都是以「香片」待客。一日,逛王府井大街,在東安市場裡,見到「香片」,倍感親切,猶如他鄉遇故人。「香片」原來是眾茶中最便宜的,那些教授們喝的這不登大雅之堂的「香片」,甚至有更低價的「香片碎末」。曾幾何時,老北京人最認識老字號茶莊的「京味香片」,這「京味」其實正是指地道的福州小葉種茉莉花茶的韻味,被稱為「冰糖香」或「冰糖甜」。老舍和梁實秋都回憶過「小葉茉莉雙燻」。當年窨好的香片。茶莊夥計給包成若干紙包,再抓一把鮮茉莉花撤在上面,所以叫做「雙燻」。這是有錢人家才喝得起的上等茶。如今北京人家裡,不止一套專供泡茶的器具,對器具的要求也非常講究,而且許多人都喝上昂貴的茶。

九十年代初,茶葉市場開始迅速發展,各種茶葉品種、器具,凡是與茶有關係的,應有盡有。茶城、茶世界、茶中心、茶廣場如雨後春筍;泡茶、喝茶、談茶已成新興產業,也成為「新時代的茶文化」。那時候,我常去深圳訪友、買書和畫具,每次必流連於茶莊,聽茶商講茶事,怎樣採茶,烘焙的過程,茶葉的形狀,茶湯的顏色,茶香的分別,不同茶山的茶葉味變化,以及回甘時間的長短等……泡茶、喝茶間,不知不覺中把時光交給了茶。對於鐵觀音,我是一見如故,它的滋味品嚐起來,讓人無法不對它心嚮往之,而其層層展開、細緻微妙的韻味,令人愛慕不已。豐滿優雅像文徵明的行楷,豪邁挺拔之中顯出文質彬彬的書卷氣。

每次試茶,茶商總是由最低價或中價的泡起,茶喝到最後已忘掉之前的茶味,這時不是巫山不是山了,於是暗中摸一摸荷包,是否承受得起愈來愈高的茶價,當然要是遇上美麗誘人的賣茶姑娘,那就另當別論了,「從來佳人如佳茗」蘇東坡說。

喝茶也與心境有關,一天下午正在興致勃勃創作中,突然唸小學的兒子班主任來電,要求立即見家長,與其交談後,回到畫室泡一壺鐵觀音想招回驚慌失措的魂魄,慰藉弱小的心靈,意想不到,平時甘甜如花蜜的茶湯,此時卻滿口苦澀,難以下嚥。對於泡茶的水,在茶神陸羽看來「山泉為上,河水與泉水次之」。對於我也有一次讓人懊惱的經驗,九十年代末外遊歐洲,和以往一樣帶上鐵觀音,當欣賞完羅浮宮的名畫後,泡一壺鐵觀音,想靜心領略西方藝術的奧妙,多麼愜意的旅程啊!其結果是泡出一種怪味茶出來,儘管它並不苦澀,但同樣難以下嚥。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看來中西藝術結合得不好,猶如此茶一樣怪異。

二千年初,忽然對武夷山的岩茶產生了興趣,茶友說我「移情別戀」,也有說「人到中年,境界高了,才懂得喝岩茶。」如此看來,泡了三十年的茶終於可以「入境」啦。功夫不負有心人,變化即是永恆。其實岩茶吸引我的地方――磅礡、渾厚,粗獷之中帶着靈秀,那深重的岩石滋味,足以令人魂飛魄散。《茶經》記載,茶「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它那獨有芬芳宛如走進立體派大師塞尚的畫裡,感受這位色彩的交響樂大師,聆聽他各個景次奇妙轉折的色彩樂章。在品嚐茶湯的那一刻,腦際突然浮現出南宋李唐以斧劈皴表現出高山流水的情懷,至剛至柔的道家思想。

光陰荏苒,不知何故近年漸漸喝起普洱茶來,兒時對普洱茶的偏見拋到九霄雲外,想來是少年不知茶滋味,抑或普洱茶,如八大山人畫,簡潔,深邃的緣故,那婀娜之中透出崢崢骨力的線條。無論如何,我是愛上了普洱,愛它如北宋牧溪的山水畫,散發出空寂的「禪意」。一日,友人從西雙版納來,帶了兩泡千年古樹茶,在品嚐唐代古樹茶時,一股幽幽的暖氣,由丹田而起,說不出多少層次湧入五臟六腑,彷彿茶神陸羽率領着詩仙李白、王維、畫聖吳道子、李思訓駕雲而至,高談闊論,眼前輝煌燦爛的唐朝景象……當泡到元代茶時,雖然少了唐的天真爛漫的情懷,卻增添了趙孟頫及元四家(王蒙、王公望、倪贊、吳鎮)瀟灑飄逸的韻致。不久前在微信圈,見一友人端着一碗茶說是漢代古樹茶泡的,未知茶味如何,只有望梅止渴,也許隨着那碗漢茶的旋律,會看見綽約姿媚的洛水女神。

一百年前,岡倉天心在「茶之書」裡這樣說茶:「堅持潔淨,它在簡樸中見自在,無需排場鋪張,它幫我們感知,界定了萬物彼此間的分際,在這個意義上,它是一套修身養性的方圓規矩。」

此時此刻,我嗅到了遙遠的故鄉飄來的陣陣茉莉花茶香……

 

2016年5月7日於大也堂

 

 

林天行,1963年10月生於中國福州市。1984年移居香港。1990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1991~98年任教於香港大一藝術設計學院。現為香港國際藝術交流協會主席,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畫學會創會理事-香港會副主席,李可染畫院研究員,中國熱帶雨林藝術研究院常務理事,深圳畫院客座藝術家。經常在北京、香港、紐約、柏林、米蘭、新加坡、台北、首爾等地舉辦個人畫展五十餘次;出版有個人作品專集二十多種。2005及2008年作品《晨曲》、《維港兩岸》獲邀隨神舟六號及七號太空船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