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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點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廣東人喜歡飲茶,路上相見,隨口一句:「飲茶未呀?」代替了問候語。那是一切如常、身心健康的假設。茶都不能飲,肯定有問題,各種各樣的問題。

其實,飲茶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這個活動還包括吃點心。雖然老廣東的茶樓強調水滾茶靚,但坐在裡面若真的只得一杯茶,恐怕茶再好都留不住這些客人的。名茶得配上美點,這是廣東人的邏輯。那美點,真的是挖空心思,小巧的蒸籠裡藏着各種珍饈,造型精緻,味道豐富,既有鹹的,亦不缺甜的。顯然,這不光是為了吃飽,除了果腹,還追求視覺和味覺的享受,逐漸發展了這許多小盅小碟。飲茶是平民百姓都應付得了的消費,豐儉由人,市內有高級的酒家亦有離島或村鎮的茶寮。早上醒來,到茶樓來個一盅兩件(單人計算:一盅蓋碗茶和兩件點心),嘆報紙,悠閒地開始一天,是好日子的景象。隨着廣東人飄洋過海,這來自廣東再盛行於香港的飲茶文化早已越出原產地,走向世界。洋人也愛喝廣東茶,Dim Sum一詞早流行英美,是很多代人的美食了。法國人習慣吃三道菜,點心不是早餐,中午或晚上到中餐館用膳,蝦餃燒賣成了頭盤的Raviolis à la vapeur,春卷也是他們的首選,認真地一道吃完再來一道,糯米糍留到最後作甜品。對於他們,這亦是日常生活的一種變調,心煩意亂的時刻,誰還有心情小口小口的細嚥慢嚐,隨便啃幾片火腿或來份三明治塞飽肚子算了。

但廣東人上茶樓不全是為了吃喝,這亦是一種社會活動和某些精神上的需要,就像法國人泡咖啡館,或少數民族的篝火會。風雅之士相約在茶樓談文論藝、唱曲聽戲;老派的廣東生意人商討事情是上茶樓而不是律師樓;親戚朋友見面當然也得去一次,不然如何表達那相聚的喜慶歡樂。我父親是茶癡,年輕時一天要飲三次茶──早、午、晚。他是天沒亮就要跑去飲早茶的那類人,除非掛十號風球,人家關門了,他不得已悶在家裡。這之前,一定試過冒着大風大雨去找茶樓,只要人家肯讓他進去,即使沒有夥計招呼,他可以自己動手。這茶,不知怎的就不能在家裡喝。早上已經飲過了,到了下午,他或許沒精神,或許有些傷腦筋的事,又得跑一趟。到了晚上,那年代沒有甚麼娛樂,家裡大哭小叫的,他坐不住,買一份晚報溜到附近的南龍茶樓消磨時間;間中為了討母親歡心,改去鳳鳴茶樓的三樓喝夜茶聽戲,一直到夥計把臉都拉長了才肯走。

他待在茶樓的時間太長,一個人有點無聊,想有個人說說話,就央母親一起去。母親嫌煩,因為要照顧嬰兒,出門得帶上一大堆奶瓶尿布之類的東西,又有一個學走路沒多久的,她不放心把小孩留在家裡,祖母也不高興她出去玩把事情全推給自己。於是我父親給她安排一個兵,那就是我,隨母親發號施令,給她拿提袋或看着亂跑的弟弟。我父親專心喝茶讀報,其他事情都不理,萬一我們太吵鬧,母親就拖大帶小的到街上繞一圈再回來。茶樓裡煙霧瀰漫,電爐上的水嘟嘟滾着,提着大水壺的夥計不停的給茶客添水,每到我們那一桌都大聲的吆喝:「小心呀細路!」倒出來的茶像墨汁,苦的,我一點都不喜歡。但我愛看那些捧着點心叫賣的人,大多數是女人,父親叫她們點心妹的,雖然有些也不年輕了。她們身上掛着一個有蓋子的大蒸籠,每次打開都冒出一團熱氣,把臉薰得緋紅,非常好看。她們邊走邊報上點心的名字 :「乾蒸牛肉」、「雞紥」、「鮮竹卷」……叫聲彼起此落,有些極其響亮,有些含糊拖拉,高高低低的像歌劇的幾重奏。小孩子當然不准亂吃東西,母親要了叉燒包或蓮蓉包,叮囑我們撕掉表面那層薄皮才吃,用帶點恐嚇的口吻說:「賣點心的人都把口水噴在上面。」父親跟那個鄉音未脫的點心妹開玩笑:「來一個唔似貓唔似狗。」當時我不明白,後來才知道她賣的是魚翅包魚翅餃。

隨着年紀,我對飲茶漸漸冷淡下來。父親行蹤飄忽,興之所至就換個地方飲茶,隨他心情去遠一點或近一點,說不定先跑到山上繞一圈。我們還沒睡醒,懵懵懂懂的跟着走。他又專制,吃甚麼都要管,認為成長期間的小孩要吃些富營養又夠熱量的食物,離不開那些飽點、粥麵,有時還得吃飯,而我們只鍾情那些看來又香又脆的「叉燒酥」、「芋角」、「炸雲吞」之類的東西。父親當然吃甚麼都可以,興致一來還要四両雙蒸,再加一小碟燒味,邊吃邊給我們說些大道理,或上歷史課,最喜歡從日本佔領香港三年零八個月開講,更突顯坐在那裡飲茶的珍貴。飲完早茶,都快十二點,整個上午都過去了。我心不在焉的聽着,想着我借來的書,不知怎的,突然間,只見滿桌的湯湯水水,散滿人們吐出來的肉骨頭,覺得茶樓好髒亂,又吵鬧又無聊。有很長的一段時期,我很厭煩,再不願去飲茶,彷彿這只是孩提時代和少年階段的家庭活動。成長之後,生活中自然有更重要的事,哪還有時間飲茶?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嚴寒的冬天,我跟朋友去荷蘭,順道探望她的一個親戚。親戚很熱情,定要請我們飲茶。零下十幾二十度的天氣,天空灰沉沉的,我穿了兩件大衣兩條褲子還覺得冷,口鼻呼出的氣息透過圍巾在外沿結成一粒粒冰珠。滿地積雪,我早已凍得麻木。跟着別人走,穿過很多黯窄的街巷,來到一家餐廳,很小,不像香港的茶樓,但放在桌面的蒸籠蓋子一打開,整個茶樓的味道全回來了――香氣、聲音、光影人語、不知冷暖的歲月……第一次,我細心觀賞這些點心而不是為了吃:晶瑩的蝦餃、豐潤的燒賣、柔嫩的腸粉……怎捨得吞下?這些充滿個人感覺的食物,看來更像一件藝術品,是製作者的一點心意,才能在千里之外風雪之中透過物料重現回憶的真味。這味道,糅合了人生的點滴。親戚說:「快吃吧,涼了不好吃。」這話怎麼跟我媽說的一樣?我差點流下眼淚,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虔誠的,像在教堂領聖體。

再飲茶,香港的茶樓已經沒有人叫賣點心,只見茶樓的桌面有一張清單,茶客自己選好了交出去,不久就有人把點心送來。父親中風之後,已甚少飲茶。他腳步不穩,出門要人攙扶,母親不夠力氣,舊區的街道又很難推輪椅,必須等我們回家幫忙才能上一次茶樓。父親坐在那裡,好高興。因為講話不清楚,乾脆不說話,一直微微笑着,像個笑面佛。有些服務員問他為甚麼如此開心,他就以一個更燦爛的笑作回答。他吞嚥困難,很多東西都不能吃,以前的摰愛諸如鳳爪排骨或南乳豬手之類的點心都別想了,連有蝦米的蘿蔔糕都怕堵住氣管。濃茶也不能喝,怕跟藥有牴觸,母親在白開水裡滲進幾滴普洱,哄哄他,讓他以為自己在飲茶。嚴重的白內障,他早就不看報紙,世道如何都不重要了,在茶樓裡左顧右盼,只為感覺一下那空氣。母親要了飽點,把肉剔出來,弄成小塊,讓父親嚐嚐味道。我習慣性地把包子表面那一層皮撕掉,遞給母親,她說:「不用撕了,如今沒有人在上面噴口水。」

茶樓很安靜,不大像茶樓。我總以為父親會突然一揮手,神圓氣足的大叫:「夥計,來一份乾炒牛河,四両雙蒸 !」一個穿白衣黑褲的男子馬上走過來,摘下夾在耳朵上的筆,在口袋裡掏出小本子,嚓嚓嚓的飛快地落單。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