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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雪:菜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秦嶺雪

我生長於閩南小山村。敝鄉並不產茶。遠不若鄰近之永春、安溪。既沒有「佛手」,更沒有名聞天下之「鐵觀音」。鄉人只喝土茶,俗稱「菜茶」。菜茶既苦且澀,苦中回甘,澀裡有一絲絲淡遠清逸的意味。長大了,遊走四方,喝了不少名茶。洋船來的,猴子採的,鍚罐磁甕,織錦木雕以至於滇南陳年號子、茅山口角噙香,雖無梅花上的積雪烹來沖泡,卻曾結緣名剎小沙彌掃葉供奉。但再也喝不出敝鄉菜茶那一絲甘苦,那一點春韻秋香。

每年春秋兩季,新茶上市的日子,總有茶人用新的薄薄的蔴布袋裝着三二十斤剛剛烘焙好的茶葉串門。走訪的自然是老客戶。一進門,並不論價,更不洗盞。常見祖父一手探入蔴袋,摩娑片刻,抓出一小撮,眼角一瞄,隨即投入口中,咀嚼移時,嘴唇一抿,眼皮一翻,就算定局。接下來的議價,只是三言兩語。通常是茶人高一點點,祖父低一點點,也就成交。自產自銷的東西,買賣也爽氣。茶人走了,祖父這才大聲吆喝燒火泡茶。新茶有一檔子鮮綠、嫩綠,有一種濃烈的青草香味兒。那是山間的雲霧,石隙的乳泉,也呼吸着三月的春風,浸潤着相思林的月色。

我們小山村的田頭厝尾,各家各戶的菜園子裡大半有三五株七八樅土茶。按時令摘下葉子,曬一曬,焙一焙,裝入土罐。或來客,抓一把花生;或感風寒,加兩片老薑,就是恩物。春種夏收,常熬一大缸,讓勞作的漢子,嘰哩咕嚕喝個痛快。這種菜茶,未經拾掇,茶梗雜陳,碎葉如屑,沖泡後浮現一圈絨毛。喝的人多半不理會,照樣咕嚕一杯。不像悠閒的斯文人用杯蓋慢慢澄清。勞者易為飲,的確如是。

要講究也真講究,那是數十年之後了。茶几是千年紅豆杉,杯是德化白,壺是宜興紫砂,水要礦泉。茶呢?那是五光十色,各視富貴貧薄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了。茶葉品牌如齋號,愈見古雅。如「木子軒」、「溪後雲」、「道行者」……有的竟如日本書籍,曰:「東家物語」。而外在包裝,堆金飾銀,富麗堂皇,在在令你有未飲先寵之感。沖泡則一律小杯,三巡五巡,另換一種;又是三巡五巡,胃脹而後止。看官知道,此種沖泡方式稱為工夫茶,及潮汕習俗。有多種手勢,且各有稱謂。然最重要者是茶必取烏龍,或色種,或特製之鐵觀音,或本地之單樅。必令茶湯黝黑,茶味苦中回甘,飲者嘖舌稱快方為「功夫」。恕鄙人孤陋寡聞,以往從未見以香片、龍井以及各類清香型綠茶侍弄功夫茶者。然當今無茶不功夫,則泡製者之功夫可想而知矣。

不徒此,時髦的說法,又稱茶文化。或美言誇飾,或歌舞助興,或茶王大賽,或茶山旅遊,或拜祖認宗,甚至請一班靚女,三點式、游泳裝穿梭茶園中,大腿高抬作芭蕾狀,如是種種。茶為民生,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作為商品,當然需要包裝,擺弄太過,巧言令色矣。因此,我自然想起家鄉的菜茶,那一點苦澀,那一點淡遠,那一圈白絨毛,甚或那一隻儲茶的土罐子。

我有時會兀自呆想:茶究竟在何處?在錦盒中?在茶文化裡?彷彿都不是。宋代武夷茶事甚盛,宋人的詠茶詩裡先說:「仁風暗結珠蓓蕾,先春抽出黃金芽。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直入主題涵詠芳鮮且已有戒奢的意味。接下來數句,「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全從生理反映着筆直至精神昇華。簡言之,通於道家的精微。這也就是茶道的真諦。

十餘年前,為友人的《武夷茶圖錄》一書作跋,寫了如是一句――

 

茶乃山水之精魂,禪道之瓣香。而一切茶文化者乃從茶的本性生,從飲者唇吻間生。

 

我小山村的菜茶啊。

 

2016.立夏

 

 



秦嶺雪,男,福建南安人。1963年畢業於廣州暨南大學中文系,現居香港。著有詩集《流星群》、《明月無聲》、《情縱紅塵》、藝評集《石橋品彙》等。