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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培凱:晚明飲茶風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鄭培凱

喝茶是清雅之事,大概是陸羽寫了《茶經》之後,在士大夫精英階層之中,逐漸發展而成的概念。先是追求純淨,再來就從形而下的茶飲純淨之中,提煉出精神境界的純淨,變成了形而上的心靈追求。中國人喝茶,從最先滾水煮茶葉,當作菜湯或藥湯的飲料,用來解渴與解乏,從原本只強調物質性的功能,逐漸變身,開始進入追求非物質文化的精神境界,成為提升個人文化修養與審美情趣的道場,經歷了很長的時間,而且峰迴路轉,其中還有許多曲折變化。

從物質形態的變化來看,最主要是中國飲茶的主流風尚,從唐宋的研末煎點,轉化為明清以來的芽葉沖泡。對日本茶飲的影響,則是唐宋研末煎點法在日本得以持久承續,演化為日本茶道的抹茶法,經千利休的發揚光大,迄今仍然是日本茶飲風尚的主流。若從非物質的精神追求領域來看,無論是研末煎點,還是芽葉沖泡,抑或是日本人堅守不變的抹茶道,古代的文人雅士與當今的社會精英,則追求的目標基本不變,企圖從喝茶的形而下體驗,上升到精神的形而上領悟,凝神慮志,希望從飲茶過程中發現人世間的靜修之道。其間或許存在茶葉形態的不同,程序與儀式的差異,但目的一致,都是追求心靈的平和與審美的享受。

陸羽《茶經》可說是開創了茶道的精神領域,從物質性的解乏解渴,上升到口感審美,並且強調飲茶的純淨性,追求簡約美學,從中得到道德境界的提升。陸羽講究茶道,指出茶有其本色,有其內在的品質,不應當加料加果。飲茶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式,製茶也有粗茶、散茶、末茶、餅茶之別,他反對的是當時流行的喝法:「或用蔥、薑、棗、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揚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俗不已。」晚唐的皮日休非常喜歡喝茶,說古人喝茶的方式不敢恭維,就是把茶葉丟進鍋裡煮,跟喝菜湯無大分別。唐朝通俗喝茶,沿襲了「煮菜湯」的古法,還喜歡放各種佐料,把蔥、薑、棗、橘皮、茱萸、薄荷等,都放到茶湯裡面一起去煮。這個習慣是沿襲古人喝茶如喝菜湯的方式,甚麽東西都可以往茶裡放。陸羽認為,這不是喝茶,是糟蹋茶,喝的是溝渠間的棄水,跟人家倒在溝裡的餿水差不多。陸羽強調「茶性儉,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要從簡約當中發現茶的靈性。

陸羽在人類飲茶歷史上,最大的貢獻就是寫了《茶經》,明確點出飲茶有精神境界,可以從中提升心靈感悟,體驗靜修的審美經驗。之後的茶儀與茶道演變,無論是宋代宮廷與士大夫的點茶鬥茶,寺院茶儀的持修空靈,明清文人的清雅茶聚,日本茶會的和敬清寂,都因陸羽的開示,而得以開創自成體系的飲茶天地。

中國歷史發展到明代,在文化審美的追求上,基本沿襲宋代對精緻美學的嚮往,對日常生活品味的講究。宋代士大夫文人在審美的體會上,較之唐代的上層社會,或許對盛世排場及奢華的追求有所不及,但是能夠沉潛於細節,精益求精,在純淨簡樸之中,體悟光風霽月的審美境界。宋人講究的「清風明月」、「鳶飛魚躍」,是一種追求自然境界的精神領悟,融合了儒家的寬博、道家的逍遙、佛家的禪悟,通過具體的人間事物,達到圓融的審美境界,體會天人合一的神韻。宋人飲茶發展出點茶拉花,雖然有耽於賣弄技巧,過度偏重技藝之嫌,但是,大多數文人雅士在茶飲審美的追求上,還是注重心靈提升的體會的。如蘇東坡的〈汲江煎茶〉詩,寫在他遭貶海南的時期,就顯示了這種審美超越的精神境界: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汲水煎茶過程,是一種心靈淨化的過程,在人生境遇遭到困蹇之際,安安靜靜喝一碗茶,自己取水,自己烹茶,靜聽水聲翻騰,默看茶沫浮泛,夜深人靜,正是安頓自己心境,「萬物靜觀皆自得」的時候。

歷史經過蒙古入侵,天下大亂,再經歷改朝換代的天翻地覆變化之後,到了明代中葉之後,經濟與社會形態漸趨穩定,江南的商品化經濟開始起飛,物產豐富,社會繁華,士大夫階級的日常生活重新講求精緻與奢華,品味也開始重新追求高雅。明朝的文人雅士心目中高風亮節與風雅灑脫表率,就是蘇東坡,不但景仰他的為人處世,欣賞他的詩詞歌賦,也嚮往他的生活品味態度。在飲茶方面,雖然明代的飲茶風尚,在物質性的製作與烹調方法已經改變,不同於宋人的研末點茶,而開始推崇炒青的芽茶,特別講究清明到穀雨期間的新茶嫩芽,但是在追求茶飲的高雅審美境界,冀望精神提升方面,卻仍然一脈相承,繼承了陸羽、蘇東坡的審美嚮往。

我們只要看看明代文人雅士的著作,說到飲茶的場合,除了要喝好茶,滿足口舌的物質性品味之外,說的都是如何可以達到清雅之境,讓心靈得到無限歡愉。徐渭《煎茶七類》首先就說「人品」,也就是坐在同一茶席中喝茶的朋輩:「煎茶雖凝清小雅,然要須其人與茶品相得。故其法每傳於高流大隱、雲霞泉石之輩,魚蝦麋鹿之儔。」喝茶要清雅,首先人品要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要跟高雅之士在一起,才能登臨清雅之境。徐渭還說到適合喝茶的環境,有以下幾類:「涼台靜室、明窗曲几、僧寮道院、松風竹月、宴坐行吟、清譚把卷。」而可以一起飲茶,一同體會茶飲審美境界的茶侶,則是:「翰卿墨客、緇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軒冕之徒、超然世味者。」換句話說,孜孜營役於官場或商場,腦滿腸肥,而無隱逸超越心境的人,是不配與他同席飲茶的。

明萬曆年間的茶人,最為當時稱頌的,是浙江錢塘(今杭州)人許次紓(字然明,約1549~1604)。他寫了一本《茶疏》(1597年成書),不但對茶的歷史文獻瞭若指掌,還反映了作者訪茶、品茶的實踐經驗,吸收了當時江浙一帶精於茶事者的寶貴經驗,可說是杭州地區最懂得品茗之人。他列舉古今名茶的興廢,說到明代中葉以後的風尚趨向江南的春茶,最有名的有長興之羅岕,他懷疑就是唐朝人崇尚的顧渚紫筍,但又有不同。此外,「若歙之松蘿、吳之虎丘、錢塘之龍井,香氣穠郁,並可雁行,與岕頡頏。」福建的茶,宋元之後開始衰落,到了晚明,只有武夷的雨前最好。浙江其他地區也有些好茶,如「天台之雁宕,括蒼之大盤、東陽之金華、紹興之日鑄,皆與武夷相為伯仲。」可惜的是「製造不精,收藏無法,一行出山,香味色俱減。」

許次紓非常講究烹茶的方法,要從清潔的茶具開始,按部就班,一一合乎潔燥的程序,否則會破壞茶的原味:「未曾汲水,先備茶具。必潔必燥,開口以待。蓋或仰放,或置瓷盂,勿竟覆之案上,漆氣食氣,皆能敗茶。先握茶手中,俟湯既入壺,隨手投茶湯,以蓋覆定。三呼吸時,次滿傾盂內。重投壺內,用以動盪,香韻兼色不沉滯。更三呼吸頃,以定其浮薄,然後瀉以供客。則乳嫩清滑,馥郁鼻端。病可令起,疲可令爽。吟壇發其逸思,談席滌其玄衿。」

泡茶要有技巧,而使用技巧的目的,是要達到一種審美的感受,從中體會高雅的境界,不只是滿足口腹之慾,為喝茶而喝茶。他認為嫩綠的新茶最有趣,不但有新鮮感,而且充滿了詩意,有餘不盡,留下無窮的美好想像:

 

一壺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餘嘗與馮開之(馮夢禎)戲論茶候,以初巡為「婷婷嬝嬝十三餘」,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陰矣。開之大以為然。所以茶注欲小,小則再巡已終。寧使餘芬剩馥尚留葉中,猶堪飯後供啜嗽之用,未遂棄之可也。若巨器屢巡,滿中瀉飲,待停少溫,或求濃苦,何異農匠作勞,但需涓滴,何論品賞,何知風味乎。

 

許次紓還講到茶寮的安排與佈置:

 

小齋之外,別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閉塞。壁邊列置兩爐,爐以小雪洞覆之,止開一面,用省灰塵騰散。寮前置一几,以頓茶注、茶盂,為臨時供具,別置一几,以頓他器。傍列一架,巾帨懸之,見用之時,即置房中。斟酌之後,旋加以蓋,毋受塵污,使損水力。炭宜遠置,勿令近爐,尤宜多辦宿乾易熾。爐少去壁,灰宜頻掃。

 

他對於茶室環境的講究,強調明亮清爽,而且明確地說,「煎茶燒香,總是清事,不妨躬自執勞。」許次紓鍾意的茶寮,在半個世紀以後文震亨的《長物誌》中,是這麼形容的:「構一斗室,相伴山齋,內設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不可少廢者。」

至於飲茶的場合,許次紓更是着意羅列,可從中見到晚明雅士的茶飲情趣︰

 

心手閒適。披詠疲倦。意緒棼亂。聽歌拍曲。歌罷曲終。杜門避事。鼓琴看畫。夜深共語。明牕淨几。洞房阿閣。賓主款狎。佳客小姬。訪友初歸。風日晴和。輕陰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課花責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闌人散。兒輩齋館。清幽寺觀。名泉怪石。

 

說來說去,都是清雅的場所與情景,就像平日在自家園林中優哉遊哉的生活,高興了出去遊山玩水,到清幽的寺觀中與出家人談玄說禪,像明代畫卷中想像的隱逸風神。許次紓還說到不適當的場合︰「作字。觀劇。發書柬。大雨雪。長筵大席。繙閱卷帙。人事忙迫。及與上宜飲時相反事。」更指出不宜茶飲場合的人與物事:「惡水。敝器。銅匙。銅銚。木桶。柴薪。麩炭。粗童。惡婢。不潔巾帨。各色果實香藥。」不宜靠近的地方、人與物:「陰室。廚房。市喧。小兒啼。野性人。童奴相閧。酷熱齋舍。」

與許次紓同時代的羅廩,周遊各地,潛心調查種茶、製茶技藝之後,回鄉居山十年,親自實踐,加以驗證、總結經驗,寫成《茶解》一書,主要探討茶葉生產和烹飲技藝,是明清時期最為「論審而確」之茶書。他指出:「茶須色、香、味三美具備。色以白為上,青綠次之,黃為下。香如蘭為上,如蠶豆花次之。味以甘為上,苦澀斯下矣。」為了表現他品評茶飲的知識來自親身考察,見識與本領不下於許次紓,他特別在品水的體會上,點出許次紓沒有發現杭州的甘露泉水:

 

武林(杭州)南高峰下,有三泉。虎跑居最,甘露亞之,真珠不失下劣,亦龍井之匹耳。許然明(許次紓),武林人,品水不言甘露何耶?甘露寺在虎跑左,泉居寺殿角,山徑甚僻,遊人罕至。豈然明未經其地乎?

 

關於適合飲茶,而能躋升到體會清雅的場合,羅廩是這麼說的:「山堂夜坐,手烹香茗,至水火相戰,儼聽松濤,傾瀉入甌,雲光縹渺,一段幽趣,故難與俗人言。」這樣的幽趣的確「難與俗人言」,卻是蘇東坡〈汲江煎茶〉所展示的詩境。

關於品茶需好水,是陸羽一直強調的基本原則。羅廩則引用蘇東坡《仇池筆記》的記錄,說:

 

瀹茗必用山泉,次梅水。梅雨如膏,萬物賴以滋長,其味獨甘。《仇池筆記》云:時雨甘滑,潑茶煮藥,美而有益。梅後便劣。至雷雨最毒,令人霍亂,秋雨冬雨,俱能損人。雪水尤不宜,令肌肉銷鑠。

 

這一段話提到,品茶最好是用山泉,即是陸羽的真傳不二之法,其次是「梅水」。梅水是甚麼呢?就是江南梅雨季節的雨水,也就是蘇東坡說的「美而有益」的甘滑的時雨。這樣的「時雨」,並不只是詩情畫意的聯想,讓人想起陶淵明說的「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古代的天宇不像現代這般污染,沒有鋼鐵廠或化工廠製造的毒霧,沒有汽車排出的廢氣,沒有籠罩在空中死活不肯消散的霧霾。梅雨季節的濛濛時雨,是潔淨甘美的天水,是泡茶的好水。後人把「梅水」誤會成梅花瓣上的露水,以訛傳訛,還自以為高雅,未免拋棄了形而下的物質本性,數典忘祖,混淆視聽了。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賈母帶着眾人到妙玉的櫳翠庵品茶。曹雪芹特別描寫妙玉的品味高雅清純,有這麼一段敘述,顯示她的茶飲境界高出寶玉與黛玉:

 

寶玉吃了好茶,覺得輕淳無比,賞讚不絕。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淳,如何吃得。」

 

妙玉所說的玄墓,是在蘇州的西邊靠太湖一帶,現在稱作光福的地區,以種植梅花著名,有「香雪海」之稱。她收集了梅花上的雪水,藏了五年,再來泡茶,是否適合發揮春茶的清揚香氣,是頗有可議,也令人懷疑的。曹雪芹是知道晚明茶飲風尚的,因為晚明遺風到了乾隆時期才逐漸頹喪,何況「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的清雅並不會全然消逝。或許從這段描述,我們也可以看到曹雪芹生花妙筆的狡獪之處,讓我們看到妙玉的故作玄虛,把以訛傳訛的「梅水」,變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茶飲甘露,只有通過具有潔癖的妙玉,才能體會品茶的最高審美境界?

 

 

 


鄭培凱,教授,美國耶魯大學歷史學哲學博士(1980),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博士後(1981),曾於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佩斯大學任教近二十年。1991至1995期間,於台灣大學及台灣清華大學任客座教授。1998年在香港城市大學創辦中國文化中心,擔任中心主任,兼主講中國文化的教授。現為中華學社社長,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主席,兼任香港藝術發展局顧問、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顧問等職。研究範疇包括文化美學、中國思想意識史及物質文明與文化審美的關係,文藝創作以現代詩及散文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